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麻雀]拯救山海大作战 作者:若水未央 文案 重生之前的徐碧城是只小白兔,除了闯祸,就是意气用事。 重生之后的徐碧城还是只小白兔,但是切开来是只腹黑会咬人的兔子。 她短短的一生,自问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父母,却唯独对不起自己的搭档。 重生之后,徐碧城最大的任务就是拯救搭档唐山海。 “不要欺负吾夫唐山海,小心老娘怼死你们。” —————————— 糖堆儿这么苏的人设,碧城妹子不动心不科学啊。 所以让碧城妹子重生一次,山城夫妇好好谈个恋爱吧。 徐碧城X唐山海 陈深X李小男 注:私设如山,人物年龄有调整。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碧城,唐山海 ┃ 配角:陈深,李小男 ┃ 其它: ================== ☆、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麻雀完结了才入了糖堆儿的坑是怎么回事。 只看了小说原著和糖堆儿CUT,有误差的地方,欢迎指出来。 我们的目标是让重生之后的碧城妹子和糖堆儿好好谈恋爱。   1949年1月,平津战役接近尾声,驻守北平的国民党军队陷入困境,解放军已经攻占了通县,傅作义已经先后三次派出人员与东北野战军进行谈判,北平和平解放近在眼前。   可在北平东城保密局监狱中28岁的徐碧城度过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晚,这个在军统潜伏多年的女特工终于暴露在黎明之前。   这次是保密局北平站站长亲自动的手,他在逃往台湾之前接到上级命令,必须要解决一批共/党卧底。这份名单上的十三个人渗透在北平和天津的保密局中,潜伏多年不知道为□□输送了多少机密情报。   王站长拿着这份名单手心直冒汗,北平战拢共就三十来个人,其中就有将近十个人是□□,这么些年合着他就是在刀尖上在别人的枪口下跳舞。   这份名单有真有假,还来不及做最后的甄别,但上峰的命令是另可错杀,不可放过。其中便有徐碧□□字。   此时她对外的身份是保密局北平战的档案室副科长,早年间作为军统特工潜入上海汪伪特工总部,执行了一系列的暗杀计划,自己的丈夫和搭档也死在日本人手上。   抗日战争胜利后,徐碧城被召回保密局,封上校军衔。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为党国立过功,为委座流过血的人,也会被策反。   十三个人排成一排站在保密局后院高墙下,有男有女,他们被黑布蒙着眼睛,有人视死如归,有人抖如筛糠。而徐碧城被蒙着眼睛,仍旧倔强地抬头望天,她已经闻到了隆隆炮火中旭日初升的味道。   一颗子弹打入徐碧城的胸膛,直至心脏,胸口的血突突往外冒,徐碧城咬紧嘴巴,强撑着膝盖,告诉自己,绝不能跪下去。   眼前是一片黑暗,可耳边却传来锣鼓喧天的热闹,不知道是不是幻听。她本来什么都看不到的,但转眼间人已经到了城门口,自己穿着最朴素的素色棉旗袍,站在人群中,汹涌的人海推着徐碧城往前走。   忽然,人潮中一道横幅迎风张扬,上面写着“燕京大学欢迎解放军进城”。   “天啊!”徐碧城捂住了嘴巴,回头望,身后还有千人万人向城门口奔来。   一辆一辆军绿色的装甲车从路的尽头往北平城中开,车上站着佩戴五角星的解放军,胆子大的女生爬到装甲车上,将手中的大红花戴在解放军战士的脖子上。   徐碧城站在原地,自己轻飘飘的被身后的人不断推挤,这感觉即真实又虚无。   突然,她的肩头被人拍了拍,徐碧城转过头,一张熟悉的脸凑到眼前。   “你看!”   那人笑着对徐碧城说话。   “陈深?!”徐碧城大叫,“你,你不是潜伏在香港吗?你也暴露了吗?”   陈深咧嘴一笑,抬手指着第一辆开进来的坦克,又说:“快看!”   “看什么?”   徐碧城顺着陈深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顿时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收住了,所有人都变成了慢动作。   她的眼睛红了,泪眼婆娑间,大红幔绸间,徐碧城看清了站在坦克上穿着笔挺的军装,雀跃不已的男人是她原来的“丈夫”——唐山海。   这是梦。   徐碧城终于肯定了。   因为唐山海早在8年前就牺牲了。   她有多久没想起过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了,又或者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这个黄埔军校的高材生,怀有梦想的爱国斗士,多次出生入死是为了谁啊,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品尝胜利的果实,便早早的被汪伪特务埋葬在土里,埋葬在这片他深深热爱着的土地。   徐碧城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自己短短一生,为家为国没有一丝犹豫,扪心自问,她对得起祖国对得起父母。   可唯一愧疚的,是她的搭档。   徐碧城记得在集训营老师宣布他们是生死搭档,就是要同生共死时,唐山海十分绅士优雅地说:生死搭档是互相保护才对。   到头来,唐山海确实履行了最初的诺言,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徐碧城。   唐山海可能不会知道,之后的徐碧城不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中,都没有再婚。   既然这是梦,那就不要醒来吧。   徐碧城告诉自己,这么多年唐山海每次出现在梦中,都匆匆而过,抓都抓不住,如今自己终于能去找他了。   等找到了他,必须得告诉他一声:对不起,谢谢你。   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啪!”一声响,徐碧城惊得再次睁开眼睛。   这是她没想到的,自己怎么还有力气?不应该死了才对吗?   “克里斯汀,你可算醒了。”   徐碧城想要起身,一阵剧痛袭来,她弓着背双手捂头,一根神经拉扯着她的耳朵。   “谁?”她问。   一袭红色朝徐碧城走过来,她以十年特工的本能迅速坐起来,抓起了身边唯一可以抓的东西成防卫姿态。   “做什么啊!”这次是句英文。   其实刚刚那句问候徐碧城的中文也说的夹生,徐碧城紧皱眉头,还举着手中的“武器。”   “你没事吧。我刚刚打碎了个玻璃杯,吵醒你了?”   玻璃杯?   徐碧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一个女人,五十来岁,围着白围裙,穿着暗红裙子,眼窝深陷鼻子高挺,身材偏胖,是西方人。   这个人徐碧城认识。   “丽萨!?”   丽萨送了一口气,双手在脑门和肩头点了一下,双手握住,“感谢上帝,你恢复正常了。克里斯汀,你生病了,发烧了。”   “这,这是哪里?”徐碧城这时候还能冷静的用英文发问,真是没白潜伏这么些年。   其实她大概知道这是哪里,但还是问了出来,因为她不相信。   “这是你的公寓啊,你没事吧。”丽萨坐在徐碧城身边,把她的武器拿过来,一把梳子而已,然后身后摸摸徐碧城的额头。   “天哪,你还烧着呢。”   “公寓?”徐碧城撑起身子,自己应该在监狱才对啊。   “伦敦大学旁的公寓啊。你忘记了?”丽萨摇摇头,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给徐碧城。   徐碧城接过水杯,里面的温水泛起波纹,如时间的甬道翻转倒流。   她猛地跳下床,撞开窗户,新鲜的空气吹进来。远方触目可及的是大片的草坪、尖顶楼、公园、跑马车、小汽车,嬉闹的人群和翱翔的飞鸟。   那时是在英国,她在伦敦游学,家里为她租了一间公寓。她住在二楼,房东丽萨住在一楼。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1939年的冬天。   “这,”徐碧城站在二楼的窗户遥望伦敦城景,不光嘴唇在发抖,全身都在战栗,“这是,重活一次吗?” ☆、约会   “今天几号?”   丽萨看了眼日历,回答:“9号,亲爱的。”   9号。   1939年12月9号。汪精卫将在这个月里和日本人签订《支日新关系调整纲要》,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卖国条约,戴老板将派人刺杀汪精卫,但,未果。   而她自己呢,会在这个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1939年的徐碧城18岁,正值青春,从南京教会女校毕业后,那个做商人的外公便把她送到了伦敦大学学美术。   倘若顺利的话,她会在三年后毕业,然后嫁人生子,在时代浪潮中作为沧海一粟,随风飘摇,度过余生。   但是她早在教会女校读书时,就参加了黄埔十六期培训班,并且暗中加入了军统。   本来参加黄埔军校外公就不赞同的,他老人家认为一个女子还是相夫教子安稳过日子最为重要。   可徐碧城受新式教育开蒙,又值国难当头,她在同学的怂恿下迷迷糊糊地加入了黄埔军校。   加入军统后,上级一直没有派给徐碧城什么任务,一方面她身体条件有限,成绩也不好。另一方面,徐碧城比较胆小,性情中人,遇到什么事情很容易被情绪左右。从军校毕业都勉勉强强,更别说能有什么大作为了。   可就当徐碧城按照家人安排前往伦敦后,伦敦军统站的人找到了徐碧城,交给她了特工生涯的第一项任务:和国民党上校军官唐山海假装恋爱。   “9号?!”   徐碧城走到日历跟前,日历上面画了一个圈,应该是她自己画的。丽萨凑过来指着这个圈问道:“是不是要跟男朋友约会啊”   徐碧城反应了半天,才回味过来这个“男朋友”就是唐山海。   “是,是的。”   从复活到现在不过十分钟的时间里,徐碧城一直在发抖,现在她压制住心中万般复杂的情绪,迅速打开衣柜。   “你还病着呢。”丽萨说着,徐碧城就在她面前脱了睡衣,她脖子一梗,皱眉笑着说:“别着急啊,休息会,明天再见。”   心里的焦急,让徐碧城失了仪态,她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脱袜解扣的。她父母去世的早,是外公外婆把徐碧城带大,传统的教育让她向来自持优雅。   徐碧城深吸一口气,对丽萨抱歉一笑,说:“说好了的,他就是过来公干,不会待多长时间。”   丽萨耸耸肩:“好吧,你....”   话还没说完呢,徐碧城已经抓着包跑出去了,和之前那个慢吞吞的徐碧城有点不一样啊。丽萨摊手,无奈自言自语说:“外面冷啊,不多穿点吗?”      徐碧城坐马车赶到了圣詹姆斯公园,在路上她才想起来,自己压根不记得这场约会是几点钟,在公园的什么地方。   她之所以还记得圣詹姆斯公园,是因为唐山海很喜欢这里,十次约会有八次他都会约在这里。   可时间上,有可能是黄昏,有可能是下午,还有可能是清晨。   如果是黄昏,他会约徐碧城到附近的歌舞剧院听一场歌剧,然后共进晚餐。如果是下午,他们会先在西餐厅喝杯咖啡,然后去湖上划船。如果是清晨,唐山海会提前准备好面包,一点点掰碎了交给徐碧城,去投喂那些黑天鹅。   可这次呢?   唐山海还会在那里吗?   徐碧城下了马车,已经是下午两点。   不早也不晚,吃过了午饭,也还不用喝下午茶。   究竟还是不够冷静。   应该打个电话问一下的,唐山海下榻的那家酒店叫什么来着?   徐碧城敲破了脑袋都想不起来,更别提电话号码了。   他今天会来吗?   又或者已经回去了呢?   徐碧城走在公园的小道上,这个时间没有什么人,天气又有点冷。伦敦的冬天温度很低,她匆忙出门,只穿了条裙子,连大衣都没穿。   真的有点冷啊。   她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坐下,用包包里唯一的纸币买了一杯咖啡,捧着暖手。   一个钟点过去了,唐山海还是没有来。   看来是错过了。   徐碧城站起来,准备回公寓。   回去找找电话号码,给他打个电话吧。   徐碧城告诉自己。   这时,身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徐小姐。”   徐碧城几乎要热泪盈眶。   是啦,在交往初期,唐山海出于礼貌,是叫自己徐小姐的。   她慢慢回头,那根脖子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僵硬。呆呆的表情,发红的眼眶,应该很愚蠢吧。   可眼前的唐山海是那么的真实。   他皱起了眉头,在两眼之间打了个漂亮的结,而后笑着说:“不是约得三点半吗?到的这么早?”   唐山海一说话,徐碧城手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话都说不清楚。   “我,我,想,想早点过来...”   徐碧城心中的千言万语告诉唐山海,想告诉他,他去世之后她的日子,她的变化,她的思念。   可是到这里,她什么都不能说。   徐碧城鼻头红红的,说话也瓮声瓮气,是太过激动,可唐山海还以为她是穿得太少冻着了。   他脱下大衣,走上前去盖在徐碧城肩上,在她身旁几寸的地方说:“出来怎么不多穿些呢?”   徐碧城再也支持不住了,她打翻了手中的咖啡,手紧紧抓住他的西装外套,转头盯着唐山海,追寻着他疑惑的眼神。   “怎么了?出事了?”唐山海这句话问的声音极低,他察觉出来徐碧城的异样,以为他们的接触有什么问题。   “没事。”徐碧城说完,笑了,由衷的笑了。   “那就好。”唐山海也笑了,后退一步,双手放在身前,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想不想重回年少时光。   世人都怀念青葱年华,但徐碧城不愿意回来。   因为那段时间,太压抑,太痛苦。外族践踏,国人相杀,山河破碎,骨肉分离。   可如果可以,可以拯救眼前这位搭档,她愿意试一试,重新踏进战火。   感谢苍天,能给她一次机会弥补心中的遗憾。   如果这是梦,徐碧城祈祷不要太快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期先不走剧情哈。 ☆、进餐   “你脸色不好。”吃饭的时候唐山海这么说。   徐碧城放下刀叉,低头擦了擦嘴,扬起脸说:“我生病了。”   “生病了?”唐山海皱起眉来,他好像很喜欢皱眉,除了皱眉就是极为疏淡的表情,透着世家公子哥的傲娇。   “发烧了。”徐碧城说,“不过现在好多了。”   唐山海看着徐碧城,伸手招来服务员,“刚刚点的冰淇淋不要了。”   “你点了冰淇淋?”徐碧城说。   “对啊。”   “你还记得?”她自言自语。   徐碧城喜欢吃甜食,十来岁的女孩都喜欢吃点甜的。   唐山海记得这点,所以点餐的时候没有问她的意见,就点了个草莓冰淇淋。   “你上次才告诉我的。”唐山海觉得今天的徐碧城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哦。”徐碧城把头埋在盘子里,安静地切牛排,不说话。   “我们交往两个月了。”唐山海说。   徐碧城点头,正襟危坐等他下面要说的话,唐山海果然收敛起了表情,低声说:“要准备回国了。”   “好。”   徐碧城简短的回答,让唐山海知道哪里奇怪了。   之前的徐碧城,像只小白兔一样,从接到这个任务开始,就一直瑟瑟发抖,永远处于惊恐的状态中。   但眼前的徐碧城,虽然长得还像只小兔子,但眼神镇定了许多,气质沉静了很多,反应迅速,思维敏捷。   这真的是一个菜鸟特工吗?他们明明两天前才见面啊。   “怎么了?”徐碧城知道唐山海在盯着自己看,她也不能告诉搭档缘由,只能装傻充愣,抬头糅杂出一个慌乱的眼神。   “没。”唐山海把声音放柔和,“下周你放冬假后,我们就从伦敦飞香港,然后从香港回重庆。”唐山海说。   “行,你安排。”   “在这期间,我会向你求婚。”   “噗!”   徐碧城一口香槟喷出来,她赶紧用手绢遮住脸。   “戴老板安排的,要按照计划走。”唐山海递给她一张纸巾。   徐碧城接过纸巾,点头:“知道了。按计划走。”   结婚记得,可徐碧城不记得,唐山海有没有求婚了。   这么大这么神圣的事情就轻轻松松地说出来,徐碧城还是有点招架不住。   她是按照戴老板的计划走了,但历史有没有按照她活过的时间走呢?   徐碧城不知道。   她明白,自己不是绝对的未卜先知。自己的重生就是时间中最大的异数,以后还会有很多事情会脱离原来的发展方向。   比如,她会想尽办法拯救唐山海。   “今天的牛排怎么样?”正事说完了,唐山海笑了笑,问起眼前女孩的意见。毕竟活了26年,他大都是在军校度过的,女人几乎没有接触过。更别说谈恋爱了,如何讨女孩子欢心,唐山海摸不着门道。他现在只会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都给这个“女朋友”。   “还行吧。”   “还行?”唐山海的委屈有点难得的孩子气,“这家餐厅我挑了很久的。还以为你会喜欢。”   徐碧城失笑,在28岁的她看来,唐山海这样几乎就是在撒娇。   “好啦,挺好吃的。”徐碧城歪着头说,她想了想,趴在桌上,盯着唐山海,“如果你把那个冰淇淋给我吃就更好了。”   唐山海低头一笑,而后抬起头来,冷静地拒绝:“不行。你生病了。”   “小气。”   晚饭过后,唐山海陪着徐碧城逛街,徐碧城走在前面,左看看右看看,穿着他大大的毛呢风衣,嘴里叼着个小勺子,手里是那个草莓冰淇淋,像个快活无邪的小姑娘。   还是给她买了,拗不过这人。   只要徐碧城一露出“好吧,我不要了,就这样吧”的表情,唐山海就有点受不了了,搞得好像他个男子汉在欺负女人一样。   吃就吃吧,反正她穿着我的大衣,不会着凉。   正想着,徐碧城转过头来,问他:“山海,你冷吗?”   唐山海一手插兜,愣在原地,有些羞赧,路灯下的徐碧城面若白玉,细细的眉眼有点好看。   “不冷。”他说。   “我吃完这个,我们进去百货公司看看吧,那儿暖和。”   “听你的。”唐山海说。   徐碧城继续往前走,唐山海还站在原地。   刚刚她叫我什么来着。   山海?以前不都是叫唐先生吗?      今日的约会也圆满达成,唐山海和徐碧城在伦敦经人介绍自由恋爱,然后结婚,今后档案上这么写就完美了。   唐山海送徐碧城回公寓,他自己打车回酒店,在路过一家首饰店的时候,他叫车停下来。   九点多钟了,珠宝店快打样了,唐山海走进去时老板并不热情。   唐山海慢慢地看玻璃柜中的每一个珠宝。老板敲了敲桌面,“先生,”他用英语说,“我们要关门了。”   “抱歉。”对于赶客,唐山海并没有生气,他指了指玻璃柜中一对戒指,“给我看看这个好吗?”   老板忍住脾气把戒指拿出来给唐山海。   唐山海对着光,细细看着这两个戒指,白金打造,样式素养,朴实无华,第一印象就会想到清清淡淡的徐碧城。   “就它了。”   老板并没有想到这个亚洲人会这么痛快地买下这对戒指。要知道这对戒指虽然样子普通,但却是名家设计的,价格不菲。   “先生,你确定吗?”   “是的。可以刻字吗?”   “要付现金的。”老板再次强调。   唐山海面色不好看了,国人在外被人如此质问,他内心不甘,但又无法,积贫积弱的国家如何叫人看得起。   “我给你现金,”唐山海说,“而且我要刻字。”   直到唐山海打开钱包,老板从他进店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好的,先生。你要刻什么字。”   “法文的,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评论 ☆、归途   本来戒指可买可不买的。   或许是气不过英国商人的嘴脸,或许是想到了徐碧城,唐山海用他自己的钱买了那对戒指,他告诉自己买了就买了,作戏要做足,以后这对戒指肯定会有大用场的。   徐碧城在跟唐山海回国之前,还要对付大学的考试。放了十多年的功课徐碧城念起来特别费劲,连跟唐山海约会的时候,都在看课本。   “读什么?”唐山海还是约在圣詹姆斯公园,他在不远处喂黑天鹅,徐碧城抓耳挠腮的在啃课本。他看徐碧城就像看最普通的一个女学生一样,好不悠闲祥和。   这样多好啊,他感慨。   “西方艺术史。”徐碧城有点着急了。要是考不过,还得留下来补考,那就耽误了回国的日子。   她记性不错的,在黄埔十六期的时候其他的不行,密码电报她是记得最快的那个。   可谁也没告诉她会重返十八岁,美索不达米亚和巴底农神庙,圣威塔尔教堂和罗曼,早就被徐碧城抛弃在特工生涯中,要在短短的时间内从头读这些细节,她实在记不住。   “不着急。”唐山海拍拍身上的面包屑,抽过徐碧城的书。   “诶,你干嘛!”徐碧城着急的眼睛都红了,“你也懂艺术吗?”   “去黄埔之前,是燕京大学建筑系的。”唐山海说,“略懂一些。”   唐山海他家祖籍江苏,祖父早年参加科举中了进士,父亲和兄长曾追随孙中山先生,他自己辗转北平、南京和重庆,念燕京大学,读黄埔第四期,年纪轻轻就担了上校军衔,书本网,根正苗红。   徐碧城自恃清高,在唐山海面前,她却总会底一头,倒不是唐山海比自己大好几岁,而是谦恭儒雅的态度让人不得不尊敬他。唐山海从未失态过,他每一次怒吼都是因为自己犯了错。   “你看我做什么?”唐山海问。   徐碧城收起思绪,“我看你厉害啊。什么都懂。”   唐山海微微扬起手中的书,佯装要敲徐碧城暴栗,徐碧城缩着脖子躲开。唐山海咧嘴笑了,也不过吓吓她,他从口袋里掏出笔,坐在徐碧城身边,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根线。   “什么意思?”   “这根线是时间轴,你按照时间来背。每一段历史进程都是相互的,他们互相影响,互相推进,艺术也是这样。”   徐碧城看着那根线,她接过唐山海的钢笔,接着那根黑线的尾端,画成一个圆圈,她把画摊在唐山海面前,轻声问:“山海,你觉得时间会倒流吗?”   “你在问广义相对论?”   徐碧城摇头,“我不懂。”   “爱因斯坦提出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理解,现在还没法证实,也没法推翻。”   唐山海舔舔嘴唇,刚继续解释,可徐碧城困惑的表情明显不懂理科的世界,他只好说:“可能吧。”   “我也觉得,很有可能,在某时某刻,我们会再次相遇的。”   “怎么会说起这个。”   “没什么。”唐山海侧着身子看着徐碧城,不懂这孩子小小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一个学美术的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你别这么看着我。”徐碧城低着头,夕阳照着她的脸几近透明,她说:“我要看书了。”   唐山海先是愣了一下,干咳一声,砰地站起来,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挠挠头,指着公园的东门说:“那个,我去买点点心,你要吃什么。”   “牛角面包。”   “好。”   一周后,徐碧城跟所有人考完试的学生一样,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她在公寓里面收拾行李,明天9点的飞机前往香港。   “克里斯汀,你什么时候回来?”丽萨靠在门上问徐碧城。   “应该很快吧,丽萨。”徐碧城背对着丽萨,现在她撒谎没有一丝的犹豫了,她不会再回来。伦敦悠闲时光就要结束了,她回到重庆就会按照戴老板的安排,立马跟唐山海结婚,然后唐山海背叛国民党,投靠汪伪,他们没有一刻喘息。   好在她现在已经习惯了,相对于之后的卧底生活,这样的强度徐碧城根本不在话下。   她从容地微笑着转身,拉过丽萨的手,“我会想你的,丽萨,我给你寄明信片。”   “好啊,我再多发明几种松饼的烤法,你回来吃啊。”丽萨的鼻子通红,脸上的纹路皱成了一坨,双手绞着围裙,眼中带着不舍。   “好,我会续租。”徐碧城伸开双臂拥抱了这个善良的犹太女人。   就在几个月前,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在波兰丢了性命,那时纳粹正在攻打华沙。唯一一个孩子逃了回来,但还是瘸了腿。   为了自由,为了和平。   徐碧城告诉自己,总要有人在黑暗中前行。   第二天清晨,太阳在雾都的一角挣扎不出来,天还未亮,唐山海叫了车接上徐碧城一起往机场去。   丽萨带着她那个跛脚的孩子站在公寓楼外面,久久看着徐碧城的车轮滚滚,就好像知道徐碧城不会再回来一样。   “怎么了?”唐山海看出徐碧城情绪不佳。   “没事。”徐碧城微笑相应,刻意让自己不去看老友伤离别的神情。往日不可追,是个战士就要勇敢向前。    作者有话要说:  决定综一点伪装者, 猜猜谁会头一个出场? ☆、求婚   知道徐碧城故事的人,偶尔会问起陈深来。   那时徐碧城已经定居北平,陈深卧底在香港。对于陈深她只能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和陈深就像两条交叉线,在错过交汇点的那一刻,就注定再也不会走到一起。   陈深和唐山海不同。   徐碧城看不透陈深。可能是多年的特工生涯,让他总是在不自觉的伪装自己,忽近忽远,得不到,心牵挂。   陈深相貌英俊,而且不显老,你看不出他多大了,他会老气横秋的讲课,也会笑得跟少年般。这样的男人让少女时期的徐碧城为他疯狂,在前世徐碧城不顾一切要保护陈深,甚至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而唐山海不一样,他对别人不晓得,对徐碧城却是掏心掏肺,他的思想真诚感情炽烈,对徐碧城包容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几乎要灼痛徐碧城的手,不敢想,不敢要。   这些徐碧城都知道。她也曾经想过,如果那时她接受了唐山海,会不会他就不会死。   可惜她这样想的时候,唐山海已经牺牲很多年了。   自己爱不爱唐山海呢?   徐碧城在独活的时候时常这么问自己,这是她打发危险而无聊的时间最好的方法。   可想了很久,徐碧城都没有答案。   不管爱与不爱,愧疚是肯定有的。自己当初当特工的那段时间做了多少蠢事,真是令徐碧城不堪回首。   她不仅没办法保护自己,更加没办法保护搭档。   不过好在,还有机会,徐碧城看着坐在身旁翻书的唐山海。   还有机会,她可以弥补,可以战斗。为了自己,也为了搭档。   “徐小姐。”唐山海叫了她一声。   “什么?”   唐山海递过来一本书,是法文的,徐碧城法文不好,看不太懂,“什么意思?”   “这个啊。”唐山海手上一翻,书拿开后,一枚戒指出现在徐碧城面前。   “碧城。”   徐碧城还没有反应过来,唐山海已经单膝跪下。   此时航班刚好飞翔在大西洋之上,机舱内的外国人已经叫起来,空乘从服务间拿出来一捧玫瑰。   唐山海接过来,一手举着戒指,一手捧着玫瑰。“碧城...嫁给我。”   徐碧城真的不记得唐山海有没有求婚过了。   但能肯定的是,交往时唐山海没有送过她玫瑰花。第一次送玫瑰花,应该是两年之后的结婚纪念日,在柳美娜的提醒下,唐山海才买了一束花送给自己。   “碧城,嫁给我好吗?”唐山海仍旧跪在地上,目光赤忱,有所期待。   徐碧城知道这是任务,她该答应,必须答应,这出戏才能演的下去。   “我...”徐碧城在考虑怎么说才能显得自然些。   “碧城,我爱你。”唐山海这时说,“山不能隔,海不能平。”   飞机猛地颠了一下,徐碧城身体往后倒,她的心也跟着颠了一下,快跳出胸膛了。   如梦似幻,她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那一瞬间,她宁愿溺死在脚下汪洋大海中,也想永远保存这前世没有的一幕。   “我,我愿意。”   徐碧城红着眼眶,接过唐山海的花,戴上那枚戒指。机舱里迫不及待地爆发出喝彩和掌声。   求爱,这人类古老而又神圣的仪式该得到最美好的祝福。   空乘开了一瓶香槟,唐山海先倒了一杯,敬这个航班上的所有人。   “感谢各位见证我们的爱情,这瓶香槟我来请客。”唐山海仰头一饮而尽,众人又爆发出一阵友好的掌声。   他坐回徐碧城旁边,还有些酒气。   “你策划好的?”徐碧城问。   “是的。”唐山海对她说。   “不必这么高调吧。”徐碧城捧着玫瑰花说。   唐山海一手搭在徐碧城的座椅上,调整了坐姿,低声道:“越高调越好,越多人知道越好。”   “这样啊。”徐碧城有点泄气。   唐山海知道自己唐突了,便收回略微亲昵的姿态,双手放在面前,规规矩矩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自然点,你应该害羞。”   “我尽量。”   唐山海只当她这是在犟嘴,握拳偷笑,马上又恢复正常。两人坐到香港,都没再说一句话。      下了飞机,唐山海领着徐碧城出机场。他拎着箱子,徐碧城抱着玫瑰,两个人手上的戒指映着冬日的阳光,散出和煦的光环。   唐山海在维多利亚大酒店开了两间房,他把徐碧城的行李放在她房中,徐碧城问:“下班飞机什么时候?”   “什么下班飞机?”唐山海问。   “我们不是在这里转机回重庆吗?”   唐山海竖起一根手指,看了看门外,确定没有人盯梢后,侧身走进徐碧城的房间关好房门。   “我上次跟你说过吧。”   “什么?”   “香港飞重庆的那根航线目前飞不了了。我们暂时要走陆路或者水路。”   “对,我差点忘了,你跟我说过。”徐碧城有印象的,当时唐山海带她走了水路坐船回重庆。   “另外,”唐山海摊开一份大公报,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盒。   “有情报?”徐碧城说。   “聪明。”唐山海把烟盒包装打开,点燃一根火柴,在烟盒上烘烤,慢慢浮现出了一排数字。   这时特工常用的传递情报的手法,用特殊墨水写字,笔迹干了之后会消失,在水染或者高温的情况下才显出信息。   “什么时候拿到的。”   “刚刚门童给我们拿行李的时候。”   "可信吗?"   “香港军统站的人,去伦敦的时候我见过,而且每次情报的内容有特殊编码。只有我和上峰知道,应该可靠。"   徐碧城这才放心,她转身检查窗帘是否拉好,又检查了桌椅板凳下是否有窃听器。   她检查的时候,唐山海对照大公报和那串数字,得出了军统的命令。   两个人分工合作,效率很高。   “怎么样?”唐山海翻译完,抬起头来问徐碧城。   徐碧城冲他点了点头,做了个OK的手势。   唐山海朝她招手,两人凑在一起,低声交流。   “戴老板说,重庆军统发现有内鬼。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暂时不能回去集训,要去另外的地方。”   “什么!?”这是徐碧城没有想到的。   前世她和唐山海从伦敦到重庆,参加了特别培训班,之后潜伏进上海特工总部,都很顺利,没有遇到这些波折。   但多年的卧底生涯让徐碧城保持了最基本的冷静,她马上接受了现状,平静的问:“去哪儿。”   “湖南军校。” ☆、军校   “你去过湖南吗?”徐碧城问。   “去过,我大哥唐云天曾在长沙做过警备区司令,我在他手底下做事。”唐山海把行李搬上火车,伸手拉徐碧城上车。   他们先要从广州去武汉,买了两张卧铺票。这时在战时,卧铺票很紧俏的,还是托了朋友才拿到的。   “你呢?”唐山海坐在下铺问徐碧城,“你去过吗?”   “我吗”徐碧城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夜幕降临,山景快速的往后退。   抗日胜利后,经由陈深介绍,徐碧城以疗伤的名义,到湖南湘潭的根据地学习,为期半年。   “我没去过。”她尽量笑的纯真一些,傻傻的问:“湖南有什么好吃的吗?”   “湖南啊,有米粉,河虾,能吃辣吗?”   “可以。”徐碧城说,“我特别能吃辣。”   “我就不行。”唐山海松了松领带,说:“太辣了我吃不了,我在江浙长大,还是喜欢清淡的。”   徐碧城在心里点头,我知道。   “还有臭豆腐。”唐山海说。   “哎哟!”徐碧城拍手,“我最喜欢吃臭豆腐了。”   唐山海吞了口唾沫。   “怎么了?”   “没事。”唐山海摆摆手,他一点儿也闻不得臭豆腐那个味道。   唐山海能够想到自己跟徐碧城以后可能过不到一块去。   毕竟,吃都吃不到一块。      两人探讨着吃食,换了三趟火车才到了常德。   但是军校的具体地址在乡下的山上,位置隐秘,鲜有人知,必须要有内部的人带路才能找到。   唐山海带着徐碧城住进了郊区的一家小旅馆,按照计划很快就会有人联系他们。   几天奔波他们一点都没有停歇,为了节省时间不被人发现,他们必须在短时间内赶到军校,接受训练然后立马赶回重庆。   每一天的时间都很宝贵。   因此徐碧城和唐山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唐山海还好,他当兵的时候经常凌晨或者半夜起来拉练。   但他怕徐碧城受不了,他们没有固定电台,只能等军校的人主动来联系。   对方是谁,长什么样。   唐山海都不知道。   徐碧城也不知道。   在湖南军校受训,是在前世没有过的经历,她不晓得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现在已经夜晚十点了,徐碧城精神还可以支撑,但身体撑不住了。   这幅身体娇生惯养,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连熬夜都很困难。   “去睡吧。”唐山海说,“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人联系我们了。”   “没事,我不困。”   “你眼睛都红了。”唐山海柔声说话,像在哄一个小女孩。   “我眼睛本来就红。”徐碧城说,“在黄埔十六期的培训班里,有水下逃生的课程,我差点溺水,眼睛感染了。”   “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不能流眼泪。”   唐山海靠在椅背上,问:“你说你溺水了,谁救了你?”   徐碧城张了张嘴,答:“是同学。”   其实是陈深。   他是电讯课老师,但那会他在湖边瞎晃悠,看到徐碧城溺水,二话不说就跳进水中。   南京1月份的天气,水冷浸骨,其他同学都为了考试合格奋力往岸边游,没有人管她。但陈深这么做了。   徐碧城的心就是在那一刻为陈深沉沦的。   “你又发呆了。”唐山海敲了敲桌面,双手撑在膝盖上靠近徐碧城,“告诉我,怎么老是发呆。”   “可能,”徐碧城傻笑,“我比较蠢吧。”   唐山海憋着笑,还没几秒中就破功了,他抬起手想拍拍徐碧城的肩膀,但又觉得不妥收回了手,他笑道咳嗽,徐碧城十分配合地一脸委屈。   “不是,没有人会说自己蠢的。”   徐碧城歪头,无所谓地说:“我在培训班成绩最差,确实很蠢的。如果我不是李默群的外甥女,戴老板不会让我做任务吧。”   “没有,我觉得你挺好。”   徐碧城看着唐山海,若是十年之后的她,她可以自夸是合格的特工。可是十年前的自己,幼稚得很。   “你很不错。”唐山海说。   “我就当你是安慰我了。”徐碧城站起来,准备回房间,刚打开门脚下踩到了一个信封。   她脑中那根神经又扯了起来,徐碧城弯腰捡起信封,闪身回到了唐山海房中。   这边唐山海已经脱了西装外套,“怎么了?”   “有人把这个放到了你房间外面。”徐碧城打开信封,递过来一张纸条。   唐山海摸出打火机,在纸上烤了一会儿,出现了一排数字。   “怎么样?”徐碧城问。   “前面是戴老板跟我联系的特殊编码,后面应该是时间和车牌号。”   “什么时候走。”   “两个小时后,在楼下,车牌号1109。”      凌晨一点,在小镇的人都熟睡的时候,唐山海和徐碧城被蒙着眼睛,坐上了去秘密军校的汽车。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他们开始上山,走盘山道。山道又陡又窄,徐碧城在车里歪来撞去。唐山海只好扶住了她的双臂。   又过了一个小时,汽车停下了,到地方了。   唐山海和徐碧城的眼罩被拿下来,眼前是一个大院子,四栋三层小楼围成的院子,还有一个瞭望台,和两间大平房。应该分别是食堂和澡堂。   院子中间有二十来个人在跑圈,都穿着国军淘汰之后的旧式陆军制服。刚下过雨地上泥泞不堪,跑圈的人裤腿上沾满了泥巴,再加上人人满头大汗不修边幅,样子不可谓不狼狈。   说这是军校,唐山海倒觉得更像劳改监狱。   “唐上校。”一个年轻的军官从汽车前座走下来和唐山海握手,身量不高,微微发福,但面相和善。他自我介绍道:“我姓林,你可以叫我林参谋。”   一个特工,他的真实姓名和背景不能随便让人知晓。林参谋没有细说,唐山海也没有再问。他伸出了手,礼数周全,“我是唐山海,这是徐碧城小姐。”   “徐小姐好。”林参谋冲徐碧城点头,“我们接到通知就在小镇上等着你们了。你们很准时。”   徐碧城说:“应该的,不要耽误大事才好。”   “戴老板交代了,要对你们进行特训,除了磨合默契度之外,主要是徐小姐。”   林参谋看向徐碧城,“您的成绩并不突出。我们会对你进行特训。”   徐碧城顿了顿,道:“好的。”   湖南的天气也不温暖,徐碧城说话的时候哈出的净是白气,纤弱的样子让身边的唐山海再次怀疑她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林参谋带他们去宿舍,唐山海和徐碧城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她还穿着高跟鞋,一脚陷在泥土里身体就直直往旁边栽。   好在唐山海就在她右手边,及时拉住了徐碧城。   “你别紧张。”   “我不紧张。”   “真的?”唐山海不太相信。   “真的。”   “那行,反正我在这里陪着你。”   教学三楼教研处的门口,两个人站在阴影里,其中一个靠在墙上把玩着打火机,把唐山海和徐碧城的一举一动看的清清楚楚,他轻笑一声带着明显的戏谑。   “骑云,你看看,戴老板亲自交待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原来是两只金丝雀。” ☆、疯子   “唐山海,二十六岁,民国元年生人,唐恒副司令二公子,燕京大学建筑学高材生,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   “徐碧城,十八岁,民国八年生人,棉纱富商李儒德的外孙女,南京教会女校毕业,黄埔十六期培训班毕业,伦敦大学美术系在读。”   王天风把两个人的档案扔在桌上,双手交叉,玩味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没错吧?”   “长官把我们两摸得很透啊。”唐山海语气有些敌意。   若不是王天风的肩上有上将军衔,就他那敞开军衣,翘着二郎腿的模样,唐山海真看不出来他和国军最底层那些军痞子有什么区别。   “好说。戴老板吩咐了,要我好好招待你们。”王天风换了个坐姿,直接把一条腿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徐碧城微微皱眉。   “徐小姐是李默群的外孙女?”王天风首先问徐碧城。   “是的。”徐碧城回答,“他是我母亲的堂哥。”   “你们关系如何?”   “他,二十五岁留学日本,在那之前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跟他在一起玩。”徐碧城顿了顿,接着说:“他父母家里条件差,是我外公出钱供他念书、留学。在日本的时候他加入国民党,又倒戈汪精卫,现在主要在香港和国外活动,听说,”   徐碧城说:“听说,汪精卫要组建新政府。”   “很好。”王天风望向唐山海,“你呢?”   唐山海挺直了背脊,没有正眼瞧王天风,眼睛望向这间暗室天花板上的某一点,仰着头说:“李默群和我父亲、大哥是旧识,我们也认识,见过面吃过饭。11月初我去香港联系上他,跟他提起要去英国。他跟我说自己有个外甥女在伦敦,我记下了。到了伦敦之后,主动约了徐碧城小姐。目前正在交往中。”   “不错。”王天风站起来,终于扣上了衣服,“事情到目前为止进行的很顺利。想必你们也知道了,重庆军统那边出了问题,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你们不能在那儿受训,得在这里特训半个月。”   “是!”   唐山海和徐碧城双腿一挺,是个军人的样子。   王天风按下了桌上的按钮,两道铁门从里面打开来,郭骑云在外面等着。   “跟你们介绍下,郭骑云,我的副官。”王天风说。   唐山海没有穿军装就没有敬军礼,而是向郭骑云点了点头。   “唐上校,我来负责你接下来的训练。”   “郭副官太客气了,叫我山海就行。”唐山海说。   郭骑云走进来,他倒是能好些,穿着白衬衫,只是寒冬腊月的还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结实的肌肉,   “行了,你带他出去吧。”王天风从兜里面拿出一包烟。   郭骑云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唐山海走了两步,发现徐碧城正在看自己,他张了张嘴吧,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徐碧城会意了,这是让自己别担心,别害怕。她也点了点头,让唐山海放心。   唐山海跟着郭骑云到了东配楼的一间房间,他发现这里的条件真够差的,每间房子都透着隐隐的霉味。   就刚刚去宿舍的时候,他还在徐碧城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只老鼠,怕她胆小,当下就没告诉她。   “进来吧。”郭骑云用钥匙打开门,唐山海走进去,顿时愣住了。他舔了舔嘴巴,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要这么惊讶。   这屋子里三个大落地铁架子,每个货架有三层,每一层都用标签贴好,标注了每一种枪支的样式。他看到的认识的就有苏联的,英国的,德国的还有自制土枪,不下十来种,比重庆某些枪支库的品种还要齐全。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唐山海想,不能小看这里。   “熟悉枪支?”唐山海说,“这不是问题。”   “是要拆卸枪支。”郭骑云说。   “可以。”唐山海挽起袖子,朝一排货架走过去。这时,郭骑云把房间里面的灯关了,屋里光线极差,他说:“是盲拆。”   “......”   唐山海抿着嘴巴,而后道:“...我试试。”   “好的,这里面没有子弹,山海你可以先拿手/枪试一试。之后我再给你狙/击/枪和消/音/枪。在行动中,枪支有可能被拆卸藏在手包或者西服里。为了不影响任务,需要尽快拆卸和组装,而这些时候很可能没有灯光,学会盲拆很有必要。”   “我晓得。”唐山海拿了一把德国卢格在手里掂量,说:“开始吧。”   “你先试试。”   唐山海把卢格放在面前的铁桌上,郭骑云拿出了计时器,还未说开始,唐山海突然抬起头来,问:“徐碧城呢?她在做什么训练?”   郭骑云按下计时器,快速说:“长官在亲自训练他,山海,你已经浪费了十秒!”      唐山海完成了两种暗杀时常用的两种枪支的拆卸,勉强合格。但看的出来郭骑云不满意,具体来说应该是没有达到王天风的要求。   他走出房间天已经完全黑了,瞭望台上的照明灯照亮了操场上的两个身影。   唐山海认出来一个是徐碧城,一个是王天风。   徐碧城竟然还在跑圈。   王天风的脚下有五六个烟头,他进去快两个多小时了,徐碧城竟然还在跑。   “多少公里了?”唐山海问。   郭骑云靠在栏杆上算了算,“快十五公里了吧。”   唐山海看了郭骑云一眼,猛地冲下楼去,刚好徐碧城跑到他身边,冲他一笑,十分勉强还有些惨烈。   “还行吗?”唐山海在后面也跟着她跑起来。   “......”徐碧城没回答。   “不行就算了。”   “......”   “我跟长官去说?”   “......”   徐碧城答不出来,实在是没力气,两只手在胸前打鼓,已经不是正确的长跑姿势了,完全是机械的往前挪。   “最后一圈!”王天风又点了一根烟,大吼一声。   “...是!”   徐碧城仰天大喊,唐山海听得出来,她嗓子已经破了。   唐山海在王天风旁边停下,面色管不住的冰冷。   “抽烟么?”王天风问得云淡风轻。   唐山海摆手,默不作声。   这个操场一圈大约八百米,徐碧城几乎是拖着两条腿蹭完最后一圈的。   到了终点,唐山海迅速上前去接她,徐碧城一个跄踉扑到了他怀里,肚子里的东西翻到喉咙里,她在唐山海怀里挣扎了一下,扶着他的手臂,偏过头哇一声吐了出来。   王天风瞥了一眼徐碧城,半个字没得安慰。   “行了,收队。”王天风用脚踩灭香烟往回走,郭骑云跟在他后面,临走前跟唐山海小声说:“食堂给你们留饭了,垫垫肚子。”   唐山海低声感谢,一面帮徐碧城顺气,一面看着王天风的背影,咬牙道:“...疯子。” ☆、较量   军校的日子机械而沉闷,每天4点起床,十五公里的长跑,然后吃早餐,接下来是一整天的训练直到晚上10点,王天风才肯放人回去休息。   半个月的时间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很快就撑过去了。但徐碧城也在这里,他几乎每天都怕徐碧城支撑不下去。   神奇的是徐碧城不但支持下来了,而且成绩还不错。不光舞蹈、音乐、电讯这样的课程成绩不错,就连骑马、车技、射击这些能过得去。   “你不是说,在黄埔十六期的时候自己是垫底吗?”打饭的时候徐碧城刚好在唐山海前面,他低声问道。   “可能,可能我开窍了吧。”徐碧城表现出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兴奋,说:“老师教得好吧。”   “你说王天风?”唐山海说:“他...”   还没说完,唐山海背后的一个女兵往前一步插在他前面,隔开他和徐碧城。   “曼丽...”   住在徐碧城隔壁的于曼丽,是整个军校的异数。徐碧城从未见她跟谁亲密过。总是一个人吃饭训练看书练枪,高瘦的身子苍白的面容,并不像女特工,而像个多愁善感的小娘子。   “吃饭不能说话,老师在门口。”于曼丽站在徐碧城身后冷冷地说道。   徐碧城微微点头,“晓得了。”   面冷心热,徐碧城是这样想于曼丽的。   一顿饭吃完,午休了四十分钟,王天风又把徐碧城拉出去跑圈。按照王天风的说法,徐碧城聪明肯动脑子,但是体力实在太差。日后要是有情况,逃都逃不走,第一个被杀的人肯定是她。   徐碧城也知道18岁的自己,身体素质不堪一击,为了日后的潜伏生活,面对王天风的魔鬼训练,她没有什么怨言。   之前跑十公里要一个半钟点,现在差不多一个小时就够了,正当徐碧城觉得自己还不错的时候,于曼丽从她身边擦过,如一只在荒原往前狂奔的野鹿,轻松自在,看得出她很享受,仿佛整个灵魂都得到释放。   “休息会吧。”王天风站在旁边点燃一根烟。   徐碧城撑着膝盖在一旁喘息,她歇了一会儿说:“长官......”   “你可以叫我老师。”王天风说。   “老师,曼丽,曼丽她看上去很小。”徐碧城试探着问。   “档案上是民国九年生人。”   “才十七岁啊。”徐碧城眯着眼睛望着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的于曼丽,说:“她来了多久了?”   “快一年了。”   “十六岁就进来了?!”徐碧城惊呼,“还没有遇到生死搭档吗?”   “没有。”王天风吐出几个烟圈,打火机在他手中翻转,“训练完你们,我会去趟巴黎,说不定能够物色到她的生死搭档。”   “老师,有个问题想问您?”   王天风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快问的姿势,徐碧城歪着头问:“您当过特工吗?”   湖南军校的课程跟黄埔培训班有不少重叠,但那里大多数的老师是没有卧底经验的,停留在纸上谈兵。可王天风不一样,他很多教法直截了当,你觉得他剑走偏锋,但总有奇效,徐碧城能感觉他是经验之谈。   王天风轻哼一声,“你觉得呢?”   “我猜您曾经是一位极其出色的间谍。”徐碧城真诚的说道。   “曾经?”王天风颇为玩味。   “或者现在仍旧是,以后一直是一位出色的间谍。”徐碧城补充道。   王天风看着徐碧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慢慢的吐出来。半响之后,突然喝道:“徐碧城!”   “是!”徐碧城挺直腰杆高声回答。   “刚刚休息了几分钟?”   徐碧城转了转眼珠,迅速在脑中过滤所有的影像,快速回答:“报告,十分钟。”   “操场上有几个人?”   “二十一个!”   “几个人在格斗?”   “6个人。”   “几个人在射击?”   “8个人,四个人一组在比赛。”   王天风眯起了眼睛,最后问道:“于曼丽去哪儿了?”   “她...”徐碧城后颈发麻,用眼睛的余光搜索操场,真的没有于曼丽的身影了。   “于曼丽她...”   “你刚刚在跟我谈论于曼丽,转了话题,你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吗?!”   徐碧城咬着嘴唇:“对不起,老师,我没注意。”   “你不用跟我道歉!好好想想怎么学会观察!”王天风把香烟扔在地上,指着东配楼说:“唐山海在等你训练,还不赶紧去!”   “是!”   徐碧城耷拉着脑袋,来到唐山海训练的暗室。   “怎么了?”唐山海见徐碧城垂头丧气,低声询问。   “又被训了。”徐碧城耸耸肩,“老师问我问题,我没回答上来。”   “问问题?”唐山海说,“你不是记性一向不错的吗?”   “是啊,但是他突然袭击。我也没准备。”   唐山海抱着手臂,偷看了一眼在准备东西的郭骑云,故意要逗一逗徐碧城,他说:“你是不专心吧?”   徐碧城瘪嘴看了一眼唐山海,顿了顿问道:“我赶过来的时候,哪条腿先跨进来?”   唐山海一摊手,“左腿啊!”   “......”      郭骑云转过来,见徐碧城垮着一张脸,有点懵:“徐碧城,你怎么了?”   “...没事。”   他又转向唐山海,“你笑什么?”   唐山海摆手,尽量不要高兴的太夸张,“没事,没事。”   “莫名其妙。”郭骑云给过去两个小盒子给他二人,道:“都严肃点。”   唐山海和徐碧城相继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不足巴掌大的微型相机。   “密诺斯相机,是现在最先进的微型相机了,以后遇到各种情况,盗取机密文件,确认暗杀人物都可以用到这个相机。”   “这是给我们的吗?”徐碧城问。   郭骑云啧了一声,“你想的美,我们这只有两台,给你们上课用。想要问戴老板要去!”   徐碧城缩缩脖子,朝唐山海吐了吐舌头。   在他们两在练习拍摄和洗照片的时候,郭骑云靠在桌边无聊地打哈欠,这两个人底子都不错,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去教。   而且虽然两人相处时间不长,但看的出来他们挺有默契的。郭骑云安静了会儿,忽然兴致来了,对徐碧城问了句。   “徐碧城,唐山海穿多大鞋?”   “二十六厘米。”徐碧城正在用夹子捻起一张相纸,慢慢泡进药水中。   郭骑云转头问唐山海,“山海,徐碧城家里有什么人?”   “她和外公住,还有她外公的三姨太,以及三姨太生的儿子。”   “三姨太的小儿子多大了?”   “十一岁。”唐山海抖抖手指上的药水,“碧城管他叫小舅舅。”   郭骑云敲打着桌面,双脚/交换了个姿势,“你两背的挺熟啊。”   唐山海转过头来勾嘴一笑,“老师教得好。”   郭骑云扔了一根烟过去,唐山海揣进兜里,“多谢。学生不让抽烟,我就留着了。”   郭骑云自己点了一根烟,觉得不甘心,想了想寻摸到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他走到徐碧城身边,刚刚拍摄的密码本慢慢显影,他满意地点点头,忽而问道:“徐碧城,唐山海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谁?”   “啊?”徐碧城和唐山海都愣住了。   “我说,山海他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谁?”   “是...”徐碧城和唐山海对视,后者表示材料里面没有这个问题。   “是徐来。”徐碧城回答。   “谁?”郭骑云重问了一遍。   “徐来。”徐碧城再次肯定,说完低头继续拍照。   郭骑云伸手把唐山海招过来,低声问:“徐来是哪个?”   “演路柳墙花的那个。”唐山海说。   “什么?”   “你到底看没看过电影!”唐山海问。   郭骑云提着气,砸吧了一下嘴,最后只能憨憨地承认,“在军校待了快两年了没出去过。”   唐山海舔了舔嘴巴,想想还是算了,没法解释。   “长得怎么样?你的眼光应该不错吧?”   “是...挺好看的。只是...”唐山海看着手里不停的徐碧城,自言自语道:“我应该从来没跟她说起过啊。” 作者有话要说:  徐来是徐碧城的原型。 ☆、再见   洗完照片,徐碧城又跟唐山海对着背诵了一下密码本,徐碧城记忆力果然很好,厚厚一本密码本,三种不同的加密方式,徐碧城比他完成快的多。   结束了训练,徐碧城往房间走,碰上了于曼丽,她正坐在房间的阳台边上捧着个东西,低着头。   徐碧城在楼梯口望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于曼丽先抬起头来,眉间微蹙,“他很关心你啊。”   “搭档嘛。”徐碧城把衣袖放下来,对楼下的唐山海招了招手,唐山海这才转身离开。   “真好。”于曼丽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徐碧城接着走廊灯光看清了那是个绣活。   “什么花?”徐碧城问。   “不知道,出外勤的时候看到的。”于曼丽抚摸了一下,“冬天了,就她开的艳。”   白布上于曼丽用暗红色绣了一簇簇不知名的花朵,比在夏日开的还要好看。   “你们是不是要走了。”于曼丽问徐碧城。   “是,”徐碧城靠在窗边,仰头望夜空中若隐若现的月亮,“明天晚上就走,回重庆。”   “真好。”于曼丽又这么说,“然后呢?”   “然后?”徐碧城摸了摸头发,把发绳解下来,乌发散下来披在肩头,一天重巡气味并不好闻,“然后去上海。”   “去上海做什么?”   “你去过上海吗?”徐碧城反问。   于曼丽摇头,“没有,我就在湖南。”   “总会有机会的。”徐碧城偏头闻了闻长发,假装皱起鼻子,自我调侃,“臭死了。”   于曼丽终于笑了,像个小妹妹。   徐碧城也笑了,于曼丽让出身边的座位,让徐碧城与自己坐在一起。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没活路就到这里来了。”于曼丽说。   徐碧城看着于曼丽的眼睛,“你家人呢?”   “死的死,走的走,世道这么乱,谁顾得上谁。”于曼丽说话的时候,眼睛眨了一下,亮晶晶的。徐碧城看在眼里,心里不好受。   这时,一排巡逻兵路过,指着二楼她们两吼道,“熄灯了!睡觉!”   于曼丽和徐碧城矮下身子,就坐在走廊上继续讲话。   “我也想有个搭档,”于曼丽说,“带我离开这里。”   “会有的。”徐碧城握住她的手,“说不定,等我们走了,他就来了。又勇敢又智慧,还英俊。”   于曼丽眉间更蹙了,“开玩笑吧?”   徐碧城把头靠在走廊上,抱着膝盖,于曼丽也学着她的姿势,闭上眼睛歇息,“上海是个什么地方?”   “上海啊,”徐碧城停住了,她遥想那个灯红酒绿、步步杀机的黄金窟,冲于曼丽傻傻一笑,“是名利场,也是英雄地。”      第二天一大早,徐碧城就收拾好了东西,唐山海来找她,说王天风要他们去一趟湖边。   军校出去三里地有一个野湖,他们练体能的时候经常那里。   林参谋开车,唐山海和徐碧城准时到了地方。还没走近,就见王天风和郭骑云一人坐在一条船上,唐山海拉住林参谋问:“怎么回事?游湖赏景?”   林参谋显然知道点什么,一句话没讲开车回去了。   唐山海觉得不太对劲,跟徐碧城交代待会儿机敏点,王天风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徐碧城记在心里,两人走到湖边,王天风靠在船头,说:“到都到了,磨叽什么,上来!”   唐山海照例上了郭骑云那一条,王天风摆摆手,“你上这儿来。”   今次,徐碧城反倒去了郭骑云那条船。   “做什么?”唐山海正问着,郭骑云撑浆首先把船划出去了。   唐山海看向王天风,他还微眯着眼睛,貌似在神游。过了几分钟,王天风坐直了身子,道:“划吧,去追他们。”   搞什么鬼。   唐山海不禁在心里这么想。   王天风看着郭骑云那条船。   徐碧城坐在船上,背对着郭骑云,也定定地看着唐山海和王天风,生怕王天风又想出什么新花样。   就当两船越来越近的之后,王天风伸出手在空中招了招。   徐碧城突然觉得背后一阵风,下一秒她就跌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救命!   冷水往鼻子嘴巴里灌,胸口被低温刺得生疼,濒死的记忆涌上来,徐碧城在水中上下扑腾,几乎忘了自己会游泳。   “徐碧城!”唐山海想要跳下去,王天风掏出枪指着他的太阳穴。   “做什么!!”唐山海怒吼。   徐碧城翻起来一下,又被郭骑云压回水里面,翻起来,又被压下去。   这压根就是在谋杀。   “她会溺水!”唐山海吼道。   王天风站起来举着枪,唐山海的双手握着船舷,青筋爆出,他微微挪动了身子随时准备纵身一跃。   “该死!”徐碧城用力登出水面,大骂了一句,郭骑云又要把她摁下去,左手盖在她的头顶上,她双手举高钳住郭骑云。   “下来!”   徐碧城顺势一拉,郭骑云重心不稳,也跌入了湖中。   王天风松开了唐山海,“下去吧。”   “疯子!”   唐山海跳入水中,徐碧城被郭骑云从背后扼住了脖子,唐山海拉着徐碧城的手,两个男人生生要把徐碧城扯成两半。   徐碧城一只手往后锤,但在水中力气用不上来,她的攻击没有半点效用。   唐山海扯不动徐碧城,眼看徐碧城在他的手臂中嘴巴微张,呼吸困难。   窒息,是的很快就窒息了。   唐山海咬着牙挥拳,全打不到点子上,也不知道郭骑云在水中战斗多少回了,熟悉的很。   这时,唐山海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钢笔,他咬掉笔帽,直直朝徐碧城的脸插过去。   郭骑云把徐碧城往前推,徐碧城往左边一让,钢笔就冲着郭骑云去了。   “小心!”徐碧城叫了一声。   水中速度能有多快,郭骑云握住了唐山海的一只手,“要输了!”郭骑云得意的说。   “你说谁呢?”唐山海在水中伸出另外一只手,往郭骑云裆下一掏,郭骑云当下脸就白了,朝唐山海打了一拳,绵软无力,根本没打到人。   唐山海搂着徐碧城,两个人游回到岸上。浑身湿透了,徐碧城扑在草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唐山海脱下衣服,盖在她的身上,“没事吧。”   徐碧城不讲话,默默忍着。   “难受就说。”唐山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的很低很柔。   “没事,”徐碧城仰起头,眼睛通红,那湖水不干净,想必刺激到了。   王天风把郭骑云拉倒船上,划船回岸,徐碧城和唐山海站在那儿等着。徐碧城湿漉漉得衣服贴身,还好有唐山海的外套。   “还怕水吗?”王天风问。   “不怕了。”徐碧城嘴唇冻得发紫,勉强回答。   “老师,你这太极端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唐山海语气极其不友善,但音量不高,良好的教育让他保持风度。   “出事?就是你们学艺不精。”王天风挥手,树林里面守着的林参谋拿来三件军大衣给他们披上。   王天风瞅了瞅唐山海,他甩了军大衣,闷着头自己往回走。王天风也没说什么。   倒是郭骑云有点丧气,走在徐碧城旁边,面色还带着点红,徐碧城在心里偷笑,唐山海下手也太狠了。      晚上十一点,照旧是林参谋开车,送唐山海和徐碧城出军校,坐早上六点半的那趟火车去重庆。   和来时不一样,王天风和郭骑云都穿了熨烫妥帖的军装,崭新的样式,量身定做。   “敬礼!”   唐山海和徐碧城穿的是便装,但还是齐齐敬了一个军礼。王天风和郭骑云双腿一挺,也回了一个礼。   “走吧。”王天风说。   来也无声,去也无声,都是在半夜。   徐碧城上车的时候,看到于曼丽在操场一头路灯下望着她。   “老师...”徐碧城说,“我想跟于曼丽道个别。”   王天风也看到了于曼丽,他点了点头,徐碧城喜笑颜开,一路小跑来到于曼丽跟前,问她怎么不睡觉。   “你要走了,我想送送。”于曼丽说。   徐碧城察觉到了几分不舍和几分羡慕,她伸手摸了摸于曼丽的手臂,“我心领了。”   不远处,三个男人相对而立,唐山海还是面无表情,王天风打破了僵局,先开口说话,“你们就是生死搭档了。同生共死,要共进共退。”   “这是自然。”   郭骑云握拳一笑,乐得看他两针锋相对。   王天风抿着嘴,而后问道:“你爱她吗?”   “什么?”   唐山海以后自己听错了,没想到王天风会这样说。   “你爱她吗?”   “我应该爱。”唐山海回答。   “是的,你应该爱。爱她如每一个战友,但你也不能爱她。”唐山海瞪着王天风。   王天风继续说,“人有了感情,就会影响判断,特别是对你的搭档。”   唐山海松了些防备,他望着王天风问:“您有搭档吗?”   “当然,曾经有。”   “您的搭档怎么样?”   王天风笑了,“你别误会,他是个男的。”   唐山海也笑了,“我没误会,我就问问。”   “他是独一无二的。”王天风回答。   独一无二。   唐山海很赞同这个评价。   徐碧城这时跑了回来,“走吧。”她带着飞扬的神采。   “走吧。”王天风伸出了手,唐山海紧紧握住,郭骑云也伸出手来,唐山海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根烟,晃了晃,“兄弟,白天对不住了,我留着,下次见面抽。”   郭骑云紧握着唐山海的手,拍拍他的肩,“再见。”   “再见。”   有机会再见。 ☆、假戏   徐碧城和唐山海离开军校四天之后,终于踏上了朝天门码头。他们乘坐的轮渡刚刚靠岸,就有人穿着棉布衫短马甲的棒棒上来,陪着笑脸问他们要不要帮拿行李。   民国二十八年的冬天,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寒冷。重庆和北方不一样,这里很少下雪,但冷是刺骨的,如同泡在冰水里面一般。那些棒棒脸色蜡黄,满脸皱纹,接近零度的气温还穿着草鞋,身上的衣服下摆都是水渍泥巴,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他们知道这艘船上下来的人非富即贵,想过去讨点好处,又不敢靠得太近,怕惹得主顾不开心。   唐山海正准备把手中的箱子递给一个棒棒,还未说话,码头东边开过来一辆车,朝他们二人鸣笛。   “你家的车吗?”徐碧城问。   “八成是的。”唐山海说,他仍旧仰着头,但身子靠近徐碧城,低声说:“记住,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是都要按照计划行事。”   “我记住了。”徐碧城把皮包夹在左手腋下,右手搭上了唐山海的手臂,微笑地望着福特车上下来的人。   下来的人穿着军装,可腿脚不方便,拄着一根拐棍。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背脊挺得直直的,相貌和唐山海有六七分相像。   “大哥。”唐山海跟唐云天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唐天云没理他,朝徐碧城和善地笑道:“徐小姐是吧?”   “我是徐碧城,唐司令...”徐碧城没有说完,唐云天截住她的话。   “诶诶,不敢当。”他说:“我现在不是警备区司令了,”唐云天用拐棍敲了敲地面,“腿脚不行了。”   “大哥,”唐山海又叫了一声。   “干嘛?!”唐云天挑起眼皮看着唐山海。   “那个,上车说话吧。太冷。”唐山海说。   唐云天白了唐山海一眼,转过头又笑呵呵地对徐碧城说:“那徐小姐上车吧。我们送你回去。”   徐碧城抬头看唐山海,唐山海握住她的手,温柔哄道:“上车,我送你回去。”   “那好吧。”徐碧城说。   唐云天/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几个勤务兵上来帮唐山海脚边的两个箱子放进后备箱,三个人上了车。   唐云天弯腰坐进副驾驶,但是他腿脚不好,上车时得有人帮一把,唐山海赶紧上前扶住他,唐云天见是自家弟弟靠过来了,瞅了瞅徐碧城,在唐山海耳边咬牙道:“你倒潇洒啊,老太太念了你两个多月,你才回来,长本事了呀。”   唐山海点头如捣蒜,脸上一直挂着笑:“回去说,回去说。”   “你个...”唐云天伸出一根手指,碍着徐碧城的面子没把后面的话讲出来,“老子回去再收拾你!”   唐山海把唐云天塞进副驾驶,再来帮徐碧城开门,他身子背对着轿车的时候,徐碧城冲他挤眉弄眼,“被骂了吧。”   唐山海狡黠地眨巴眼睛,伸手拉开车门,“待会想想你自己吧。”   徐碧城哼了一声,弯腰钻进轿车。   “徐小姐,您往上清寺是吧。”唐云天问。   “对,”徐碧城靠在唐山海身边回答。   重庆的公路爬坡上坎,公路不像香港和上海这么顺,从朝天门到上清寺足足开了一个小时才到。   上清寺一带算是那时的富人区,是富商巨贾集中居住的地方,一排排小洋楼干净的别院,丝毫不逊色上海。徐碧城的外公是棉纱大亨,重庆商业的风云人物,自然也是住在这样的豪宅区。   福特车停在李府门口,门口已经等了七八个人了。打头那个穿着锦布长衫白头发瘦老头就是徐碧城的外公——李儒德。   李儒德亲自打开门,唐云天连说不敢当,快速从车里出来,李府的下人还十分周到的给他撑起了雨伞。   小雨淅沥沥,徐碧城缩在唐山海臂弯里,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外公...”   “碧城回来了?”李儒德应了一声,他只看了一眼徐碧城,然后又转向唐云天,“唐参谋请务必进来喝一杯茶。”   “李老太客气了。”唐云天使了个眼色,唐山海赶紧上前,“李老,还没见过吧,这时唐某的二弟,唐山海。陆军上校,情报局机要处主任。”   李儒德本来微微欠身跟唐云天说话,看到唐山海,明显嘴角垮下来了,他微微点头客气地打招呼,“唐上校。”      唐云天和唐山海没有进屋喝茶,唐云天说家里还有老母亲等着,李儒德也就下了这个台阶,放他们兄弟两回家去了。   也好,反正他也不喜欢军人,尤其不喜欢搞情报的军人。   李儒德进屋上了二楼书房。徐碧城和李儒德的三姨太沈凤珍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你外公气急了,”沈凤珍小声说,“你在伦敦跟那个唐上校谈恋爱,你外公全都知道了。”   自然知道了,她和唐山海就是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在谈恋爱。   “知道就知道了。”徐碧城心里打鼓,面上还是满不在乎。把外套脱了靠在沙发上又弹起来,对沈凤珍说:“太太,我给你带了好东西,英国货。”说着的小箱子里拿出了两个盒子,一个是博柏利披肩,另一个是香水。   “在重庆买不到,在上海都要托关系才能拿到的。”徐碧城献宝似得交给沈凤珍。   沈凤珍是个极其温和的人,三十五岁的时候进了李家的门,给李儒德生了个老来子。但她一直尽心伺候李儒德和徐碧城的外婆,五年前外婆去世,沈凤珍哭得比谁都厉害。   徐碧城满脸是恋爱的春光,一直在说唐山海带自己去哪里玩,两个人相处有多好。   沈凤珍握住徐碧城的手,说:“碧城,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外公不喜欢军人。”   “军人怎么了。不是军人在保家卫国,哪还有生意可以做。”   沈凤珍摇头,“那个唐上校是不是李默群介绍你们两认识的。”   徐碧城软了下来,低着头,“是的。”   沈凤珍靠近了些,“我是不懂政治的啊,但是我听你外公说,他跟汪精卫搅和在一起。”   “他跟谁搅和在一起我不管,我是他侄女他还能害我不成。”徐碧城觉得,她真是把自己原来那副只要爱情,不讲道理的样子还原极了。   沈凤珍把手指竖在嘴唇边,慌张地看了看二楼的书房,“大小姐,你可小声些。上次立文说起李默群来,你外公拍着桌子把他骂了半个钟点,还罚他站在院子里冻了大半夜。”   徐碧城吓得脖子一缩,嘴唇直抖,不敢再提起李默群。      唐山海回到院子里,刚进屋唐云天命令下人把大门关上,一拐棍朝唐山海背上敲去。   唐山海听到背后的动静,侧身一跳握住了唐云天的拐棍。唐云天用力一抬,又要敲下去,唐山海又把拐棍捏住。   “臭小子,你长本事了是吧。给老子撒手!”唐云天教训弟弟,其他人从来不敢插嘴,全都躲到一边看热闹。   “我说你凭什么打我,我又没有做错事!”唐山海正在说,唐云天终于打到了他肩膀上,终于出了一口气。   “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晃荡了两个多月,都快过年了才知道回来。有本事你别回来啊!”唐云天怒吼。   “我哪里花天酒地!”   天上的雨还在下,唐山海的大衣上都是细细密密的雨珠,头发都打湿了,面对兄长的职责,他大呼冤枉,“我那是正经谈恋爱好吗!?”   “谈恋爱?!你他妈都求婚了,还跟我说你是谈恋爱。”   唐山海愣了一下,张嘴笑道:“大哥,你都知道了?”   “和你同一个航班的,有个我往日的同僚,他下了飞机才反应过来你是我弟弟,跟我打了个电话,还说恭喜我。我就纳闷了,又什么值得恭喜的。”   “本来就值得恭喜啊。”唐山海赔笑,“碧城不是挺好的吗?门当户对。”   唐云天再次扬起拐棍,唐山海抱着头缩着脖子往客厅躲,哪还有外面偏偏上校军官的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可跟你说,你再打,再打我要跟母亲告状去。”   正说着唐云天的太太向婉莹从客厅里面走出来,她相貌说不上标志,但身材高挑匀称,显得落落大方,是当年唐云天追求了许久才讨回来的老婆。向婉莹咳嗽一声:“你们两兄弟闹够了没有,小孩子过家家吗?母亲在祠堂等着山海了。”   看到向婉莹,唐云天终于放下了拐棍,恨铁不成钢地把唐山海推进客厅,“还不去见母亲。”   向婉莹瞪了唐云天一眼,“我说你四十来岁的人了,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打人,在军营习惯了是吧,仔细母亲说你。”   向婉莹一直这么跟唐云天说话,唐云天外面谁都不怕,被日军的炸弹炸烂了腿都不皱眉,偏偏怕这个太太。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唐云天是个耙耳朵,只是不明说。   唐山海换了身衣服,才去祠堂,唐夫人在里面等着。   “听说你有未婚妻了。”唐夫人跪在祖宗牌位前念经,小祠堂很安静,外面在嘈杂都影响不到唐夫人念经。   显然是唐云天告诉唐夫人了,唐山海也比避讳,大方承认:“是啊,母亲。”唐山海跪在唐夫人身旁另外一个蒲团上,“李儒德李老的外孙女。”   “李儒德啊,”唐夫人睁开眼睛,含笑道:“认识的。我跟他三太太沈凤珍吃过饭。”   “您觉得怎么样?”唐山海抱着母亲的手臂,唐夫人又合上了眼睛,默默念经,唐山海坐在一边陪着她。   “你就瞎胡闹吧。你父亲不在,没人管的了你。”   “哪有,我认真挑过的。我觉得碧城挺好。”   “我是管不了你了。”   “不管不管,到时候我们三年抱两,你再来管孙子好不好?”   唐夫人念完一篇佛经了,由唐山海扶着站起来,她挽着小儿子的手,“随你便吧,自己喜欢就好。”      唐山海很有信心搞定家里人,他父亲唐恒驻军在湖北枣阳,对家里的人和事顾不上,只要门当户对是个好姑娘,母亲同意了基本上没问题。但是徐碧城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直到晚上吃饭,李儒德才从书房出来,一家人吃饭桌上只有四个人,沈凤珍的儿子李立文从回家就吵徐碧城没有给他带礼物。   李儒德上桌之后就再也不吵了,把小脑袋埋在碗里,恨不得自己变成透明才好。   李儒德吃完了饭,放下碗筷,徐碧城也乖乖滴放下了碗筷,她知道李儒德有事要说。   果然,李儒德擦了擦嘴,而后慢悠悠地说:“我跟你表姑家说了,过了年就跟你三表哥订婚。”   李立文从碗里透出两只眼睛,瞅着桌上三个人脸色。   李儒德半眯着眼睛,老态龙钟。   沈凤珍把手帕都绞到了胸口,极度紧张的样子,有点好笑。   李立文真的笑出声来,沈凤珍发现儿子在看热闹,刮了他一眼。李立文赶忙收回了眼神,片刻后又看向徐碧城,他这个大外甥女眼睛都红了,浑身都在发抖。   突然,徐碧城站起来,把桌子面前的碗筷全都扫在地上,李立文已经忘记了偷看,他抬起头来,长大了嘴巴,他听见徐碧城在尖叫:“这是包办婚姻,是封建主义!”      晚上九点,嘉陵江边,唐山海已经等了十分钟了,按照约定再过五分钟如果人还不来,他就得回去了。   三分钟过后,徐碧城从关帝街方向跑过来,她穿着咖色的雨衣带着同色的钟形帽,蹬着小精致高跟鞋,把脸遮了一半,把自己装扮的很好,活像一个结婚生子的阔太太。   唐山海撑伞迎过去,把她拉到一处避雨的地方。   “怎么样?”唐山海问。   “一切顺利,”徐碧城拍拍身上的雨点,手打湿了,唐山海及时递上来一张手绢,“谢谢。”徐碧城说:“我家果然不同意,叫我嫁给那个定了娃娃亲的三表哥。”   她眼睛浮肿眼底还有血丝,唐山海问:“你哭了。”   “必须得哭啊,谁叫我这么爱你。”徐碧城忙着擦手,突觉这话过了,她有点尴尬,脸上发烫:“不是,我无意冒犯。”   “没事,我的荣幸。”唐山海看着她微笑。   徐碧城始终没有看唐山海,她伸出手接住天上的雨水,悠悠道:“这样一来,我因为不满意这场包办婚姻,执意要与你结婚,再随你前往上海就顺理成章了。”    ☆、真做   在前世徐碧城和唐山海投敌,李默群问她为什么要跟家里决裂跟着唐山海过来。徐碧城跟她这个舅舅哭诉,家里一开始准备给她包办一场婚事的。就算结了婚,李儒德还是对唐山海不冷不热,她二人中间很痛苦。   李默群笑了,说他这个二叔就是这样,守旧古板,持着是一家之长,所有人都要听他的。李默群安慰徐碧城,让她上海好好过生活,好好享受自由。   李默群到后来才知道,徐碧城是骗他的。   时间还是回到民国二十八年,唐山海去情报局上班,刚进门头一个遇到了人事处的肖茗,他带着个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书生一个,却总喜欢打听八卦。   他见到唐山海的第一句话是:“局座叫你去公干,你居然去泡妞!”   “什么叫泡妞,这叫谈恋爱。”唐山海走进办公室,把文件包放好,肖茗靠在门边,“不错不错,西装领带都是新的吧,你未婚妻对你够好啊。”   “还行。”   “改天把她带出来,给我们看看。”   唐山海摆手,“那不行,我的未婚妻怎么能给你们随便看。”   “嘿!你.....”肖茗还没说什么,女秘书过来通知开早会。肖茗从对面办公室里拿了笔记本出来,跟唐山海一起去会议室,走着的时候还小声嘀咕,说心心咖啡馆出了新式咖啡,很好喝,一定要找个机会请徐小姐出来坐坐。      徐碧城被李儒德关在家里,叫沈凤珍牢牢盯紧她,省的她又去找唐山海。李立文这天没有课,徐碧城坐在院子里画画,他从厨房里拿了块蛋糕吃,满手满嘴都是奶油还在徐碧城身后晃悠。   “你走开些,别碰到我的画。”徐碧城警告他。   “外甥女,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跑出去了?”李立文穿着白衬衫,背带裤,头发一丝不苟还涂了发油,活脱脱一个地主宝宝。   徐碧城沾了沾颜料,说:“兔崽子,你瞎说什么。”   李立文把蛋糕塞进嘴里,剩下的奶油偷偷地想要蹭到徐碧城身上。徐碧城看都不用看,微微侧身,李立文踉跄着往前,差点要栽倒在地。“外甥女,我告诉爸爸去!”   “兔崽子,你除了告状还能做什么。”徐碧城继续画画。   “你偷跑出去见那个唐上校,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了。”李立文一张小胖脸鼓得红红的。   徐碧城停了手上的动作,俯下身看着李立文,嘴唇微勾,笑的有点诡异,她拿起画笔在李立文的脸上划了一道绿色,幽幽地说:“小舅舅,你有什么证据啊?”   李立文被徐碧城唬的一愣一愣,过了好久才发觉脸上被画了个王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嫁人嫁人,赶紧嫁人,省的你成天欺负我!”      唐夫人和唐云天在家里商量唐山海的婚事,两人都觉得有点太快了,向婉莹道不觉得,她说:“现在都时兴自由恋爱了,哪里会快。况且徐碧城知书达理,相貌出众,家底又好,跟山海很相配的。”   唐夫人一向宠爱小儿子,唐山海喜欢就好。她想了想决定叫唐云天去李府邀请李儒德,两家坐一起吃个饭。毕竟整个圈子里都在传,与其仍由风言风语,还不如赶紧把事情定下来。   唐云天是陆军作战指挥部的高级参谋,之前也是有战功的,受伤了之后回到重庆,李儒德再不喜欢政治,这个面子还是要卖的,何况唐夫人亲自下了请柬。   可在席间,李儒德直称徐碧城已经有婚约在身,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搞得一桌子人都很尴尬。徐碧城气的脑袋疼,找了个借口跑出饭店,唐山海追了出来。   “你等等,我把外套脱给你。”唐山海解下了大衣,徐碧城擦干眼泪,说:“完了,刚刚演的太多,外公要伤心了。”   徐碧城知道,李儒德封建刻板,但是真心疼她的。   徐碧城曾经质问李儒德为何不喜欢军人。李儒德说,他不是不喜欢军人,而是不喜欢在后方寻欢作乐,夜夜笙歌的国军。   确实,那时重庆商行齐开,满街琳琅。泡舞女喝洋酒,醉生梦死的军官不在少数。都邮街那一带繁华奢侈,简直比沦陷区有过之而不及。李儒德他看在眼里,厌在心里,在他看来这样的军人根本不值得尊敬。   他是把唐山海看成了那样的花花公子。   “没办法,总要有点牺牲的。”唐山海说,他和徐碧城坐在路边,霓虹灯照亮整条街,徐碧城握紧双手,换了个话题,问唐山海:“戴老板说,你们局里有内鬼?”   “是,作战指挥部有几份作战情报经过我局编码,发往战区,结果出了叉子,情报被日军截获,我们伤亡惨重。”唐山海拿出香烟,考虑到徐碧城又收起来。   “有线索吗?”   “暂时没有,一份情报生成,就算再机密,也会经过几道手。暂时没办法确定对象。”   “所以,戴老板叫我们在外面受训,就是怕会被人察觉,日后发作是吗?”   “是这样。”唐山海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走吧,回去吧。”   唐山海装作把徐碧城拎了回来,徐碧城满不情愿的给各位长辈赔不是。   那时,饭已经吃完了,反正也吃不下了,李立文窝在沈凤珍身边吃点心,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说着客套话。偏他大声嚷嚷:“我觉得唐少校比三表哥长得俊,碧城嫁给他比较好!”   一众人全呆住了,沈凤珍干笑,暗中打了儿子一下,李立文差点被噎着。   李儒德说什么也不放手,更甚前世,哪怕徐碧城解释了那是娃娃亲,根本作数的。但唐夫人还是有所顾忌,有婚约在身在嫁给别人,说出去总归不好。   徐碧城躲在卧室里面跟唐山海打电话,有点着急了。唐山海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劝她不要急躁,太急躁了会被有心人看出端倪来。      事情你来我往拖了半个多月,眼见就要过大年了,结婚这事还是定不下来,就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李儒德老家传来消息,三少爷跟别人私奔了。   李儒德接到电报脸都绿了,把书房里的花瓶打碎一个,彼时徐碧城正和李立文在一楼下棋,听到李儒德在二楼跟沈凤珍说这事,不禁偷笑,总算舒了口气。   李立文嘴里塞了半个苹果,嘟囔道:“专心点,干什么事都不专注。”   徐碧城白了他一眼,问道:“你这样,在学校有小女孩喜欢你吗?”   这一问,李立文的嘴巴不嚼东西了,小脸也红了,装聋作哑,徐碧城一瞧,这是真有情况啊。正要继续问下去,沈凤珍叫她上楼去说话。徐碧城把棋子放下,拍拍李立文的脑袋,“小舅舅,待会再跟我说说你的恋爱哈。”   李儒德和徐碧城在房间里面谈了很久,沈凤珍让下人把饭热了一茬又一茬,到了晚上九点,徐碧城终于从书房里面出来,在走廊上往下做了个胜利的姿势。   沈凤珍也高兴,张罗着吃饭,李立文饿了好久,坐在高高的餐椅上蹬腿,搞得声音极大,“外甥女嫁人了,她那个房间是不是可以给我了!”   徐碧城说:“休想。”   其实哪有这么多的巧合,而是戴老板等不下去了,他派人打听到徐碧城的表哥有个相好,就拿了一笔钱打发那个相好撺掇三表哥离家出走。出了这档子事,李儒德不可能再让徐碧城嫁过去,便就遂了徐碧城的意,勉勉强强同意她和唐山海的婚事。      民国二十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唐山海和徐碧城去民政局登记结婚。兜兜转转,还是在这一个日子。这边在领证,两家在准备婚礼。徐碧城和唐山海为了尽快完成任务,打算就用西式的婚礼就好。唐夫人说就算西式的也要好好准备,不能委屈了碧城。   这天,唐山海陪着徐碧城去挑婚纱,肖茗也陪着去了,给他两介绍了重庆最好的做婚纱的店。徐碧城在画册上看到了一款中意的,结果老板说做不了。   “怎么做不了。”唐山海接过画册来,款式清新淡雅,是徐碧城的风格,“多少钱都做。”   老板也很为难,“长官不是我不肯做,只是这个款式是高级定制的,材质样式都是一等一的,重庆没有的,得要香港和上海那边的店才能做,运过来至少两个月。”   “两个月啊?”徐碧城嘟嘴,挽着唐山海的手说,“那算了山海,我不要了。”   “怎么不要。”唐山海说,“一辈子就一次,不能将就。”   肖茗这时也开口,“是啊,徐小姐,啊不对。”他噗嗤一笑,“应该是唐太太了。这一辈子就接一次婚,什么都能将就,就这事不能将就。不就是上海的店嘛。”   “你有办法?”   “我有朋友在上海,也是做定制的,我帮你问问看。”肖茗朝徐碧城堆起笑脸,“唐太太,事成之后,别忘了请客吃饭喲。”   “那是肯定的。”   不负所望,才一个月肖茗联系的那个朋友就把婚纱运到重庆了,和徐碧城要的那件一模一样。   “如何。”肖茗大喇喇坐在沙发上,跟唐山海邀功,“下周仪式,我这周救场,怎么感谢我?”   唐山海看着他,低头一笑,“走,我请客。”   “得了!”肖茗从沙发上翻起来,勾搭上唐山海的肩,“把唐太太也叫上吧。”   “她在家准备婚礼,没空。”唐山海停下来,皱起眉头,“怎么你老要见碧城啊。”   “弟妹好看嘛。”   “好看也只能我一个人看知道吗!”唐山海声量一高,肖茗愣住了,他扶扶唐山海的胸口,“开玩笑的,还当真了。”他推着唐山海往外面走,小声唠叨,“我跟你说啊,有些事情还是上海才能办到,你看看,重庆有什么,哪有外面快活。” ☆、新婚   民国二十八年的春天,唐山海和徐碧城办了婚礼,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天作之合,两情相悦,这婚礼办得温馨大气。可在徐碧城和唐山海自己看来,他们是匆匆“结了婚”,假戏真做,演技超群。   婚礼之前,唐山海穿戴好被肖茗一伙人推搡着去看新娘,还没进门就被沈凤珍和向婉莹拦在外边,说婚礼之前新郎不能见新娘的。肖茗跟情报局那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起哄,唐山海从门缝里窥看到徐碧城,只是一个背影,纯白无暇。   那一刻,他才有了做丈夫的激动。   徐碧城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故意转了半个头,门□□发出一阵喧哗。向婉莹扯着嗓子喊出去出去,今晚就是你的人了,还等不了了!   唐山海把肖茗和手下几个混小子赶回客房,向婉莹帮徐碧城做最后的准备,她走到梳妆镜前,四五个女仆在为徐碧城整理婚纱。   向婉莹对沈凤珍说,“太太,你们碧城太漂亮了,像那个电影明星来着,也姓徐来的,叫什么来着”向婉莹拍拍头,“哎哟,叫徐来啊。就是碧城身两娇小了些,不然真的很像啊。我们山海是有福了。”   沈凤珍知道向婉莹在客气,她看着镜子中的徐碧城,说:“她啊,最像她外婆。”   徐碧城在抹嘴唇,她偏过头来,见沈凤珍眼睛红了,她也有些动情,“太太,可别再说了,我又想外婆了。”   沈凤珍抽搭了一下,眼睛酸了,捂住嘴坐到沙发上,向婉莹搂住她的肩膀,“我去帮你倒点水。”   徐碧城面对沈凤珍坐着,向婉莹走出去之后,几个仆人也出去了,沈凤珍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对玉镯,她哽咽道:“你外公还别扭着,但他交我把这个拿给你,是你外婆给你母亲的,现在给你。等你”她又抽了一下,喉咙发干,眼泪扑簌簌掉在徐碧城手背上,“等你有机会了,再给你女儿。”   徐碧城也流泪了,她知道抗战还没胜利,李儒德就重病去世,尸骨还没冷透,家里几个叔叔伯伯就打起了遗产的主意,沈凤珍个孤儿寡母,硬是遵从李儒德的遗愿把大半遗产全都捐给了教会,带着李立文远走海外,直到徐碧城死,他们一家再也没有相见。   “太太,”徐碧城拿着那对手镯结结巴巴,“我,我...”   话还没说出口,沈凤珍噙着泪眼问:“碧城,你还要什么东西吗?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   无论她要什么,李儒德和沈凤珍都会给她。徐碧城深深的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最不要求回报的人就是家人。   “不要了,不要了,”徐碧城把头埋在沈凤珍怀里,“太太,我只要你们好好的,都好好的。”   战火烽烟,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好。   婚礼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是金黄色的,如圣光普照。唱诗班在吟诵上帝的祝福,亲人在鼓掌,朋友在欢笑,花童将艳红的玫瑰洒在雪白的拖尾上,像炙热的爱,纯洁的心。   徐碧城从教堂大门缓缓朝唐山海走来,乐队的大提琴高了三个调,让人感觉悠长而神圣。婚纱上圆润的珍珠映着头纱下徐碧城的脸,令人怜爱。唐山海不停地调整领带,已掩饰自己的紧张,他突然觉得,如果这就是真的,也是无憾了。因为他梦想中的婚礼,就是这样的。他梦想中的妻子,就是对面那样的。   “山海,你以后可要对我好些啊。”教父说可以亲吻新娘了,唐山海在她的脸颊蜻蜓点水,徐碧城忽然这么问。   “当然了。”唐山海保持着微笑。   “有多好哦?”徐碧城搂着唐山海的腰,任性撒娇,像个要糖的孩子。   唐山海捧着她的脸,说:“给你,我所有的爱。”   他这句话把整个婚礼推向了高/潮,唐夫人和沈凤珍的手握在了一起,两个女人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李儒德站在唐云天身旁,也在偷偷擦眼角。徐碧城看到了,冲外公微微一笑,李儒德别过脸去,搂住了李立文的小脑袋。      宴会上,肖茗带着朋友开了十几瓶红酒,拦着唐山海势要把他灌倒,唐云天一开始还劝着,后来也被灌得伶仃大醉。徐徐碧城送走了李儒德和沈凤珍,陪着唐夫人和向婉莹先回唐公馆了。   到了半夜,唐云天和唐山海才由勤务兵扶着回家,向婉莹和徐碧城下楼接人,唐云天海嚷嚷着谁不服,上来再喝。   向婉莹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小声些,母亲睡了。”   唐云天都糊涂了,哪还听的懂向婉莹的话,他拉住唐山海的手,两兄弟就在地上坐着,互诉肝肠,说要好好过日子,说父亲在前方打仗不容易,他们最大的孝顺就是照顾好母亲,照顾这个家。   向婉莹穿着单薄的睡衣冻得不行,指着下人说:“你们是死人吗?还不给我扶进去!”   向婉莹嗓门比唐云天还要大,徐碧城都吓了一跳,向婉莹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啊,碧城,让你见笑了。”   徐碧城摇头,“今天高兴嘛。”   “高兴也不至于喝这么多酒啊,我是谁你大哥,他脚有伤,不能喝太多酒的。”向婉莹一面咒骂唐云天瘸一辈子,一面扶着他进了屋子。   徐碧城和唐山海住在后院二楼,她叫来一个勤务兵,把唐山海扶到二楼走廊,从房间里拿了一张美元给他。   “谢谢少奶奶。”那个勤务兵开始不肯收,徐碧城说以后肯定要有麻烦的地方,那人才半推半就收下了。   “怎么称呼?”   “我姓邓,您叫我小邓就好。我是唐参谋的卫兵,但我专门给二少爷开车的。”   “小邓啊。”徐碧城念叨着这个名字,打量了一番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展颜一笑,“好了,我认识了,你先回去把,我把山海扶进去就好了。”   “诶好!”小邓敬了军礼快步离开了。   等小邓走远了,唐山海从地上翻起来,自己走进屋子关上门把徐碧城吓一跳。   “你没醉啊。”   “你什么时候见我醉过?”唐山海脚下打漂,脸色通红,但思维确实是清晰的。   徐碧城穿了件外套,把唐山海扶到小沙发躺下,让他能好受些。新房是个套间,有客厅、有书房、卧房还有盥洗室,住起来很方便。徐碧城给他烧水洗澡,又到了一杯醒酒药给唐山海灌下。   “我想把西服脱了。”唐山海一只手搭在额上,盖住紧皱的眉头,虽然没有喝醉,但是很难受。   “好。”徐碧城刚把他扶起来,唐山海唔得一声,推开徐碧城冲向厕所。   徐碧城坐在床边,听着唐山海惊天动地的呕吐声,心跳不安,长夜漫漫。她有预感过不久就有大事要发生。 ☆、噩耗   1940年3月30日,汪精卫在南京建立中国民国国民政府,李默群被任命为特工总部负责人。   四月初,李儒德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活活敲断了一根拐杖。不光如此,李默群为祝贺徐碧城新婚寄过来的一套康熙年间的珐琅彩也被全砸碎了,李儒德还叫下人把碎片扫起来扔到嘉陵江里面去,莫要脏了他的家。   徐碧城和唐山海几次回家看望李儒德,他都关门不让进,也不许沈凤珍放他们进来。他们两的这桩婚姻是李默群做的媒,在李儒德看来这就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李家出了这么一个汉奸。   徐碧城前世已经晓得李儒德的反应,还算有个心理准备,她不想让沈凤珍为难,好几次把给家里人买的东西,从门缝里面塞给李立文,并嘱咐让他千万不要告诉李儒德,那些药品是唐山海找人买到的,不然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吃的。   李立文带着哭腔求徐碧城回家,他说爸爸病的很重了,每天拿着报纸唉声叹气,恨不得赶到南京去找李默群,质问他为什么要卖国求荣。   李立文和沈凤珍在门里面哭,徐碧城在外面哭,唐山海看的心里不是滋味。   在回家的路上,徐碧城撑在膝盖上,双手捂着脸,她没有哭,就是再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感。重庆的春天已经到了,柳树抽了新芽,百花生了蕊蕾,可徐碧城却感受不到初春的快乐。   因为再过不久,她也去当“汉奸”了。      唐山海在机要处的工作很忙,经常要加班,徐碧城就去给他送宵夜,关于戴老板所说的卧底,徐碧城前世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所以十分关心这些日子唐山海有没有找到线索。   “有点眉目,但是还要观察。”唐山海低声正说着,突然紧闭着嘴巴。   “怎么?”徐碧城而后马上反应过来,唐山海指了指办公室的门,徐碧城顺着望过去。   走廊的灯光印着一个人影和一双鞋印。唐山海让徐碧城继续讲话,他理了理西服,慢慢走过去,猛地开门,小邓抱着一个纸袋在站门口。   “小邓?有事吗?”唐山海不动声色地发问。   小邓眼珠子提溜转,把纸袋递给唐山海,“长官,你刚刚交代我去买米粉来着。”   唐山海一拍脑袋,“看看,我都忘了。碧城,”他唤来徐碧城,“门口有家麻辣米线特别好吃,晚上才摆摊,特意叫小邓给你买的。”   徐碧城站起来,接过纸袋,问:“有多好吃啊,你不是不吃辣的吗?”   “肖茗他们说的,我也不知道,你试试吧。”   徐碧城打开盒子嗅了嗅问道,一股鲜香麻辣的味道弥漫办公室,“好香啊,”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币给小邓,“辛苦了,你也去吃点宵夜吧。”   “诶!谢谢少奶奶。”小邓拿着钱敬了个礼出去了。   这时对面人事处的门打开了,肖茗披着西装,抱着手臂靠在门上,酸溜溜地抱怨:“哎呀,小夫妻相亲相爱真好,我就不行了,孤家寡人一个,值班也没人给我是送宵夜。”   徐碧城说:“我给山海带的小馄饨,山海给我的米线,你要哪个?”   “当然是弟妹的馄饨了。”肖茗搓搓手准备过来,唐山海把徐碧城拉回办公室,顺便带上了门。   肖茗吃了闭门羹,叉着腰在门口叨叨:“你这人就是翻脸不认人,上次还说要请我吃饭,请到哪里去了,不过是几个馄饨而已。”   “我太太给我的馄饨我还没吃,你就想吃,没门。想吃自己买去,出门左转馄饨摊有的是!”   肖茗砰地踢了一下门,没动静了。唐山海耸耸肩,对徐碧城说:“吃饭。”   徐碧城低声问:“你刚刚说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唐山海点点头,嘘了一声,徐碧城没有再问下去,平静地看着唐山海吃完那碗馄饨。      一天晚上深夜,突然天空想了个闷雷,唐山海都被吵醒了,从书房出来,准备去洗手间,却看到徐碧城坐在小客厅,抱着个枕头,小小的身子窝在沙发的一角,头靠在沙发扶手上,微眯着眼睛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唐山海走过去,坐在地毯上问她,“碧城,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徐碧城应了一声,睁开眼睛,答:“没事,就是睡不着。”   “睡不着你叫我啊,自己一个人蜷在这里,你冷不冷啊。”徐碧城直起身子,揉揉头发,“怎么会冷,这都五月了。我叫醒你做什么,你睡你的,我坐我的,坐累了自然会去睡的。”唐山海抹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些,陪徐碧城坐着。天空开始下雨,哗啦啦雨水拍打楼下院中的芭蕉叶,也冲刷着落地玻璃窗。   “你是不是...”唐山海舔了舔嘴唇,这是他的习惯,每当犹豫发问的时候,总会舔舔嘴唇,他问:“你是不是想家啊?”   “家?”徐碧城看昏黄的落地灯照亮的那一小块地方,精美的地毯上绣着芙蓉,花开永不败,家无团聚日。   突然,轰然一声巨响,如枪火炮声一般,徐碧城尖叫着缩进唐山海的怀里,唐山海抱着她的头,拍拍她的背:“没事,没事,风雨太大,吹破玻璃了。”   徐碧城站起来,鬼使神差地走到那堆碎玻璃前,唐山海拉住她,“你做什么?我去找人收拾一下。”   他打开门,还没叫人就听到前院一阵喧闹,还有女人的哭声,“怎么回事?!”唐山海大喊。   “山海,出事了。”徐碧城穿着睡衣先跑了出去,唐山海跟着她跑到客厅。   刚进屋子唐山海就看到五六个勤务兵站在客厅里大气不敢出,唐云天穿着短袖睡衣,正在接电话。向婉莹抱着唐夫人坐在了地上,唐夫人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怎么回事?”唐山海又问。   唐云天还在接电话,但没有说一个字,但他的手在发抖,头发杂乱地挡在眼前,眼中尽是颓唐无助。   “到底怎么了!?”唐山海怒吼,他心里有预感,强烈的预感,一定是出事了。   “山海...”唐夫人伸出手,唐山海赶紧过去握住,唐夫人全身颤抖,说:“他们说,说你的父亲...”   唐山海猛地又站起来,“父亲!?父亲怎么了?!”   唐云天这时手中的电话砰然滑落,砸在桌面上,唐山海看着他。   唐云天说:“作战指挥厅,接到前方战报,日军第十一军对枣阳发动进攻,唐恒副司令,唐恒副司令,战死。”   唐夫人揪着胸口,终于一口气没喘上来,晕死过去。唐山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重重地捶打着地面。   唐山海一声一声敲在地上,也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唐云天跌坐在椅子里,几乎晕厥。   和门外电闪雷鸣正对比的,这个家里,凌晨三刻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没有一个人嚎啕大哭,格外的安静。徐碧城靠在旋梯边站在所有人的身后,隔着层层叠叠的身影,仍旧能感受到唐山海巨大的无言的悲伤。   徐碧城晓得,历史如滚滚洪流,奔腾前进,任谁也无法阻挡,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1940年5月,日军驻武汉的军队在第五战区发动了枣宜会战,这次战役国军奋力抗敌,但终究以日军占领宜昌而结束。国军伤亡一万余人,其中还有一批以张自忠为首的陆军将领,唐恒的名字也里面,他被日军的炮弹炸死,和许多人一样,尸骨无存。   在长达的一个月的时间里,唐山海几乎每夜每夜都无法入睡,甚至到了徐碧城要给他吃安眠药才能勉强休息的地步。而唐夫人一朝病倒,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到了六月已经瘦成了皮包骨。   徐碧城有天去给唐山海送夜宵,却看到很多人围在楼里面,里三层外三层的,她抓住了肖茗,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肖茗在徐碧城耳边小声说:“山海被叫到局长办公室去了。骂了一个小时了。”   徐碧城一惊,“怎么会这样!?”   “今天和作战指挥厅有个会,他跟人家打起来了。”   徐碧城吓得手上的饭盒翻到在地,喊起来:“怎么会啊,他连大声跟人吵架都不可能的,怎么会打起来。”   “指挥部有个上将,姓黄,”肖茗看了看徐碧城,“说了你也不认识。之前是他驻守枣阳,后来才换了山海的父亲唐恒副司令,但是那人吧。”   肖茗拉徐碧城到角落去说:“姓黄的那个,在知道唐公殉国之后,竟然在家里的宴会中公然举杯庆祝,说...”   “说什么!”   “说,说幸好不是他驻守枣阳,不然死的就是他了。”   徐碧城胸口堵了一口气,哪知事情还没完,肖茗接着说:“山海知道了,实在气不过。就在今天的会议上当面顶撞了这位。结果,黄上将口无遮拦说,说...”   “你倒是一气说完啊!”徐碧城急死了。   “说唐公在枣阳包了个姨太太,他被炸死是因为舍不得姨太太,都已经出城了,又去而复返才出的事。这事儿要搁到你身上,你也受不了啊。唐公都已经,所以唐山海拔了枪,跟那个姓黄的打了起来。”   徐碧城深吸一口吸,对于这件事她早有心理建设,也知道国军内部相互推诿,暗自诋毁的人不少,但她还是担心面对这个谣言的唐山海。   局长足足骂了唐山海一个钟点,久到没人看热闹了,才放唐山海出来。   徐碧城和肖茗靠在走廊上,唐山海的肩章都被局长气的扯了下来,平常一丝不苟的头发,蓬乱不堪,他眼睛下有一块淤青,嘴角也破了,鲜血凝成了疤。   “局长怎么说?”肖茗问,“这事儿可别传到戴老板哪儿去,不过传也没事,”肖茗大手一挥,“也不怕。老子早看那群作战部的人不爽了,搞得他们在救国,我们就不是在救国一样。没事,山海,戴老板要是怪罪下来,我第一个挺你。”   唐山海看到徐碧城了,朝她走过来,没到跟前就栽了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地上,徐碧城过去扶住他,“爱怎么怪罪,就怎么怪罪!”   徐碧城叫来小邓,她自己大力打开车门,再把唐山海放进去,说:“山海,我们回家!”   徐碧城扶着唐山海回家,唐云天和向婉莹许是听说唐山海出事了,守在客厅还没有睡觉。   唐云云准备要问话,向婉莹拦住他,她对徐碧城说:“碧城,你辛苦点,带山海回房休息吧。”   徐碧城点头,带着唐山海回到房间,唐山海像终于解脱似得,跌坐在沙发上,仰着头眼神黯淡无光。   他不止一次跟徐碧城说,自己最最佩服的就是父亲,弃笔从戎就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在他心中世界上最伟大的将军都比不上父亲。   而今,这个人永远的走了,死在驱逐倭寇的战场。而心寒的是还有人在拿他的死消遣。   屋里没有开灯,然而这天月光很亮,光华洒满整个小客厅,徐碧城走到唐山海面前,他的眼睛流下一滴泪。徐碧城心中有千言万语,但都说不出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可能唐山海已经躲着已经大哭了好几场,但在徐碧城面前,他从未示弱。   此时此刻,他也忍受不了了吧。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徐碧城伸开手臂,将唐山海搂紧怀里,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唐山海阖上了眼睛,安安静静地哭着,他紧紧拥抱住徐碧城,仿佛要抓住汪洋大海唯一一根浮木,月光流转,也黯然神伤。 ☆、钓鱼   因为在工作会上的莽撞行为,唐山海被无限期停职,局长在早会宣布这个消息,唐山海站起来扭头就走,搞得局长拍着桌子大骂唐山海目中无人,任谁也不敢为他求情。   肖茗在一家酒馆外面看到小邓蹲在车子旁边,他走过去递了根烟给小邓,“你们长官在里面呢?”   “在呢。”小邓指了指手表,“从上午十点喝道现在,太阳都要下山喽。”   肖茗掐了烟走进去,唐山海满身酒气趴在最里面的隔断里,看起来已经烂醉如泥了。肖茗避开众人的视线,坐在他对面,低声说:“有啥过不去的。晚上哥哥我带你去姓黄的宅邸,再找块趁手的砖头,专往他们家卧房砸。”   唐山海撑着额头,脸往另外一边扭,显然不想听人讲话。   肖茗点了一根烟,递到唐山海面前,唐山海没理他,肖茗拐了拐他的手,“拿着。少给我装蔫!”   唐山海把手从脸上拿开,放在身前,靠在椅背上,盯着肖茗手上的烟,眼睛发红。   肖茗手抬了抬,唐山海伸手过去把烟接住,“这就对啦!”肖茗说,“要我说,你就当休假。还有,也别怪局长,他也是为党国办事。”   “为党国办事?!”唐山海冷笑一声,猛吐一口烟,把烟蒂摔在地上,站起来大吼:“我他妈跟你说谁在为党国办事?!民国二十五年,南京保卫战,我大哥被日本人炸烂了一条腿,从此得不到重用。民国二十八年,我父亲血战临沂,鏖战七天七夜,保证了台儿庄的大捷,我父亲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这才叫为党国办事!”   唐山海情绪激昂引来酒吧里面很多人围观,肖茗站起来扶住他的肩膀,“是是是,我知道令尊令兄为国为民!但是你能不能小声些。”   “我做什么要小声,他姓黄的干了什么事,靠在太/子/党这颗大树下吃喝嫖赌!”   肖茗赶紧捂住了唐山海的嘴,生怕他说出什么要命的事情出来,“山海,唐老弟!听我一句劝,不就是风言风语吗?我们就当没听到,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唐公也要安眠入土的。”   “入土?”唐山海抓着肖茗狠狠说道:“他妈连衣冠冢都没有!”   肖茗抹了一把脸,哄着唐山海道:“会有的,会有的,来来来,我们回家。”   徐碧城接到肖茗的消息赶到酒店,刚下黄包车,就看到小邓跟带着帽子的男人站在路口处说话。她观察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小邓见徐碧城来了赶忙和那个男人分开,迎上前去:“少奶奶来了。”   “山海呢?”   “里面呢,肖副主任在劝他呢。”小邓指了指酒吧里面拉拉扯扯的两个人,徐碧城嗯了一声,准备走进去,小邓为徐碧城突然问道:“小邓,刚刚跟谁说话呢?”   小邓先是一愣,而后挠头笑了:“那个人问我买不买股票,我这点工资哪有钱买股票啊。”   徐碧城点点头,走进酒吧里面,肖茗听到叮铃铃的开门声,知道徐碧城到了,他抬手揉了揉唐山海的头发,在他耳边说了句:“弟妹来了,你可好好的,有不顺心不怕,哥哥给你赶明儿跟你说个好出路。”   说完笑脸对着徐碧城,“弟妹可算来了。”   徐碧城接过醉醺醺的唐山海,他身材太高大,整个人都扑到了徐碧城身上,抱着她胡言乱语:“老...婆,我要回家。”   徐碧城把唐山海交给小邓,对肖茗说:“肖哥,多谢了。”   肖茗低头整理西装,听见这声哥哥,抬头再对上徐碧城的笑容,看的他心花怒放,“弟妹客气了,山海是我兄弟,兄弟失意我哪有不管的道理。”   “说的是啊。”徐碧城细细的眉毛拧成一道好看的弧线,我见犹怜,她期期艾艾道:“公公突然遭此大祸,全家都失了主张,山海整日消沉,我也没了主意。要不是有肖哥随时帮衬着,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肖茗握着拳看了看醉酒的唐山海,上前一步拍拍徐碧城的肩头,“弟妹,我和山海是同一批进黄埔的,又是同一批进军统的,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徐碧城拿出手绢揩眼角,道:“肖哥,你的情意山海记得,我也记得。”   肖茗听到这句精神为之一振,刚要开口说话,徐碧城又说:“山海不舒服,我带他回去,改天我定要好好谢谢你。”   肖茗望着徐碧城离开的背影久久回味,回过神来才发觉唐山海根本没有结账。老板拦着肖茗不让他走,他解释无用,只好掏出钱包来帮这个冤家把酒钱结了。      徐碧城带着唐山海回到家里,徐碧城在锁门,按照习惯她锁了门总要在门上听一会,确定没有人在门外了才放心。   哪知她刚转过来,唐山海啪地一下把她堵在身子和房门之间,酒气扑面而来,徐碧城的脸噌地红了。   “你,”徐碧城捏着手指推了推唐山海,“醉了还是醒着?”   唐山海睁开眼睛,盯着徐碧城,抿着嘴巴,看的徐碧城的心砰砰直跳,她避开唐山海的目光,“好吧,我不应该去回应肖茗,可他明显对我有好感,想着这样能拉近距离,套到更多消息。”   “......”唐山海还是没有说话,徐碧城绷着整个身子,半响之后唐山海终于站直了身子,他解开西服扣子,说:“你是什么性格?”   徐碧城舔舔嘴巴,回答:“受了良好了教育,爱读书,眼界高。”   “这样的人会作为有妇之夫,会主动回应其他男人的好感吗?”   “不会。”   “要沉住气。”   徐碧城有点生气,加上前世她做了十年的特工比不上唐山海半路出家吗?   她直视着唐山海的眼睛,说:“我有分寸!”   唐山海背着她脱外套,把西服扔在小沙发上,压低声音道:“肖茗一直是我在接触!”   “......”徐碧城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去泡茶。”   唐山海仍旧是背对着徐碧城,等她去倒热水了,用力抹了把脸。   徐碧城把水递给唐山海,她力气有点大,水从杯口荡了出来,洒在唐山海的手背上,登时就红了。   “哎呀,我去拿毛巾。”徐碧城站起来刚转身,被唐山海握住手,他说:“没事。”   唐山海从下望着徐碧城,眼睛湿漉漉的,像个乖乖的大男孩。   “坐下吧。”唐山海说。   徐碧城坐在他身边,好言好语低声说:“我也想帮你,肖茗他不会怀疑的。”   唐山海捧着杯子,点头检讨:“是我冲动了,我跟你道歉。”   徐碧城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她也握住了唐山海的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唐山海无奈摇头,这时徐碧城跟他说:“你应该也发现了,小邓在监视我们。” ☆、上钩   “我发现了。”唐山海说。   “知道是谁的人吗?”   “不清楚,”唐山海站起来,看着窗外的芭蕉叶,说:“我问过大哥了,他说小邓是半年前从其他连队调过来的,我查了他的档案,四川广安人,家里情况都很普通,背景干净得很。”   “你已经查过他了?”   唐山海转头对徐碧城报以微笑,“跟在我身边的人,我当然得查清楚。”   徐碧城在心底抽了一口冷气,唐山海这个人虽然是半路出家,但是反侦查能力和防备心真的很强,幸好他们是在同一战线,不然她心里的那些秘密说不定都会被察觉到。   她松开紧握的双手,仰头问唐山海:“会不会是肖茗的人,他发现我们在观察他?”   “不会。”唐山海说:“他如果发现了的话,不跟我接触就好了,他这样做反而容易路出马脚,会暴露自己。”   “那会是谁呢。”徐碧城走到唐山海身边,她又不由自主地双手交握,“山海,我总觉得还有第三个人在观察我们。”   唐山海注意到徐碧城思考问题的时候就会紧握双手,他转头确认了日历,盖住她的手背,“放心,要收网了。”      六月中旬,国民政府追授一批在枣宜会战中牺牲的将领,肖茗把这份报告给唐山海看,彼时他还在停职中。唐山海拿着通报来来回回看了三遍,都没有看到唐恒的名字。   他从兜里面拿出打火机,当着肖茗的面把通报给点了,肖茗手慢把通报抢回来也只剩下半截了。   “祖宗!”肖茗说:“这是原件,各处室要传阅签字,我他妈还要给总务处的!”   唐山海收回烧纸的手,就着那点火点了一根烟,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了好一会儿,吐出四个字:“失望之极。”   肖茗把通报小心翼翼地收进公文包里,没听清唐山海的话,“你说什么?”   “我说失望之极。”   “事实就是这样。要不,你再等等第二批?总不会因为那些风言风语就误会忠臣的。”肖茗说这话,一点底气都没有,纯粹安慰人。   “......”   “不说话,不说话我走了。”肖茗收拾好了准备站起来。   唐山海把烟摁在烟灰缸里,左右看了看,这时是上班时间,咖啡馆里面没有多少人。   他趴在桌上小声问肖茗:“你上次跟我说,可以去南京。”   肖茗刚刚站起来,他盯着唐山海的眼睛,心里估算着话中的真真假假,“什么南京?”   唐山海双手按住肖茗,“你上次跟我说的,别装蒜。”   肖茗抿着嘴巴,突然笑了,“你家可是世代忠良,我可赔不起。”   “谁让你赔了,就这瞎了眼的政府,我还能效忠吗。”唐山海骂出声来。   肖茗想了想,他还是站起来拿起公文包,把唐山海晾在原地,临走时终于撂下一句话,“要去可以,拿出些诚意来。”   唐山海站在原地,等肖茗离开,他才拿出一根烟点上,压制住心里的狂喜,下午的三点日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个星期过后还是在同一家咖啡馆,唐山海递给肖茗一个信封,“六个人,潜伏在南京,主要做军火转运。”   “我怎么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是人事处副主任,他们的档案不是绝密,你可以查到。从人员代号到家庭情况,下至老婆孩子,上至祖宗三代,你可以甄别一下是真是假。”   肖茗接过信封,掂量了一下,仿佛在琢磨这消息的重量。他在人事处工作,但接触的是一般情报人员的档案,潜伏的具体地点和从事的具体事项还是得从机要处得到,六个人的分量,唐山海这份礼如果是真的,已经是很大了。   “好,我回去甄别一下。”肖茗说,说着就要离开,唐山海也站起来,又拿给他一个盒子。   “什么意思?”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肖茗打开来,只见里面是三根金条,闪闪耀眼。他把盒子关上,笑道:“都是兄弟,何必这么客气。”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唐山海微笑。   肖茗的手指轻轻叩响木盒,而后把盒子装进包里,他道:“山海,重庆以为背靠长江天险就可以高枕无忧,可是宜昌不也沦陷了吗,你的选择是对的。”   当晚,唐山海接到肖茗的电话,电话里他说:“你今天给我那六条烟很好抽啊。”   “你喜欢就好了。”唐山海看了一眼徐碧城,徐碧城点点头,守在门口防止有人偷听。   “对了,我有个朋友邀请我去桂林玩几天,说他买了一栋别墅,就在漓江边上,我是去不了了。你要去吗?”肖茗说。   “你是看我闲着,故意埋汰我呢吧。”   “哪儿!我说真的。我票都买好了。”   “什么时候?”   “今晚十一点,东水门码头,如今不太平了,先走水路,我送送你。”说完肖茗又闲扯了几句其他的,挂了电话。   唐山海也慢慢挂了电话,也不知是热还是怎地,额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怎么样?”徐碧城问唐山海。   “狡猾得很。他应该是想让我从桂林到香港,再到南京。我的投诚跟他没有关系。”   “什么时候走?”   唐山海看向她,“晚上十一点。”   桌上的钟是下午六点,下人来催过吃晚饭了。徐碧城白天还去看了一趟李儒德和沈凤珍,他仍旧没有准许徐碧城进门。   “吃饭吧。”唐山海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得。   “诶!”   徐碧城应下来,换了件短袖旗袍跟唐山海去了饭厅。   向婉莹在喂唐夫人吃饭,她这两天精神好多了,虽然打击太大,让她有些恍惚,看到唐山海来了,她哆哆嗦嗦地开口,“山海,来了,吃饭,吃饭。”   唐山海走到向婉莹身边,说:“嫂子,我来喂吧。”   向婉莹把粥递给唐山海,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徐碧城看到了赶紧把头埋下去,怕向婉莹尴尬。   “山海,你吃啊。”唐夫人说。   “先喂你吃,我再吃。”徐碧城听到唐山海声音有些哽咽,她眼睛也红了,低头夹菜,问向婉莹:“大哥呢?”   “在书房,刚要来吃饭,接到一个电话,现在还没出来。”   唐夫人听到了,她转过头来,跟孩子似的,“云天呢,不吃饭要饿肚子了。”   向婉莹哄道:“母亲,没事的,我去找他。”   徐碧城知道是谁来的电话,她拉住向婉莹,还没开口,唐山海喂完最后一口饭,说:“嫂子,我去吧。”   唐山海也猜到了,徐碧城想。   果不其然,唐山海刚到书房外就听里面的人怒不可遏,但又压制情绪的低吼。   “你要抗日就派兵去,你派一对小夫妻去,知道的是去抗日救国,不知道的指着我的鼻子骂汉奸啊!”   唐云天书房这条线是军事专线,一般不会被监听到,这个电话打了半小时还没有结束,可见电话那头的人多么的苦口婆心。   “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大道理,我就不相信,十几万国军,四万万中国人就打不过日本那个弹丸之地。非得要我兄弟去假装投诚?还有徐碧城,一个小姑娘,能干什么!?”   “还有,我父亲迟迟没有正名,也是你们搞得鬼吧?什么?压一压?去你妈的,戴雨农,少跟我玩这一套,别人怵你我可不怵!”   “什么,写信?!你少来,他要去是他的事,要是别人拿着我的手笔指认我,唐山海不要脸,我还要脸!”   唐云天说的激动了,碰倒了手边的茶杯。   乓!   唐云天回头看,唐山海站在书房门口,直直的看着自己。他向电话里应付了几句,放下电话机。   “大哥...”   “别叫我大哥!”唐云天又摔了另外一个茶杯,那声音刺得唐山海耳朵疼。   “父亲尸骨未寒,你就要去找李默群?”唐云天大步流星,揪起唐山海的衣领,把他拉进房间,低声骂道:“你对得起他老人家吗!?”   唐山海说:“大哥,都是假的。”   “假的?谁知道是假的?我知道,母亲知道吗?父亲知道吗?其他人知道吗?你在那边,假的都会被说成真的,到时候英雄做不成,反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啊。”   唐山海说:“大哥,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唐云天逼着唐山海,用气声说道:“人言可畏啊兄弟。”   唐山海本是低着头,这时他扬起脸来,看着唐云天,说:“大哥,日本人已经打到湖北了,再不起身反抗,重庆还安全吗?人言和亡国比起来,孰轻孰重,相信大哥能权衡的。”   唐云天松开唐山海,退后了一步,撑着额头,唐山海从腰后拿出一把枪,塞进唐云天手里,唐云天大吃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大哥,”唐山海并拢双腿,挺直腰杆。   “我唐山海生是中国人,死是华夏魂,我要是变节,你就一枪毙了我,山海绝无怨言。”   “......”唐云天看着手里那把枪,看了好久,手都在抖,约莫半刻钟过去了,他把那把枪还给唐山海,问:“......什么时候走。” ☆、水战   唐山海一早打发了小邓,要自己开车去东水门码头。   晚上十点,家里的人都睡了,徐碧城简单收拾了个箱子,换了双平底鞋,跟唐山海从侧门出了唐家。   徐碧城先把箱子放到车子里面,唐山海刚要开车门,看到唐云天的书房灯还亮着,他大哥就站在那里,望着自己的兄弟。   唐山海走到轿车前面,朝着唐云天的方向敬了个军礼,唐云天静静地看着他,终究回了一个军礼,关了书房灯。   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了,唐山海开着车最后行驶在重庆的马路上,徐碧城坐在他身边,默不作声。唐山海说:“我可以拐去你家看看。”   徐碧城摇头,“不用了。”   唐山海吸了口气,“也好。免得伤心,碧城,”他唤了声徐碧城/的/名字。   “怎么?”   唐山海看了看她,一字一句道:“离开重庆就等于战斗开始了,以后是步步惊心,你我都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   “没有如果!”徐碧城的态度比唐山海更加坚决,“生死搭档,同进同退!”   唐山海望着眼前一片浓黑,还有那点星星火光在黑暗中浮浮沉沉,他突然充满了希望,“好。”      二十分钟后,唐山海把车停到了陕西会馆的门口,然后拎着箱子带着徐碧城走路去码头。   这个点码头早就没有人了,但还有一些棒棒在附近搭起窝棚,以便第二天能拉到第一单生意。肖茗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他穿着件短袖衬衫在抽烟,见唐山海和徐碧城下台阶,他伸手过去拉徐碧城,唐山海先一步把箱子递给肖茗。   肖茗吃了闷亏,只当是唐山海吃干醋,也没在放在心上,他快速把箱子接过来,从上衣里面掏出一个口哨,朝着江面远处吹了三声。   徐碧城记住了,一短两长。   过了两分钟,从江面上开过来一艘小船。   “上去吧。”肖茗说,唐山海先跳上船,转身牵住徐碧城,把她拉上来。等徐碧城站稳之后,唐山海拿出一包烟递给船夫,船夫接过来,觉出这包香烟重量不小,他刨开纸盒一看,是一沓美元,他裂开嘴冲唐山海笑了笑。   “先去富水码头,”肖茗吩咐船夫,“那会有人接应。”   唐山海立在船头,说:“那六个人怎么样,是份大礼吧。”   肖茗勾嘴一笑,“已经报给南京了,估计现在人已经被喂鱼了。”   唐山海表情一僵,但又马上堆起笑,“手脚够快的呀你。”   肖茗双手插兜,“行了,不说了,我得回去了,今天还是我值班。你小子到了那边发达了,可别忘记我。”   唐山海盯着肖茗,道:“放心,记得你一辈子。”   肖茗转身挥手,徐碧城站在唐山海身边,在屏气凝神观察周围,船夫低声喊了句要开船了,唐山海拉住徐碧城让她先进船舱,可人还没进去。   嘭地一声巨响。   唐山海肩头一哆嗦,徐碧城也抖了一下,“谁在打枪?!”   这时,岸上的肖茗也开枪了,唐山海探出头来,看清了正在往码头边赶的人,一共三人,打头那个唐山海和徐碧城都认识,是小邓。   小邓带人打枪往船上和水中扫射,船夫还没拔出枪人就栽倒水里,血染红了浑浊的江水。   徐碧城要出来,被唐山海推了回去,他嘱咐:“一定一定,不要出来!”   肖茗边躲着子弹,一边边退,一边咒骂唐山海,“你小子,他妈阴我!”   唐山海已经掏出了枪,也骂道:“我阴你?”   嘭!   一颗子弹擦过唐山海的脸颊,打到船舱的铁板上,唐山海指着弹孔叫道:“我阴你会搭上自己?等你回去再让人把你绑了,不就完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你走露风声了?!”   唐山海朝小邓开了一枪,小邓矮下身子躲过了一劫,他大声说:“唐上校,想不到你也要通敌叛逃!还好我将你的行踪一五一十报告给了戴老板,他叫我今晚务必要紧盯你!”   “妈的!”唐山海说,“我怎么没早点看出来你是戴笠身边的一条狗!”   说完他抬手,眼神和小邓迅速交汇。唐山海朝他的大腿开了一枪,小邓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唐山海抓紧机会,向肖茗伸出手,“上来吧!”   肖茗还不愿意,他潜伏了这么多年,不能就这么毁于一旦,就这样走了,上峰也不会放过他。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胸口中了一枪,大口大口的吐血,唐山海骂了一句,他跳下船在重火力下把肖茗搬到船上,然后对徐碧城大喊:“快开船!”   徐碧城爬到船头,用尽气力按下闸门,唐山海和徐碧城,带着肖茗躲在船舱里面,船轰隆隆地驶离东水门码头,枪声渐渐变弱,直到完全没有了声音。肖茗才松了口气,他捂着胸口直喘气,道:“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阴沟里面翻船,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姓邓的那个小子,是戴笠的人。”   唐山海走到船头掌握着方向盘,他说:“别说你没看出来,我也没看出来。”   徐碧城躲在船舱一角瑟瑟发抖,她举着一把枪对着肖茗,肖茗阴测测地看着她,说:“唐太太别紧张,以后这种日子你要习惯才行。”   “我我我,”徐碧城说话结巴,她装的痛苦无助,涕泗横流,“你,你还回去吗?”   “回去?怎么回去?”肖茗冷笑,“上了这条贼船就不能走回头路了。”   唐山海调整好航向,钻回船舱,对肖茗说:“你别吓她。”   肖茗抻着双腿,平日里和善讨好的笑容不见了,他血越流越多,也露出了原本那份狠辣,“你还是叫唐太太做好心理准备吧。”   唐山海闭目养神,徐碧城在低声哭泣,肖茗忍着剧痛,三个人各怀心事,船大约开了一个小时,眼见就要到富水码头了。唐山海忽然问,“前段时间那几份情报是你透露出去的吧?”   “你说苏州那个点被端的事?”   唐山海没有回答,倒是默认,他接着问:“那边总该有人跟你配合吧?”   “当然,”肖茗靠在船舱壁上,“上海站那个苏....”   猛地,肖茗觉出味来,他露出白森森地牙齿把枪口对准了唐山海,“你想套我的话?”   徐碧城失声尖叫,唐山海将她推到一边,举起双手,安抚肖茗:“我只不过是问问,以后去了上海也好知道那些人是自己的人。”   “不对吧,唐上校,”肖茗的手/枪子弹上膛,“苦肉计不错啊!”   唐山海瞪大了双眼,就当肖茗扣下扳机的时候,徐碧城扑到肖茗身上,抬手给他胸口一拳,肖茗吃痛地手一歪,子弹打到了唐山海的左侧。   肖茗想翻起来,徐碧城整个人跨坐在他的身上,卸下他的枪,指着他的脑袋,“说!上海站的叛徒是谁?!”   徐碧城当然知道是谁,但是她知道时候已经晚了,当时叛徒出卖了整个上海站,军统在上海一夜之间失去了几十个战士,她不能再这件事发生。她没法直接告诉唐山海叛徒的名字,但是肖茗可以。   让肖茗束手就擒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抓紧手边的铁桶砸到徐碧城的头上,徐碧城的脑袋嗡地一声,血顺着太阳穴流了下来,唐山海扑过去,可肖茗已经捡起枪,连滚带爬来到船尾,一枪打爆了油箱。   “不好!”唐山海大喊,“碧城!”   他想要去船舱救人,可肖茗已经抓着唐山海跳进了水里,两个人沉入水中,半分钟后小船爆炸了。巨大的浪涌击打着唐山海的背部,就在这一刻他还抓着肖茗。   两个人在水中互相扼住要害,浮出水面,十几米开外是一团火球,徐碧城半点影子都没有看到,只有黑色的碎屑和冲天的火光。   疯狂的肖茗仰天大笑,“老弟,跟我玩,看谁玩得过谁?!”唐山海嘴唇在发抖,眼睛猩红,他掐住肖茗的脖子越发用力,“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发狂地喊叫,眼泪和鲜血齐流,他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钢笔,咬开笔帽刺向肖茗的眼睛,“说!叛徒是谁!”   肖茗紧闭着嘴巴,明明是走狗,这会偏装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他是恨毒了唐山海,怎么可能还跟他说任何情报。   唐山海眼泪和脸上的水混在一起,莫大的悲痛向他袭来,带着杀人的仇恨,他把钢笔刺向肖茗的眼睛,后者脸上突然就多了个血窟窿,非人的疼痛让肖茗狂摆身体,在水里和唐山海做最后的搏斗。   水中自然不能向陆地上这么好使劲,但幸好唐山海是受过着这方面训练的人,他再次逼问:“叛徒的名字,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肖茗低头咬住唐山海的手臂,生生咬下一口肉,他道:“我也再说一遍,你就算知道了叛徒的名字,徐碧城也死了,炸死了!”   轰的一声,唐山海的心像是跌进了无尽的深渊,悲伤犹如周身的江水,推涌着他,浸泡着他,他厌恶这种感觉,但又真真实实的感受到,两个小时前还说过同进同退,现在有一个人已经...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   正当此时,肖茗趁唐山海分心了,他撑着唐山海的头把他往水里面摁,这番境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受了伤还瞎了一只眼的肖茗竟然莫名有了骇人的气力。   唐山海被他从后面按住脖子,抓也抓不到,水中又没有什么可以借力的地方,鼻子里嘴巴里全是水,半夜冰冷的江水争先恐后的闯进唐山海的胸腔和肺部,还带着血腥的味道,是肖茗的血,他觉得恶心。   不行了,唐山海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就是说自己的吧。   他慢慢放弃了挣扎,任由肖茗把自己头往水里面按,唐山海松了双手,他睁开眼睛,江水刺痛他的眼睛,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徐碧城的影子。   过了几分钟,又或者只是几秒,他的领子突然被人拎起来,一个女声大喊:“山海,醒过来!”   唐山海被人翻过来,摇晃着肩膀,他们两个人随着江水流动,唐山海在极度缺氧的情况下看清了那个人,是徐碧城。   她拿着随身携带的勃朗宁,吞了口唾沫,说:“我,我杀了他。”   唐山海偏过头,就看到了肖茗的尸体,他已经死了,脖子被打了一个口子,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十分狰狞。   “你没事吧。”徐碧城拍拍唐山海的脸。   唐山海重重舒了口气,随之笑了,他抓着徐碧城的肩膀欣喜道:“我,我还以为...”   徐碧城带着唐山海往岸边游,“我可是你的搭档,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唐山海和徐碧城两个人游到岸边,已经筋疲力尽,唐山海扶着徐碧城走到一棵树下休息,徐碧城从脖子上解下来一个口哨,她说:“从肖茗脖子上扯下来的,离富水很近了,我记得暗号,一短两长。”   “不行!”唐山海阻止徐碧城,“戴老板没有跟说我们小邓的事,让他突如其来假装追捕我们,就是为了要做戏做足,肖茗在追捕中被杀死,总比他回去之后被抓要好。这样我们就更安全。”   “所以呢?”   “唱戏唱到底。”   徐碧城指了指额头,还有唐山海自己,“还不够?”   “不够!”   唐山海把勃朗宁放在徐碧城手上,枪口对着自己,郑重说道:“开一枪!”   “山海...”徐碧城大惊失色。   “追捕中我受了重伤,肖茗身死,既解决了卧底,还能增加我的忠诚度,一举两得。”   徐碧城拿着枪,全身在颤抖,“我做不来。”   “开吧。”唐山海说。   “不行...”   “刚刚的爆炸接头的人肯定听到了,再过不久他们就要来了,抓紧时间。”   “山海...”   “开吧!”   徐碧城站起来退后了几步,唐山海靠在树上,徐碧城瞄准了他,又放下来。   “我做不到..”   “碧城...”唐山海说:“现在越是真,后面我们就越安全。”   徐碧城犹豫不决,“山海...”   “开枪!”   “......”   “开啊!”   砰!    ☆、调任   九月底的南京终于有了些凉意,唐山海和徐碧城在颐和路尽头的那栋四层花园洋房里,已经住了两个星期。   这里是汪伪政府三号人物李默群的家,九月初唐山海和徐碧城来到这栋房子,名义上是探亲戚,实际上是投诚来的。   唐山海和徐碧城在富水码头接上头,随后去了桂林,在桂林徐碧城给李默群写了一分信,信中写道唐山海对重庆政府的不满,想要到南京来。   李默群早就知道唐山海想要投诚,事实上那六个军统就是他亲自派人解决的。接到这份信后李默群给徐碧城回电报,直言自己如虎添翼,日后唐山海就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晓得唐山海在来的路上遭戴笠的人袭击,便立马安排人护送唐山海和徐碧城去香港疗伤。   李默群明面上安排唐山海住进英国皇家医院,暗地里每日要求自己的眼线汇报唐山海的病情,他的线人多次跟李默群确定唐山海左手受的是枪伤,而且是远距离射击造成的,李默群这才放心,又发电报给徐碧城和唐山海让他们安心养伤,回到南京必有重用。   李默群的疑心唐山海早有耳闻,所以才坚持让徐碧城开枪打伤自己。说来戴笠也是心狠,本来商量好了利用情报局和作战部推拉扯皮,让唐山海生出背叛之心,只要他有这个苗头,情报局的内鬼就会借机会“策反”他,肖茗就自然而然进了圈套。   没想到这时候枣宜会战爆发,唐恒战死,这为唐山海的倒戈提供给了更好的借口,而小邓是另外一遭险棋,一颗烟/雾/弹,若不是唐山海在那时看懂了小邓的唇语,事情差点就暴露了。   小邓当时只说了四个字:带肖茗走。   唐山海当下明白,肖茗不能活着回去。如果肖茗活着回去再被捕,那唐山海的投诚就太像一次钓鱼行动了。肖茗必须一起走,他也必须死。   可惜的是肖茗死的太早,这根骨里刺终于拔了,可他嘴巴里那个上海站的叛徒还是无从得知。   上海站有几个姓苏的人,又或者外号、代号里面有苏字的,只有到了上海才能知道。   唐山海现在迫不及待想要到上海去,但是他面上还要做的不显山不露水,只有面对徐碧城的时候才能表露一丝焦虑。   徐碧城在化妆镜里面看到唐山海捧着一本书,眼睛盯着地上毯子,估计是没读进去,她放下梳子转身说:“山海,今天舅舅去拿你的调任文件了。”   “我晓得。”唐山海合上书,他指了指茶几下面,徐碧城知道这下面有窃听器,她走过去跟唐山海到了盥洗室。唐山海背过身去西装脱了一半,准备好了,徐碧城转过头来拿出药水站在唐山海面前用手给他擦药。   肩上的那个窟窿是徐碧城开枪打的,现在性命没有危险,伤口愈合得还不错,但左手是不能再提重物了。   徐碧城面色发红,一半是愧疚,一半是害羞。   不得不承认唐山海是个可爱的男人,他的相貌很英俊,他的笑容很纯真,他的腰身精瘦,宽窄刚好。徐碧城觉得此刻给唐山海擦药,比叫她杀一个人还要难。   她前世不是没有做过这些事情,潜伏在外肯定要相互帮助的,可以前她帮唐山海穿衣服扎领带,只觉得是任务,没有感觉,现在却意外觉得煎熬。   好在唐山海够绅士,徐碧城给他擦药的时候,整个人要扑进他怀里,他却始终把手放在身体两侧,微微扬头闭着眼睛,绝不偷看。   徐碧城悄声问:“你觉得是什么调任书上给你的会是职位?”   唐山海保持姿势,压低声音:“是我们想要的职位。”      一个星期前,徐碧城和唐山海坐在客厅,跟李默群还有李默群的夫人孟珂闲聊。   唐山海只字不提要职位的事情,只说先养着,他吊着手臂也不好活动,上任一事不用操之过急。   “一切听舅舅安排。”唐山海说。   “你太谦虚了。”李默群点了一根烟,“上半年上海发生了很多事,南田洋子藤田芳政先后被刺杀,第三战区因为军统的死间计划而惨败,76号虽然抓了几个嫌疑人,但也损失了两个处长。现在正值用人之际啊。影佐知道重庆军统机要处的人弃暗投明,还特意嘱咐我,要用好此人。”   李默群正说着,孟珂轻轻踢了他一教,说:“碧城也在呢,说什么政事啊。”   徐碧城给唐山海削好了一个苹果,递给唐山海时跟他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对着孟珂软软糯糯地说:“没事的,舅妈,我既然跟过来了,也是想了解一些的。”   孟珂可不赞同徐碧城,她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女人只要会打打麻将,理好家务就好了。其他的不要管,也管不着。”   李默群不着痕迹地哼了一声,“碧城跟你不一样啊,人家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讲究夫妻平等,她关心山海也是应当的嘛。”   孟珂白了李默群一眼,徐碧城往舅妈身边坐,笑着小声问她喜不喜欢自己从香港带回来的那些洋装。   唐山海收回含笑的眼神,接着问李默群:“听说死间计划拉了不少人下马啊?”   “那是自然,从上往下撸了个遍。”李默群附身说:“毒蝎这个代号知道吗?”   唐山海摇头,“知道,但毒蝎和死间计划保密等级恐怕是绝密。一切档案在戴笠那儿存档,也只向戴笠一人汇报,我只是听说过。”   李默群直起身子,耐人寻味地看了唐山海一眼,忽而笑了:“也是,估计只有戴笠这个老滑头才能想到这种计划。”   “毒蝎本人是上海特工委员会副主任明楼的弟弟,你说他能幸免?他在八月被调到南京财政部坐冷板凳去了。上海特工委员会这份差事不就给我了嘛。”   李默群幽幽道:“我过去就要重整76号了。”   唐山海说:“听说现在76号行动处的处长是姓毕?”   “毕忠良!”李默群语气中有一丝不屑,“早年在江西剿匪,后来投降影佐将军,这次76号缺人直接让他做了行动处的处长,倒是飞上枝头了。”   徐碧城和孟珂在低声说笑,她清楚地看到了李默群眼中的不满,她知道毕忠良一直是李默群的眼中钉,是瓜分自己势力的一个敌人。徐碧城想了想,突然问孟珂:“舅妈,处长大还是舅舅大啊?”   孟珂点点徐碧城的额头,“当然是舅舅大了。”   唐山海跟徐碧城解释:“舅舅是新政府的筹建骨干,是政府特工总部的负责人,现在又兼上海特工委员会副主任,毕忠良不过是他的一个手下而已。”   “可是处长听起来很大呢,”徐碧城歪着头问:“他之前是什么职位啊?”   李默群说:“不过是个营长。”   "营长啊,"徐碧城一知半解,又问:"那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呢?"   "大学?"李默群哈哈大笑,"在乡里读了几年书,能认得几个字就出来当兵了。"   徐碧城哑然失笑,光摇头不说话了。   李默群有点好奇,他说:“碧城啊,你笑什么?”   "舅舅真要我说?"   "是啊,跟我有什么不好说的。"   徐碧城仰着头,带着些读书人的傲气点评道:“这世道真是,竖子成名啊。”   徐碧城清高,唐山海也清高,李默群更是看不上毕忠良。徐碧城这句话提醒了李默群。他这时觉得有必要郑重考虑一下唐山海的职位问题。   绝不能,绝不能比毕忠良低一等级,不然脸面往哪里搁。他堂堂一个新政府的筹建官员,唐山海一个军统机要处的上校军官,还比不上他毕忠良和手底下一帮瘪三吗?   别真是竖子成名,逼死英雄啊。      此时,徐碧城帮唐山海理好衣服,下人在外面敲门,说李主任已经回来了,叫姑爷去书房呢。   唐山海穿好衣服,对徐碧城说:“我待会回来,你说是不是我们想要的那个位置。”   徐碧城微微一笑,“十有八九。”   唐山海转头去了三楼李默群的书房,刚关上门李默群把两份调任书放在唐山海面前,“简明扼要说一下。一,我去上海任职的事情确定了,十月十五日之前走马上任,你跟我一起去。”   “好的,舅舅。”   “至于你,”李默群点了点第二份调任令,“76号情报处处长。”   唐山海在心里微笑,他向李默群鞠躬,“山海定当竭尽全力,辅佐舅舅。”   李默群绕过书桌,伸手拍拍唐山海的肩膀,真像是把他当做了亲人、助手、同盟一般。   “正是这样,山海,你我一同过去,76号就要换天了。” ☆、重逢   十月,李默群带着孟轲,唐山海带着徐碧城坐火车专线往上海走。   火车外一派江南的秋景,浓绿中夹着一点金黄,火车行驶的越来越慢,树荫斑驳在徐碧城的脸上投下阴影,又快速退去,交错往复。   她陪孟轲坐在餐厅里,却无意欣赏秋色烂漫,刚刚李默群把唐山海叫过去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有些担心,但面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孟轲端着一杯咖啡,跟徐碧城说上海哪家百货公司的东西齐全,说现在是战时,女人用的东西价格都飞涨,就拿丝袜来说,有时候黑市都买不到。   徐碧城应付孟轲,听到推拉门响,扬起脸便瞧见唐山海和李默群往餐车走,已经谈完事了,背后的守卫是日本宪兵。   “舅舅。”徐碧城站起来跟李默群打招呼。   李默群摆手让徐碧城坐下,唐山海就站在徐碧城的身后,手搭在她的肩上,轻柔的按压。   “车快进站了,你们回包厢准备一下吧。”李默群说。   “好的。”唐山海向孟轲微微鞠躬,带着徐碧城往自己的包厢走。等人走远了,孟轲小声问李默群,“怎么回事,山海兴致不高啊?”   李默群把一张报纸递给孟轲,孟轲认得几个字,但她懒得看,又把报纸推了回去,“你直接说不就完了。”   李默群说:“我不是让他们在电台和中华日报上报道了山海弃暗投明,从重庆来南京的事嘛。结果,你看看,唐云天在重庆的中央日报买了一个月的版面,刊登他和唐山海断绝兄弟关系的声明。还说已经主动要求重庆方面对山海和碧城进行通缉。”   李默群还未叛逃之前,两家常有来往,孟轲也是认识唐云天的,听李默群说了原委,她啧啧道:“云天也真是的,做得出来。他家老爹死了,自己又那样,就山海一个全乎人,还要断绝关系。”   李默群也笑了,“云天就是暴脾气认死理,和唐恒是一模一样。”   “难怪呢。”孟轲低声说,“山海从刚才就板着一张脸。”   “到底是兄弟,云天做的这么绝,是个人都会伤心的。”   唐山海和徐碧城回到包厢,等徐碧城把包厢的门关上,唐山海从兜里拿出那份报纸摊平放在小茶几上,徐碧城只看了标题就放下了,叠好扔进脚边的垃圾桶,她坐在唐山海的对面,没有讲话。唐山海撑着膝盖,双手捂住脸,沉默了一会儿,他伸手把箱子从床底下拉出来,说:“收拾东西吧,车四点半到上海。”   就像李默群说的那样,就算唐山海知道是假的,知道这是戴笠劝说唐云天写的绝交启示,一切都在计划中,但拿到那份报纸他还是免不得情绪低落,现在在重庆以及其他地区的广播都在通缉唐山海,说他是的卖国贼。也就是在上海这样的沦陷区,还是歌舞升平的假象。徐碧城不知道怎么劝慰他,唐山海也不需要一个女人的劝慰。因为徐碧城自己也在通缉名单之列,她的家人没有一个人理解她为何背叛,相比之下唐山海竟然还算好的,他若低沉度日,徐碧城该如何自处,现在整个上海只有彼此能给予力量,唐山海深刻的知道这一点。   四点半,火车头一声鸣笛,列车到站了,因为是政府专列,所以都是一些来往南京的要员。站台上驻守着端着枪的日本宪兵和拿着警棍的警察。   各单位都有车接车送,李默群带着孟轲刚下火车,就有人走上前来,徐碧城和唐山海还站在列车里,透过几净的玻璃窗户。徐碧城认出了那几个人。   打头的那个梳着大油背头,个头比所有人都要高,穿着合身的西装外面还套了件风衣御寒,浓眉细眼,一说话额头就有几道褶子,像是冷风刮出来的,正弯着腰跟李默群讲话,那人便是毕忠良了。   毕忠良身后那个人,三十左右的年纪,刚刚才把墨镜摘下来,想别进皮衣的口袋里,别了几次没揣进去,李默群的手都伸过来了,他才堪堪笑着慌忙把墨镜放在身后伸出手去,皮衣看着新,却不合身,头发也是黄黄的,不梳的话就是一团蓬草,难怪毕忠良总叫他小赤佬。徐碧城看着陈深,也就那张脸还有些往日的风流味道,也是俊俏的。   她挽着唐山海的胳膊走下火车台阶,李默群亲昵地拉过唐山海来跟众人介绍,“军统机要处主任,唐山海,刚从重庆过来。”   毕忠良立马伸出手,和唐山海紧紧相握,“在下毕忠良。早就盼着唐处长过来了,自从上届汪处长死后,情报处一直无人,我这边两头兼着,前脚打后脚,但毕竟粗人一个,摸不着头脑。唐处长这次来可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唐山海松了手,笑道:“不敢当,毕处比我资历老,该是我大哥了,小弟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到了地方还得请毕处和各位兄弟多多照应。”   唐山海话说的客气,但势态却一点也不客气,腰杆挺得比谁都直,毕忠良知道他就是这个样子,也没说什么,边客套着边跟唐山海介绍身后的人。   陈深这时头一个站出来,跟唐山海握手,咧嘴笑了,毕忠良拍拍他的后脑勺,说:“这是第一行动队队长陈深。”   “剃头匠!”李默群补充了句,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陈深他们家是开理发馆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个剃头匠,给人家修头发,结果参了军,而今又到了新政府做事情,总归世事难料。毕忠良跟唐山海说:“这是我一个营的兄弟,跟我一起过来的,别的本事没有,混口饭吃。 ”   陈深接着他的话茬,“你这话说的,人李主任和唐处还以为我真是一无是处呢。”说罢又惹得众人一阵调侃。   陈深善于自嘲也没架子,在江西剿匪的时候跟毕忠良一处混,有一次毕忠良受了伤,是陈深扑在身上给他挡子弹,两人捡回一条命,之后毕忠良就把陈深当弟弟看,有他一口吃的就有陈深一口,连做汉奸都带着他。在行动处陈深是第二把交椅,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毕忠良又介绍了一下其他人,完了之后就带着李默群往出站口走。李默群瞅见陈深脸上有两块白纱布,问他是被哪个女人挠的。   陈深摸摸自己的脸颊,说:“主任,想挠我的女人有很多,但这个是特别的。”   李默群哦了一声,看了眼身旁的唐山海,两个人都饶有兴致,听陈深继续讲下去,“这是个女□□挠的。”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了李默群和唐山海的笑容,毕忠良低声喝退陈深,自己跟李默群解释:“主任,这事我已经呈上报告了,估计还没流转到您那儿。是这样,三天前,在米梅高我们接到线报围捕一个代号为宰相的女□□。交火了,陈深那时受的伤。”   “人呢?”   毕忠良看了看四周,只对李默群和唐山海说:“属下没用,宰相当场就自杀了。”   李默群看了毕忠良一眼,毕忠良便往旁边站,低着头不说话,陈深和他手底下那帮弟兄也都不说话了。   孟轲和徐碧城走在一道,见到这阵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唐山海为李默群打开车门,毕忠良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亲自为李默群开车。   唐山海和徐碧城上了另外一辆车,是陈深开的车,后面的人各自上了各自的车子,没有人多话。   陈深把车子发动了,和李默群的车子分开来走,他才开口道:“唐处不是第一次来上海吧。”   唐山海和徐碧城靠在一起坐,他倚向靠背,说得漫不经心。“来过几次,没有久住过。”   “那日后唐处有什么想去的想玩的,尽管吩咐,上海这地儿我还是挺熟的。”陈深旋转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着徐碧城,又说:“唐太太有什么想买的想吃的玩意儿,我也可以效劳。”   徐碧城手一抖,眼光和陈深在后视镜里猛地交汇,又惶然错开,说:“那就麻烦陈队长了。”   “客气了。”正说着,前面有宪兵和警察拉着跟红线和路障放在正中央,陈深踩了个急刹车,唐山海连忙扶住徐碧城的肩头。   “对不住啊。”陈深转了个方向往另外一条路走,“最近不太平,动不动就封路,有时候是警察局,有时候是宪兵队,我们也没办法,换条路走就是远些。”   唐山海让徐碧城靠近了些坐,手虚扶着她,问道:“是抓共/产/党吗?”   “不一定,”陈深说:“乱着呢,学生今天还游/行来着。前两天死的那个宰相...”   陈深在说话,可徐碧城脑子转的飞快,万万没想到宰相竟然在她到上海之前就牺牲了。在前世陈深作为潜伏的地下党曾经好几次想要营救宰相来着,可这次宰相竟当下就自杀了。这事件的发展全然不是她经历过的了。   徐碧城在后视镜中观察陈深,他还在绘声绘色地唐山海讲述那次失败的抓捕,仿佛死掉的那个人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可徐碧城知道宰相是陈深的亲人,她牺牲了陈深比谁都要难过。   越是难过,越装冷漠,越是心痛。      陈深把两个人拉倒上海的住处,这是一栋两层是小洋楼,周围都是洋楼别墅,法国梧桐在人行道两边栽着,环境清幽又干净。   “唐处真会挑地方。”陈深把一串钥匙交给唐山海。唐山海一抬手,陈深会意,转而把钥匙交给了徐碧城。   “我太太挑的。”唐山海说。   陈深帮二人拿箱子,说:“太太好眼光,这里是英租界,治安一向很好,而且周围的都是有钱人,讲礼仪有文化,很好相处的。”   徐碧城冲陈深笑了笑,从他手里拿过一个包,“我来拿一些吧。”   其实选房子也是一个巧合,前世唐山海是第二行动队队长,职位有限,租了个日租界的公寓,还是在老城区里。弄堂多,地形复杂,说是隐蔽吧,但也容易被人监视。   这一世好了,他是情报处处长,上面的款子拨的多了,再照顾李默群的面子住一栋洋楼不算什么。而且又是在英租界,日夜都有英国警察巡逻,房子周围有院子和高大的梧桐,想要监视就没这么简单了。哪怕只有两个人住铺张了些,也符合唐山海这个公子哥出身的干部身份。   “对了,还有件事。”陈深推开客厅房门,擦擦额上的汗水,说:“按照李主任的吩咐,雇了个下人煮饭打扫房间。”   唐山海听了直皱眉,陈深立马解释:“下人是本地人,不在房子里过夜,她只做一日三餐,晚饭过后就走。早上再来打扫客厅厨房厕所,卧房和书房她没有钥匙,也不会进去。”   唐山海微微点头,“多谢陈队长,考虑得这么周到。”   “哪里哪里。”陈深用皮衣扇风,交代了晚上七点半再过来接他们去华懋饭店吃饭,毕忠良攒了个局,要给李默群和唐山海洗尘,说罢就要走了。   唐山海叫他等等,徐碧城会意到了,她把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有两瓶红酒和一条烟,徐碧城毫不犹豫把香烟递给了陈深,“陈队长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他接过香烟转身离开,徐碧城突然问道:“那个下人是个老妈子?”   “不是,”陈深看了看在她身后的唐山海,扯着脸皮直笑:“是个小姑娘。”   徐碧城的嘴角立马就放下来了。   “小姑娘?!”徐碧城等陈深走后,跟唐山海强调。   唐山海左肩上有伤拿不了重东西,徐碧城帮着他把箱子拿到二楼主卧,两人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房间,确认没有安装窃听器后,唐山海开始整理东西,徐碧城又说了句:“是小姑娘!”   唐山海笑了,徐碧城板着问,“你笑什么,这肯定是毕忠良的眼线。”   “我晓得。”唐山海继续放衣服,“我会找个机会把她开了的。”   徐碧城抱着手臂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忙解释道:“我这是为了工作,为了安全着想。”   唐山海终于放下手中的活计,对徐碧城说:“是,我知道了。”   徐碧城这才放心,去检查其他的房间,她后脚还没迈出门,唐山海突然问:“你是不是认识陈深?”   “啊?"徐碧城身影一颤,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认识陈深?”唐山海重复了一遍问题。   “....."徐碧城已经很自觉地避免跟陈深接触了,她想不出来唐山海是怎么看出来的。   “烟是法国货,价格又高,只有一条,按道理是要给毕忠良的。你怎么拿给了陈深?”唐山海靠在衣柜边,问徐碧城:“你怎么知道陈深不喝酒?” ☆、夜宴   “他是,”徐碧城说,“他是我的恋人。”      唐山海正在找个小沙发坐下来,听到这句话差点没从沙发上出溜下去。      “什么?!”唐山海低吼。      “他是我曾经的恋人。”徐碧城补充道。      “你没跟我说过。”      “你也没问过我,再说我也不知道他在上海。”徐碧城不打算瞒着他,毕竟她和陈深的往事,唐山海肯定会去调查的。一对搭档最怕彼此生了嫌隙,为了避免以后像前世那边猜来猜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唐山海靠着窗户,整张脸埋没在阴影里,徐碧城看不出他的神色,她站在门口双手紧握,说:“在黄埔十六期的时候,他是我的老师。教了我一年的通讯发报。”      “一个剃头匠,是老师?”唐山海问出口之后,意识到这样不礼貌,忙说道:“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他是没上过几年学,就在家里的店帮工,但参军之后他去了通讯连。那时候我们的电讯课老师临时调走了,学校就从驻当地的通讯连找了一个拔尖的...”      徐碧城迎着夕阳站在门口,面色惨白,身上的外套都还没来的换,紧握的双手代表她有点紧张,唐山海揉了揉额头,拍拍另外一张沙发,“碧城,过来。”      “做什么?”      “坐下说,我又不吃了你。”      徐碧城坐在唐山海的左手边,继续说:“我私自参加黄埔培训班的事,被我外公知道了,他很生气,连续拍了好几封电报催我回家。培训班结束我回了重庆,然后就被立马送到国外。”      她说:“我发誓,毕业之后我就没有了陈深的消息。”      唐山海说:“你别紧张,我不是以一个丈夫的身份在盘问妻子。只是你们两的关系李默群和毕忠良必然会知道。你们白天的相见不相识就很奇怪...”      “我知道,我过两天会私底下约见一次陈深。跟他说,之所以不相认,是因为我怕你误会。”      “很好。”      唐山海站起身来,欲要继续整理东西,刚低下头去,又听徐碧城说:“我再向他打听一下76号的事情。”      “不可以!”唐山海出声制止,把徐碧城吓了一跳。      唐山海看了徐碧城一眼,把房门关上,站到徐碧城跟前低声吩咐:“你不能太靠近他,他现在是汪伪政府的特务,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你也在76号任职,我从侧面打探一下你的工作环境,就当为了一个女人的安全感,这也没什么吧。”      “不太妥。”唐山海摇头,“你们这一次约见,理清旧事就好。不要冒险谈其他,76号的情况,我进去了自然会了解。”      “那,好吧。”徐碧城答应得勉强,唐山海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犹豫,发问:“你是不是还喜欢着他?”      “没有。”徐碧城立马否认。      这是实话,老实讲重活一次的徐碧城对于小情小爱都抛到了脑后,对陈深再无半点遐想,可就算没了爱情。陈深也是她的战友、老师,更是她走向共产主义的领路人,这份情是怎么也不会变的。      “我,我觉得,可以看看,”徐碧城小声说:“看看他有没有可能被策反。”      “还说你不爱他!”      “我真没有!”      太纠结了,徐碧城比前世更加纠结,前世她是相信陈深不是坏人,唐山海批评她冒失。这一世徐碧城是确定陈深是战友,可是该怎么对唐山海说这一切。      “那好,就算没有。”      “本来就没有!”徐碧城平常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但戳到痛处也是个急脾气,她是真怕唐山海会误会。      唐山海矮下身子,耐心跟她解释:“你要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我们身处的地方杀机重重,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你也说了很久没见过陈深,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变节?说不定他就是李默群和毕忠良找来刺探你的呢?就像我假装失意刺探肖茗一样,一个道理。如果你先动,就露出马脚了。”      “我知道了。”徐碧城盯着唐山海的眼睛,有点不耐烦了。对于现在情况没有比她更明白的人,“我听你的就是了。”      唐山海直起身子双手插兜,终于放过徐碧城,他说:“去收拾一下,陈深说下人没有卧房和书房的钥匙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我会在门口洒层薄香灰,有没有人进来应该可以看出来。”      “很好。你....”唐山海还在说话,徐碧城就转身去书房了,唐山海憋得难受,把领带接下来扔在床上,这才深深喘了口气。      晚上八点,唐山海和徐碧城预约而至,没过几分钟李默群和孟珂也到了,毕忠良的夫人刘兰芝想是见过孟珂的,两卫夫人拉着手就说不停话。刘兰芝埋怨毕忠良下午去接站也没有带着自己一起去,毕忠良对这个老婆倒是百依百顺,扶着她往饭厅走,哄说现在世道不安全,少出去为妙,想聚以后约到家里来打牌也是一样的。      说道打牌刘兰芝和孟珂起了兴致,连带着也问徐碧城会不会打。      “在家陪外公和太太打过的,就是打得不好。”徐碧城笑着落座,唐山海给她推了椅子自己方才坐下。两个人还在赌气,偏又是陈深开车来接,为了防止陈深看出什么来,他们在车上还得没话找话,好不自在。饭局上人多起来了,徐碧城便懒得管唐山海,自己应付女眷那一方去了。      没一会儿菜就上来了,一水儿的上海菜,草头圈子、葱烤鲫鱼、虾子大乌参,仔细一看还有几道川菜,辣子放的红红的。      荤素得当,浓淡相宜。李默群直夸毕忠良会点菜,他虽然吃清淡的习惯了,但辣子毕竟下饭,有时候还是会怀念起这一口。      “主任,这可不是我点的。”毕忠良把陈深推出来,“都是这个小子点的,他别的没有,吃吃喝喝最在行。”      陈深白了一眼毕忠良,“老毕,你再这么说,哪天主任要是把我开了,我上你家吃饭去。”      刘兰芝笑着打圆场。她身体不好,人瘦成了一个竹竿,修身的旗袍穿起来偶空荡荡的,一笑眼角就堆起了褶子,好在她是个漂亮的人,更有一种病美人的味道。毕忠良和陈深混在一起,她早就把陈深当做自己的弟弟一般。时不时的还要训骂毕忠良没有良心,只顾自己升官发财,也不管陈深成家生子。      她跟孟珂说起这些往事,又提到了前段时间频频发生的刺杀案,小报满天飞她足不出户也知道一二,人一生病就容易想东想西,说起这个刘兰芝差点落泪。      “好生生的讲个做什么?”毕忠良拍拍她的手,李默群面色不好,暗示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适才招待把热菜都搬下去了,上来一个清汤火锅,放了些时令鲜蔬,唐山海问徐碧城要不要涮点菜吃,刮一刮油。      徐碧城点点头,“吃点吧。”      唐山海就近捡了两颗嫩得出水的上海青放下去。刘兰芝把眼泪擦干净,跟孟珂说:“唐处长对唐太太可真好。”      说是对孟珂说的,但桌上一杆子人都听到了,李默群说:“他们两个啊,自由恋爱,原本我二叔还不同意,搞得两家是剑拔弩张。后来好了,也结了,安生过日子了。”      孟珂说:“你快别说了,见人就说。碧城脸都红了。”      这话原是打趣,可众人都望向徐碧城,她的脸就真的红了,低顺着眉眼,在热气腾腾的水汽里若隐若现。      “碧城,就不要去工作了,在家呆着多好。”孟珂说。      徐碧城说:“家里待不住,我从伦敦退学结婚已经很不乐意了,叫我待在家里非得闷坏了。”      “退学嘛是要结婚的呀。”刘兰芝看着唐山海说,“是吧,唐处长。”      唐山海笑了,“刚到香港就听舅舅说起碧城来,我去伦敦一打听,她在学校追求者还不少,我怕晚了就轮不到我了。回家就赶紧商量结婚的事了。”      孟珂就坐在徐碧城旁边,拐了怪她的手,“听听,我牙都酸倒了。”      徐碧城摸着脸低下头去,复而转头看了一眼唐山海,嗔怪道:“你可别说了。大家都笑话我。”      唐山海手放在徐碧城的椅子上,眼睛望向陈深。      “碧城去哪里工作啊?”刘兰芝问。      毕忠良这时说:“要不来76号吧,就去总务科,活也轻松。”      徐碧城刚要拒绝,唐山海在背后拍了她一下,李默群这时开口,“76号?她看不上我们这活。”      李默群说:“碧城可是留洋欧洲回来的,顶时尚的,学的又是艺术,我可舍不得让她去76号打打杀杀。”      “也是,女孩子不要去那种地方的。”刘兰芝附和,“那主任安排唐太太去哪里高就啊?”      李默群把涮好的青菜放进孟珂碗里面,说:“我跟中华日报的胡主编打过招呼了,去他那儿。写写算算,既清闲又体面。”      徐碧城松了口气,原本她前世在76号就有诸多不便,她与唐山海都在毕忠良的眼皮子地下不是件好事,幸好她在南京跟李默群说起过这件事,吹了几天的风,李默群总算给她安排做个报社编辑,接触人多时间又自由,是个好工作。      唐山海和徐碧城举杯感谢李默群的鼎力相助,李默群又说还得提前谢谢毕忠良和陈队长,众人推杯换盏,酒不知道过了几巡,话题又绕会时政来。      说起上半年的76号的腥风血雨,军统的人也是不要命的,连续葬送了三四个绝命特工硬是完成了死间计划。      毕忠良这时问唐山海,知不知道毒蜂这个代号。      “听说过,两年前是上海站站长,只是从没见过他的档案,也不知道他真实姓名。”唐山海回答。      “你不知道,我可知道。”毕忠良说,“人死都死了,我也不妨直说,也就当跟李主任做个报告。那个毒蜂,真名叫王天风,手底下有个副官叫做郭骑云。”      轰!      唐山海和徐碧城脑中皆是一声巨响,黄汤下肚的混沌一扫而光,脑中就如闪电劈过黑夜般清明如白昼。      怎么也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两个名字,竟然是别人口中的死人,特高科桌上的一份报告。往日岁月皆化作烟云,惊心动魄他们二人还未参与就已经消散。      “王天风?”唐山海抬手动了动领带,“名字有点陌生,郭骑云也不是熟人。”      “还有更绝的,那个毒蝎真名叫明台,是我们上海有头有脸的公子哥,他大哥明楼是新政府财政部首席经济顾问,谁会想到他弟弟明台也是军统。”      “他人呢?”唐山海问。      “死了。”毕忠良手中的筷子敲击着菜碟,“要送密码本出沦陷区,被一枪毙命了。谁又会想到他送的密码本是假的。全是假的。”      李默群摆摆手,“行了,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第三战区失利影佐将军痛心疾首,好在76号焕然一新,我们应该同仇敌忾,创立上海新秩序。”      “好!”这话让毕忠良等人生出一份豪情壮志,他提议向李默群一杯酒。      唐山海站起来,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余光处他看到了徐碧城在桌下发抖的手,他坐下来握住了徐碧城的手。李默群忽然又问:“死间计划军统不是还有一个活的吗?”      “是是是,还有一个黑寡妇,我们抓了活的,审讯好几个月了,半点情报也没透露。估计是真不知道了。”      “不知道就杀了。留着做什么。”      “是。”毕忠良连连答应,但他酒精上头,红着脸转头对陈深说:“听,听到了吧,李主任交代了,把那个,那个解决了。那个黑寡妇叫什么来着?”      陈深放下酒杯,眼神不着痕迹地划过在场所有人,道:“叫于曼丽。”      “什么?”毕忠良没有听清。      “于曼丽!”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断更,一直在乐乎上更新来着,就忘了jj这边,现在补上,也欢迎大家去围观我的乐乎账号(ID:水央央) ☆、女流   一顿饭吃到十点多,唐山海和徐碧城回到那栋小白楼,关上门唐山海扶着徐碧城往二楼卧房走,手臂里的女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楼梯上。      “小心!”唐山海俯下身去为徐碧城捡包,结果一滴水掉在他手背上。      “别哭了。”唐山海带徐碧城来到卧室,把房门和窗帘都拉好,坐回徐碧城身边,他刚坐下徐碧城噌地站起来,走到床头翻开几层棉被,快速从木板里面摸出一把枪,子弹上膛,往门口冲。      “你做什么!”唐山海伸出手臂拦住她。      “我杀了他!”      “你要杀了谁?!”      “谁杀了我们的人我就杀了谁。”      “你冷静些!”      “死的是我们的老师,是战友,你叫我怎么冷静!”徐碧城低声尖叫。      “好,你去!”唐山海气的脸色涨红,他让开一条道,把房间门打开,指着外面低吼:“毕忠良,李默群,76号一百多人,加上特工委员会,再加上梅机关和特高科好几百人,你倒是全部给我杀了!”      唐山海解开西服扣子,也拿出一把枪,说:“我陪你一起去,你要死了,我给你报仇,我要是侥幸活了,我帮你请功!”      “你当我在乎军功章吗?!”      “你不在乎,我在乎行了吧,我不光在乎军功章,我还在乎你我的命,我还在乎老师他们是不是白死!你这么贸贸然杀出去,什么事情做不了,上海站的叛徒也还没有查到,不过是你泄私愤!你逞英雄了,你想过其他人没有?!想过我没有!”      唐山海拿着枪拍着胸口,砰砰作响,像这一刻他跳动的心。他的气愤、痛心比徐碧城更甚,但两个人总要有一个能冷静下来。      徐碧城跌坐在床上,枪从手中滑落,她咬着嘴唇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就知道,老师和郭骑云是个特工,是个优秀的特工。以前是,现在是,一直都是。”      “碧城,冷静点。”唐山海把枪放回原位说道。      徐碧城的眼睛里还滚着泪,但她脸上却没有半分伤感,反而满是恨意,“他们不能白死。”      “当然不会白死。”唐山海坐在她旁边,有些颓然,“不会白死的。”      没过几天,徐碧城要到了陈深的公寓电话号码,把他约到了一个咖啡馆,当天天气不好,下了很大的雨,唐山海去76号上班去了,徐碧城只能自己叫了辆黄包车,到了地方看时间已经迟到半个多小时了。      徐碧城付了钱脱下大衣,观察四周确定没有尾巴,才踏着雨点走进去。陈深果然坐在咖啡馆的最里面,那里背靠墙壁,身旁是唯一一扇后门,徐碧城一进来他就能看见。      这样的敏锐性,说他是个吊儿郎当混饭吃的,徐碧城怎么都不会相信。      “不好意思啊,我迟到了。”徐碧城首先给陈深赔礼,陈深满不在乎,他指着桌上的茶杯,说:“红茶,给你点的,还热着,去去寒。”      “多谢了,老师。”徐碧城短期茶杯夹了一口。      陈深靠在椅背上,姿态轻松:“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      “怎么会。”徐碧城眼神向下,看着自己的手包,“我怕我先生误会...”      “我知道。”陈深说,“你也长大了,嫁人了,是件好事。”      “山海他,他对我很好。”徐碧城说。      “你不要任性,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了。”陈深说这话,徐碧城刚还觉得没什么,过后觉得不太对劲。      她问:“你脸上的伤没事吧”徐碧城是想知道宰相为何不想前世一样,而是当场就自杀了,如果可以她还想问问于曼丽的事。可陈深却岔开了这个话题,问徐碧城什么时候去中华日报社报道。      徐碧城愣了愣,方才回答:“就待会,跟带我的前辈约了下午三点过去。”      “现在两点了,我送你过去吧,你别叫车了,弄得一身水。”      “这就走了?”徐碧城跟着陈深站起来,陈深回头问:“你还有事吗?”      徐碧城还以为就算不多说话,陈深也会像前世一般缱绻一番,看得出来与自己重逢他心里是起了涟漪的。可这一世却不晓得怎地,他倒是走得这么干脆利落,多了好几份洒脱,反而显得徐碧城太过扭捏了,“事情倒是没有。”      “没有就走吧。”陈深挽起臂膀,坏笑道:“要不我请你走?”      徐碧城连忙摆手,“得了,要是被旁人看见,传到山海耳朵里就麻烦了。”      唐山海这边一早去了76号报道,毕忠良召集大家开会,向大家介绍了唐山海,正式交接了他代理情报处以来的一切事物,又亲自带唐山海去了处长办公室。      情报处在三楼,二楼是会议室和茶水间,一楼是行动处,后院还有几件牢房和暗室。唐山海那间办公室坐北朝南,收拾的妥妥帖帖,放了新茶和鲜花。毕忠良私底下不服李默群,但面上还是得做足功课,唐山海靠山硬,他自然不敢得罪。      “唐处长还满意吧。”      “事事周到,毕处长客气,山海都不好意思了。”唐山海说。      毕忠良领着唐山海进到办公室里面,推开房门说:“里面还有个小间,如果值班什么的,里面休息方便。”他俯身道:“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唐山海轻咳一声,低声道谢,二人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要报告。毕忠良偏头一看,赶紧把外面那个人请进来,对唐山海介绍:“朱徽茵,情报处电讯组组长,毒蜂的线索就是她发现的。”      唐山海上下打量一番朱徽茵,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不苟言笑,和楼下机要室花枝招展的柳美娜不一样,朱徽茵头发规规矩矩的挽在脑后,穿着女式套装,三寸高跟鞋抱着记录本,典型政府公务员的派头。      “原来在政府办公厅工作,后来76号缺人,原来的汪处长就把她调过来了。”毕忠良对唐山海大夸特夸朱徽茵,“人机灵能干,话也不多,还没幺蛾子,不知道比一楼的柳美娜好到哪里去了。”      等毕忠良走后,唐山海本来要套套朱徽茵的话,可她却开始直接跟他汇报工作,从电讯组的机器人员,到现在监控的主要区域对象,再到最近发现的几个可疑电台,一五一十说了半个小时。唐山海记了满满两页,竟然大概齐把76号情报处的底都摸清了。      唐山海听说原来汪处长是个实打实的工作狂,除了是个不太高明的情种之外,对情报事业的热情那是没的说,而面前的朱徽茵显然是得了汪处长的真传,不喜勾肩拉伙,也看不上行动处那些人,在三楼安安心心的搞电讯。      朱徽茵本来还要汇报一些日常杂务和工资发放,唐山海扬手打住她,问道:“黑寡妇是关在后院吗?”      “是的。”      “每日都有审讯?”      “每天都有。”      “每天都有受刑?”      “原来是的,最近一个月没有了,上次她快死了,毕处长怕她死了担不起责任,又找医生给她看病。现在不用刑了。”      唐山海点点头,“谁去审问的?”      “一般是陈队长,或者是钱秘书。”      “人是情报处抓的,怎么会是行动处去询问啊?”      朱徽茵回答:“汪处长死了之后,就是毕处长接手76号,他要审讯,我们也没办法。”      唐山海拿起外套,说:“走,带我去看看。”      朱徽茵为唐山海拉开门,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后院牢房。大院里面站着几个人在抽烟,见唐山海走过来,赶忙把烟踩灭了跟他招呼。      “谁在里面问话。”      穿着背带裤的那个年轻人说是钱秘书。      “扁头,今天不是陈队长啊?”朱徽茵问。      扁头明显有点怕朱徽茵,毕恭毕敬地回答:“头儿中午出去了。”      唐山海知道陈深去哪里了,按计划这会儿他应该在赴徐碧城的约。      扁头和朱徽茵带着唐山海走进低矮的牢房,刚走进去一股血腥味和臭味扑面而来,唐山海拿出手绢捂在鼻前,扁头看到了赔笑道:“还好,早上还打扫过的。”      唐山海冷哼一声,不打扫还好,打扫了反而更显得冰冷。水没有扫干净,跟血渍融在一起,一滩一滩堆在牢里和走道上更加让人恶心。      “到了.”朱徽茵提醒唐山海,唐山海拐过那个转角,刚好碰到钱秘书骂骂咧咧地走出来。      他注意到钱秘书在提着裤子,还在穿腰带,唐山海心里一紧,眼睛凛冽,“钱秘书,你干什么?”      钱秘书抬头望见唐山海三个人,特别是朱徽茵这个女人,他竟然面上一热,慌忙解释道:“于曼丽那块硬骨头,我只不过照例询问而已啊,她,她踢了我一脚。”      朱徽茵没管钱秘书,她让开一条道对唐山海说:“于曼丽在里面。”      唐山海瞪了钱秘书一眼,头也不回往牢狱深处走,钱秘书讨了没趣就要回办公楼,扁头趁他走了,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      唐山海低头走进牢房,于曼丽就挂在两根木头坐成的刑架上,身上的衣服满是血污,人瘦的脱了像,暴露在外的手臂全是骨头。朱徽茵咳嗽一声道:“于曼丽,这是新来的情报处处长。”      过了好久,于曼丽才慢慢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从乱发中望向唐山海,看了一眼而后又垂下去,冷冷道:“汉奸。”       ☆、枪决   徐碧城三点到了中华日报报社,胡主编亲自接待她,搞得一众人都在猜测,这又是哪一路的神仙。胡博跟徐碧城说他和李默群在日本就是同学,后来一起到了新政府,一个做了特工总部的负责人,一个做了新政府宣传部副部长,兼中华日报社长主编,那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胡博这个人留洋回来却是一派旧式打扮,青布长衫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徐碧城听两句就晕头了,又想到中华日报是汪伪政府的喉舌,便没精神再与胡成周旋。      胡博知道徐碧城是个小姐,又嫁了新式军官,是个阔少奶,自然不喜欢跟老人讲话,寒暄了两句就带她到办公室去了。      在走廊上胡博跟她说:“你就是跑政治口,说白了就是跟跟各部委的新闻,有消息了他们会开新闻发布会,记者把稿子交给你了,你就改一改也没什么难的。只有一点...”胡博推了推眼镜,颇有些为难,“跟你搭档的那个记者,是个难缠的。已经被他气走了三个编辑了。”      徐碧城说:“是哪位先生这么难缠?”      “不是位男士,是位密斯。”胡博说罢敲开办公室的门,里面几张办公桌都没有人,估计都出去采访了。唯独靠窗那一张桌子上放了个白色小包,胡博说:“诶!人呢?说好了等着的。”      刚说完,里屋响起哒哒哒地高跟鞋声,一个姿态曼妙的身影从书柜后面走出来,挽着头发带着礼帽,穿了件红色的连衣裙,圆圆的俏脸上一双杏眼透着灵动,好生新潮的官家小姐,就是不像个记者。      “胭脂,你又要干什么?”胡成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蓝胭脂还在笑呢,“抱歉啊主编,我晚上有个舞会。”      “这还没下班呢,你就打扮上了?!”      “四点半下班嘛,我还得去接人。”蓝胭脂撑着桌边,越过胡博看到了徐碧城,冲她点头:“碧城是吧?还是个学生?”      “哪儿!”胡博说,“人家已经结婚了,想寻摸一份安稳差事,你可别又把别人气跑了。”      “怎么会。”蓝胭脂说,“我就是不喜欢别人乱改我的文章罢了。”      胡博转头跟徐碧城介绍:“金信银行行长蓝长明先生的千金,蓝胭脂小姐。她这个人啊,聪明,自负。”      “我可都听到了,主编大人。”蓝胭脂说。      “我就是说给你听的。”胡博直拍桌子。      蓝胭脂耸肩,“那我就全当您夸我了。”      “夸你?”胡博一甩袖子离开了,抛下一句,“我倒想夸夸你。”      蓝胭脂招呼徐碧城坐下,问:“我看过你的档案,是伦敦大学毕业的是吧?”      徐碧城点头,“美术系。”      “校友啊。”      徐碧城眉头一挑,问:“你也是?”      蓝胭脂伸出手和徐碧城握了握,说:“我学的是戏剧,民国二十五年回来上海。打仗了还差一年毕业,我父亲说什么都不放我出去了。”      徐碧城说:“你比我好,我只读了一个学期就退学嫁人了。”      “各有各的好。”蓝胭脂看了看钟点,“快到点了,我们走吧,我送你走。”      “不必了,我先生会来接我的。”      “外面下雨呢,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送你回家,叫他别来了。”      “这...”徐碧城有点为难,“他那儿的电话不好打。”      蓝胭脂电话机都拿起来了,放在耳边说:“有什么不好打的。”      徐碧城说:“他在76号情报处上班。”      本以为这个特务机构能让上海大多数人的谈之色变,可蓝胭脂静却满不在意,直接拿着包走出房门,“我当是哪儿呢,不就是76号吗,刚好我也去那儿,我送你过去。”      徐碧城上了蓝胭脂的车,这位小姐上下班都有司机接送,尽管下着大雨,可一双雪白高跟鞋完全沾不到水汽,出了大门就直接进了福特车里。      在车上蓝胭脂跟徐碧城又聊起了在伦敦大学的往事,她比徐碧城大了四五岁,但生了一张苹果脸,两颊红红鼓鼓的,看起来显小。倒是徐碧城沉静稳重,话不多说,感觉年纪更大。      车子到了76号,大门口有守卫递给他令条,也不让车子进去。蓝胭脂和徐碧城只好下车,司机先下来从后备箱找出一个黑色打伞,蓝胭脂嫌难看,司机又翻出来一把浅蓝色的,蓝胭脂这才下车跟徐碧城走进办公大楼。      刚进一楼看到一堆人从二楼走下来,毕忠良和唐山海在前面领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在两人中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尖尖的下巴眼睛炯炯有神,精致的西装三件套,皮鞋锃亮,若不是个子低了些,也是个美男子的。      蓝胭脂站在进门处,跟那人对望,隔着老远大声说:“说好了你来接我,结果还得我来接你!”      那人刚在听人汇报,还没注意到是谁在讲话,又低下头去跟毕忠良唐山海二人交代事情。      蓝胭脂仰着头说:“宋叔叔!你听到没有!”      众人这才发觉两位女士站在走廊墙边,宋勉向毕忠良和唐山海道了句抱歉,走到蓝胭脂跟前,“我也是临时接到通知,李主任叫我过来布置一下工作。”      “我不管。”蓝胭脂看着宋勉身后的十来个人,带着几分顽皮和挑衅说道:“今天是我父亲和母亲请客,你总不好让他二老等吧。”      “我真是服了你了。”      徐碧城就站在蓝胭脂旁边,清楚看到了宋勉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他转头跟众人说:“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些急事,工作都安排下去了,有情况再汇报吧。”      毕忠良和唐山海带头向宋勉微微鞠躬,蓝胭脂朝徐碧城眨眼睛,挽着宋勉的手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之后唐山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问徐碧城:“你怎么认识宋先生的未婚妻?”      “未婚妻?”徐碧城道:“蓝胭脂可叫他叔叔啊?那宋先生看起来可比蓝小姐大了起码十岁啊。”      唐山海笑了一下,接着说说:“开战之前宋先生是救国会的,之后来了新政府,在舅舅手底下做特工总部办公室主任。听说原来是说了亲事的。不知怎地,又和蓝小姐好上了。”      徐碧城帮唐山海穿上外套,道:“这一天你倒是听了不少八卦。”      唐山海任由徐碧城给他系上扣子,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何乐而不为。”      徐碧城笑了,“你啊,就是个富贵人,享福命,日日都得闲,哪只今日。”      正说着,门外有人问到:“这话怎么讲啊?”      两人回头发现是毕忠良站在门口,徐碧城请他进来坐,絮叨说:唐山海在家就是个甩手掌柜,家里的事她婆婆从来不会让这个小儿子动手,哪怕是酱油瓶倒了,唐山海就在旁边也不带扶的,非得叫个老妈子来弄干净或者干脆买个新的。      “毕处你说,他是不是天生富贵命。好在您给配了一个下人,不然里里外外都要我一个人弄,我倒是前辈子欠他的。”徐碧城说着还瞪了唐山海一眼。      毕忠良说:“唐处是好命,生了这么个条件好的家里,还娶了个有脸面有文化的太太,不像我喽,土包子一个。”      唐山海摆摆手,道:“毕处莫要听碧城胡说,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毕忠良把一份档案递给唐山海,他看了看徐碧城,徐碧城很知趣,忙说我去打点水,随后就关门出去了。      徐碧城来到二楼茶水间,路上遇到了一些熟脸,都是前世见过的。大家都晓得她是唐山海太太,净跟她点头哈腰的问好,徐碧城也微笑回礼,打好水了出来看到楼道尽头的房间出来两个女人,出来时还在整理衣服,那应该换衣间没错。      一个女人她见过,但是不熟悉。前世在电讯组里,整天关在房间里面跟几个男人监听电台讯号,或者帮着毕忠良伺候那台电讯车,叫朱徽茵。另外一个穿着黄底碎花的旗袍,外面套了件考究的大衣,烫的头发是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卷,便是柳美娜。      徐碧城站在那里等着跟她们两打招呼,朱徽茵却微微停步,叫了声唐太太就走了,搞得徐碧城哭笑不得。难怪前世都对此人没有什么印象,这人真如老黄牛一般,干活吃草都默不作声。好在柳美娜和前世无二,天生的自来熟,她与徐碧城讲了好多话,徐碧城都耐心地一一听着,她现在不在76号工作了,但是里面的情况她还是多方面了解才行。      辞了柳美娜回到办公室,毕忠良已经回去了,唐山海把档案收起来,准备带徐碧城回家。      毕忠良没有配司机,唐山海也就没有配司机,等车子开出76号了,徐碧城才问他:“于曼丽怎么样了?你今天见她了?她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坚持到营救?她情绪如何?有没有自杀的倾向?”      大雨倾盆,前路困难,雨水在挡风玻璃前流成道道沟壑,唐山海把车子放慢到最低,道:“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      徐碧城知道自己又激动了,她吸了口气,说:“你先说情况吧。”      “枪决。”      唐山海这两个字如一颗炸弹在自己和徐碧城之间点燃,徐碧城情绪又跳起来,叫道:“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李默群吩咐了,让我去执行。刚刚宋勉来76号就是为这事。”      “这是刺探。他还是不放心你。”徐碧城一巴掌拍在副驾驶的玻璃上,狠狠道:“营救,必须营救!”      “我知道。”唐山海把车子开得很稳,他道:晚上就发密报,请示白头翁。”       ☆、失手   白头翁是唐山海和徐碧城直属上级的代号,正如他们两的代号是熟地黄一样。      唐山海回到家里,那个女仆已经做好了晚饭回家了。他与徐碧城上楼在书房的暗格里面搬出一个电台,信息由唐山海书写,徐碧城发报,可徐碧城刚刚准备好又突然变了主意。      “不行,来不及了。”徐碧城说,“我们打明电吧。”      “这太危险。”唐山海反对,“我们手里的那个号码,戴老板交代了一定要慎用,一旦启用就会立马报废,要再找一个安全的电话线路就困难了。”      “可是现在发报,等报务员翻译好信息再给白头翁,他再回信可能要到明晚这个时候了,那是什么都晚了。”徐碧城说:“于曼丽是死间计划的执行者,也是军统的绝密特工,她身上应该还有很多秘密,我们不能让她死了。”      “让我想想。”唐山海说,“让我再想想。”      徐碧城尊重唐山海的思考,她守在一旁看着时钟一点一点走字。直到晚上七点,徐碧城端了一杯咖啡走进书房,唐山海坐在椅子上,脚边扔了一地的烟蒂。      他见徐碧城来了,把手里最后一根烟踩灭,道:“我同意你的意见,打电话吧。”      徐碧城点点头,跟唐山海驱车来到扬子饭店一楼的歌舞厅,徐碧城这时已经换了件土耳其蓝的绣花旗袍,领子的地方有块镂空,典雅又不失风流,徐碧城脱了外套走进舞厅。她生的秀气,细细的眉眼颇有韵味,不一会就有人来邀请她跳舞。唐山海大大方方地把徐碧城送进舞池,自己来到吧台到了一杯酒,捞起电话拨号码。      电话通了,响了三声,唐山海挂了,又拨过去,响了七声才有人接电话。      “哪位?”      唐山海说:“我找皮特。”      皮特是白头翁的另外一个代号,那头的人说了句等等,没过多久,就有个男人的声音传来,问:“谁?”      “皮特?”唐山海说:“我们那批货到不了。”      “怎么说?”      “被人扣了,明天下午三点就要开关验货,查出来手续不齐就麻烦了。”      “老陶不能帮忙吗?”      “老陶去进货了,还没回上海。”      “我晓得了.”白头翁说:“我明天找人疏通。“      ”找谁啊?“      ”找两个工部局的,先一个试试看,不行再去一个。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吧。”      “那就全拜托你了。”唐山海挂了电话,抬头发现酒保正在看他,唐山海掏出一根烟递给他,道:“这世道你说说,没点人脉怎么做生意。”      “嗨呀!”酒保接过烟,一口香港话。      唐山海全然不怕,这通电话打过之后,电话线就废了,这个号码再也打不通了,没有人知道他联系过谁。      徐碧城跳完一支舞回到唐山海身边,有些渴了,唐山海给她一杯香槟,说:“好了,明天会有人过来的。”      “老陶还没到上海,谁会过来?”      “皮特会安排,你放心好了。”      徐碧城悬着的心放下了半分,她望着舞池中男男女女,灯红酒绿,突然问:“山海,跳舞吗?”      “跳!”唐山海举起酒杯,道:“刀口跳舞,别有趣味。”      根据戴笠指示,唐山海和徐碧城不同于上海站的其他特工,他们独立领导一支飓风队,专门执行汪伪政府官员的刺杀任务。除了飓风队副队长陶大春跟他们两单线联系,他们的一切信息都是绝密的,连上海站如今的站长曾树都不知道熟地黄本人。除此之外,戴笠还特别交代唐山海,在潜伏时不要跟别人争政治上的一时长短,越公子哥做派越好,越清高自若越好,越腐化享受越好。这样做一是符合唐山海的身份,二是不会树敌,三是能接触到各个阶层,这将为执行刺杀任务大开方便之门。      戴笠还为唐山海和徐碧城建立了一个秘密账户,定期为他们两汇入活动资金。明面上全是以他母亲的户头转的,一旦被人发现了也可推说是唐夫人疼小儿子,给他的私房钱。说来也巧,那个秘密账户正是金信银行的贵宾户头。唐山海在几家英美合资贸易公司也有干股,年底有分红,如今政府内哪个人没有个把股份的,这就更稀松平常了。      徐碧城和唐山海玩到十点多才回家,回到家洗漱完毕徐碧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中一会儿看到于曼丽烟眉若蹙,一会儿看到王天风和郭骑云满身是血,又梦到她外公躺在病床,李立文和沈凤珍抱头痛哭,画面一转到了荒野之中,她端着枪,枪口下的死人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竟是李默群。      徐碧城猛地从床上翻起来,一头热汗,浑然不觉天已大亮,她拿起床头柜的闹钟发现已经快八点了,便套了件外套匆匆下楼。      下人阿丽已经做好了早餐,唐山海穿戴整理在看报纸,阿丽见徐碧城站在二楼发呆,叫了她一声,“太太,吃早饭了。”      “诶,好。”      徐碧城走下楼去,唐山海把面包涂好果酱递给她,徐碧城看到昨晚散在饭桌上的杂志都被阿丽整理好了。      她暗地里冷笑,毕忠良说他介绍的这个下人不识字,但干活是很麻利的。麻利归麻利,可阿丽却把娱乐杂志、政治报纸、邮局刊物、话本小说都一一分类放好了,还说不识字?      唐山海开车送徐碧城去中华日报报社,自己再去76号上班,临走前徐碧城问:“你今天会来接我吗?”      唐山海回答:“接,处理好事情就来接你。”      最好如此,徐碧城看着唐山海碾过雨后的沥青马路,祈祷着今天的营救行动能顺利进行。      哪知等到下班时间,徐碧城却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唐处长受伤了,现在正在抢救。      打电话的人是陈深,他用了抢救这个词,吓得徐碧城扔了电话机就往楼下跑,刚好碰到采访归来的蓝胭脂。她抓住徐碧城问清楚事情后,自告奋勇送徐碧城到了日本陆军医院。      徐碧城奔到三楼,陈深守在走廊上,看到徐碧城妆都哭花了,陈深才说刚刚手术完了,没事的,就是脑袋破了个口子,缝了四五针。      “就是脑袋破了口子,你倒是说的轻巧。”蓝胭脂说,“你把你脑袋破个口子试试看。”      陈深旁边还有几个不长眼的,听到蓝胭脂这么不客气也喊了起来,被陈深吼道:“特工总部宋勉主任的未婚妻,你也敢得罪!?”      那几个小子才知道冲撞了龙王,连忙赔礼道歉,徐碧城心乱如麻,说:“陈深你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啊?”      陈深看了眼蓝胭脂,蓝胭脂冷笑,“你当我愿意听这些闲事。碧城,我在陆军医院有熟人,我帮你问问看有没有贵宾病房,让唐处长好好休息。”      徐碧城再三跟蓝胭脂道谢,她倒不在意,白了一眼陈深就离开了。陈深这才开口,原来他们在郊外执行一桩死刑,结果遭到了火力攻击,好在他们为了防止有人劫囚,找了一队宪兵做外围保护,第一行动队也有几个人也窜进树林里跟那群人火拼起来。      “谁知道他们还有后招。”陈深说,“还有第二队人马,调虎离山之后,只剩我和唐处长两个人,他们从背后偷袭唐处长,我乘乱先处决了犯人...”      “等等,”徐碧城打断陈深,“你说什么?”      陈深说:“我趁乱先处决了犯人,不然她托我后腿啊。”      徐碧城盯着陈深后退了一步,心里万万不敢相信,她问:“然后呢?”      “然后,扁头他们回来了,我就叫他把犯人埋了。”      徐碧城面色煞白,强忍住的心里的愤怒和震惊,扶住墙壁顺着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她告诉自己,要冷静,要等唐山海醒了再说,一切等唐山海醒了再说。      这时候毕忠良带人到了医院,扁头走在前面喊:“头儿,毕处到了。”      陈深迎上去,毕忠良大步生风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陈深转了圈栽倒在墙角,毕忠良上去还要踹一脚。这时候蓝胭脂带了几个医生过来,她尖叫出声。医院冲过来拦住毕忠良,说医院不能大吵大闹,扁头也反应过来抓住毕忠良,“毕处,有什么话好好说!”      “说?”毕忠良指着陈深鼻子骂道,“你他妈跟我说于曼丽去哪儿了?!”      “我埋了,还能去哪儿!”陈深也怒了,就算毕忠良是大哥,他也不能在外面就这么拳打脚踢,自己的面子往哪儿搁。      “埋了?”毕忠良喊道:“你倒是跟我说说,尸体在哪儿!”      “什么!”陈深从地上跳起来,“尸体不见了?”      “你确定她死了?”毕忠良问。      陈深说:“确定啊。”他指着扁头和其他兄弟说,“他们都可以见证。”      “是啊,处长。”扁头说,“我和头儿亲自把她扔进棺材里埋了的。我看得清清楚楚,胸口一个大窟窿,满身都是血。”      这是毕忠良给自己定的规矩,行动处处决的人,但凡是中国人,男的裹个麻袋,女的置口薄棺,入土为安。这是刘兰芝告诉他的,人要积点阴德。可就在刚才他知道出了事情,特意跑到于曼丽执行死刑的地方刨坟,却只看到一幅空棺材,人不知所踪。      “老毕,这也太蹊跷了把,他们要死人做什么。”陈深说。      “没死...”毕忠良自言自语,“她肯定还有一口气,被人救了。”      他指着陈深,“你马上跟我回去受训,还有76号所有人,都要受训。妈的,消息肯定是从内部传出去的。”      毕忠良匆匆而来,又带着陈深匆匆离开。徐碧城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人都走后,医院检查完毕才走进病房,蓝胭脂给唐山海安排了一个套间,交代了几句便告辞了。      徐碧城守着唐山海,直到半夜他才慢慢转醒,唐山海见到徐碧城第一句话就是:“陈深,是中共。”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要改一些电视剧中的元素,把唐队的人设望原型唐生明方向靠。 我也是查了一些资料,历史上的唐生明就是个纨绔子弟,在日伪政府整日风花雪月,游走在规则边缘,戴笠批准他专用资金,可以佯装腐化,这样才能迷惑敌人,执行任务。 原著小说中唐队虽然着墨不多,但也可以看出来也是个高干子弟,清高自傲的人,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好东西,可电视剧中的唐队和徐碧城为了一条小黄鱼精打细算,恕我直言,不太像军统财大气粗的作风。 而唐队一下班就围着老婆锅台转,是很苏没错,但真的能摸到情报么? 所以还是要往原型和原著方向走一走。人物性格不会变,但外围环境会改一改滴。 ☆、原委   “你怎么知道的?”      唐山海说:“皮特跟我说了,要找两个工部局的人去疏通那批货。言下之意就是派两队人马去救于曼丽。第一批是引开外围宪兵的注意力。按道理,第二批要把我和陈深弄晕,再把人劫走。”      “为什么是受伤而不直接杀了陈深?”徐碧城问。      唐山海看了她一眼,徐碧城低下头,道:“我就是奇怪,军统做事从来都是宁愿错杀,不会放过的。”      唐山海冷哼一声,“陈深怎么就是错杀了?”      徐碧城刚要争辩,唐山海继续说:“你应该明白,当场如果只有我活下来了,我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可陈深也活下来了,嫌疑就分给了两个人。所以陈深还不能死。”      他说:“按计划应该是陈深先中枪昏迷,我告诉于曼丽解救计划,让她积极配合我们的。结果...”      “结果,是你先中枪?”      “是。”唐山海陷入了沉思,徐碧城坐在床边,他突然叫道:“你检查过房间了吗?”      徐碧城惊得跳起来,她按住唐山海:“你别乱动,医生说还有一寸就打进脑袋里面了。”      唐山海抓着徐碧城的手,哑声道:“我问你检查过房间了没?”      “查了查了。”徐碧城让唐山海躺下来,帮他盖好被子,“而且房间是蓝胭脂临时给你调换的,不可能有监听器。”      “蓝胭脂?”唐山海又不说话了,他有太多信息需要消化。徐碧城轻声问:“然后呢?你在想什么?”      “那时我在等第二批救兵,但于曼丽突然跟我讲话,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什么?她跟你说什么?”      “她说...”唐山海认真回想那时跪在地上的于曼丽的表情,“她说不要费力了。”      “她知道你是卧底!谁告诉她的?”      唐山海摇头,“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我只见了她一面,她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      “那你为什么说陈深是□□?”      “猜的。”唐山海说:“我猜于曼丽应该不在棺材里。”      徐碧城点头,“毕忠良多疑,又派人去刨坟,人真的不在里面。”      唐山海眼睛望着天花板,“子弹从我的脑袋擦过,还有一寸就爆头了。若是远距离射击,那得是一个一等一的狙击手。但那时两方在树林外交火,情况混乱,仓皇之间这几乎不太可能,应该是近距离射击。”      “你的意思是,于曼丽跟你讲话,是陈深在背后放冷枪?”      “我看过上海区的档案,上半年轰炸樱花号,刺杀南田洋子这些动作,上海站军统行动组都和□□锄奸小组有合作。我想,这个精细的计划,不可能是陈深一个人想出来的,想必是锄奸小组统一行动。”      “你是说,于曼丽被□□策反了?”      唐山海看着徐碧城,“很有可能。”      “那陈深为什么不杀了你?”      “他不杀我,和我不杀他是一个道理。总得有人分担嫌疑。”唐山海说:“而且我受了重伤,他就能光明正大的草草了事,赶紧把我送到医院。陈深的同伴就能尽快把于曼丽挖出来。”      徐碧城深吸一口气,她是重生而来的,当听到于曼丽不在棺材里面的时候,她就知道人肯定是被陈深救走了。但是唐山海能推测出整个事件的大概过程,并且大胆推测陈深是□□,实在是心思缜密。      “那怎么办?”      唐山海问她:“什么怎么办?”      “不能试探他对吗?”      “当然不能,他是□□只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于曼丽已经死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试探我演的戏。虽然这太费周章,可能性不大,但我们还是要小心。”      徐碧城说:“陈深作为现场唯一清醒的人,嫌疑很大。如果他是□□,肯定会找个替罪羊。”      “没错。”唐山海勾嘴笑了,“等等吧,76号马上要死一个人了。”      毕忠良跟陈深谈到后半夜,才勉强放他回家,他觉得陈深说的有道理。      第一,是他临时要求陈深跟着唐山海一起去处决于曼丽的,陈深事先并不知道,他来不及做准备。第二,如果陈深是策划劫囚的那个人,就不会去处决现场,这无疑把自己暴露的危险加到最大。第三,于曼丽已经被关押太久,她的存在早就不是秘密,处决她跟平常的犯人没有什么两样,也不是机密,76号十个人中有八个都知道,指不定是谁走漏了风声。就连唐山海也有嫌疑,谁知道他受伤是不是苦肉计。      毕忠良撑着脑袋想了一夜,决定提审每一个接触过于曼丽的人,倒不是他多么热爱汉奸这份工作。老实说他到新政府来无非抱着有奶便是娘的想法,他虽没什么政治觉悟,但也不喜欢日本人。他只不过想在这乱世寻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养活刘兰芝,顺带能照顾陈深这个兄弟,如此而已,毕忠良觉得这个想法很实际,很简单。      但前段时间频繁发生的刺杀案让他寝食难安,既然晓得76号有内鬼,他就不可能坐以待毙,谁敢拦着他升官发财,莫怪他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陈深从毕忠良那儿出来,一头撞进自己的公寓。皓月高悬,漫天繁星,他在脑海中把所有的环节又过了一遍,包括和毕忠良的斡旋,保证没有纰漏后,还是无法安然入睡。他回想起一天前,自己最后一次提审于曼丽时的场景。      他劝于曼丽缴械投降,就算不知道其他的情报了,也可以捡回一条命。      于曼丽那时讲:“我的老师王天风是个铮铮铁骨的汉子,我的搭档明台,助手郭骑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我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跟他们共事过后,你觉得我还能看得上你们?”      陈深说:“再是世间好男儿,都已经成一杯黄土了,你在坚持什么?莫非你也迷信,觉得到了地下还能见到他们?”      于曼丽刚要谩骂出声,突然,她看到陈深的手指轻轻在桌面敲击。      她望了望陈深,道:“你做什么?”      陈深手指不停,话也不停,“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投降吗?”      而摩斯电码的内容是:“明日军统有营救计划,但你不能回重庆。”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曼丽靠在椅背上,扯着溃烂的嘴角笑道:“倒是陈队长,这几个月来多谢你陪我聊天了,我想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      这问的是为何不能回重庆。      “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女孩子受刑了,有这种活都会赶紧接过来,怜香惜玉恐怕是我唯一的优点了。”      摩斯电码说:我们会送你去根据地。      是□□,于曼丽瞪着陈深,这个人是地下党。      会不会是圈套?她想。      这时,陈深把一个东西拿到于曼丽跟前。那是一张照片,是她和搭档明台拍的婚纱照,拍照片的是郭骑云。      她尤记得那时郭骑云蛮不乐意拍这张照片,因为干他们这一行的除了档案上的照片,是不应该留下任何影像记录的。可那时她和明台心心相印,身处乱世说不定都看不到隔天的太阳,于曼丽央求郭骑云一定要为他们二人拍个照片留念。毕竟档案上的照片是要用在墓碑上的,这照片是要证明他们来过,战斗过,曾经活过。      当时,郭骑云没告诉于曼丽,就算他们死了,也不会修墓立碑,能入土已经是大幸了。他拿起啤酒瓶灌下一口,借着醉劲帮这对情人拍着今生唯一的合照。      她握住这张照片,盯着上面的血迹,那是明台被射杀时的血迹。她眼睛空洞无神,没有半滴眼泪,有的只是无尽的思念和绝望。      “明台是你的搭档。也是你的爱人是吧?”陈深问。      于曼丽没有回答。她把照片翻过来,想要捧在心口,却突然看到上面写了两个字。      “锦瑟。”      那是她的小名,只有明台知道。      如晴天霹雳一般,于曼丽浑身颤抖。原来这张照片上什么字都没有的,究竟是谁写的。      她盯着陈深,陈深笑着把照片抽回来,放进档案袋里,道:“我对你好吧,临死让你看看你的情郎。”      是陈深写的,是明台告诉他的。      于曼丽看着陈深敲下几个字:走吧,明台在延安等你。      此刻于曼丽才恍然大悟,明台早已被策反。      而他何时被策反,于曼丽无从知晓。      她被唐山海和陈深拉到郊外处决之时,树林外有火力攻击,她看到唐山海的表情,就知道那是他安排的救援。      可于曼丽已经不可能跟唐山海回重庆了,她原本就是一只飞蛾,只会逐光飞翔,而明台便是她生命中的光,追随他去延安是毫不犹豫的抉择,哪怕是自取灭亡,她也无怨无悔。于曼丽同唐山海讲,别费力了。      还有一句,是她没有讲的:多谢。      于曼丽配合陈深分散了唐山海的注意力。一颗子弹擦过唐山海的后脑勺,他应声倒地,一切都按照陈深的计划完满进行。      但计划不都是完美的,陈深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他知道毕忠良肯定会在76号内部疯狂排查每一个人,他必须先动手,找一个合适的替罪羔羊。       ☆、计策   唐山海借着受伤的机会在陆军医院一待就是七八天,连毕忠良要问话,都得自己亲自到医院来问。      照例还是那些问题,无非是出事前一天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接触过。唐山海一一说来,并不露怯,毕忠良派人去查了扬子饭店消费记录,证实了唐山海的话。      毕忠良跟唐山海说查到那天交火的人马清一色的七九式□□,火力充足,他们初步推测劫囚犯的是军统的人。      唐山海反问毕忠良,“黑市有没有查?七九式□□在黑市也不少。”      毕忠良坐在唐山海病床前,没有讲话,唐山海接着说:“既然都已经交上火了,干嘛不直接把人劫走,还搞挖坟刨墓这一套。”      “那,唐处你怎么看呢?”      唐山海半躺在床上,笑着说:“李主任责令毕处彻查此事,山海如今躺着这里不敢妄言。”      “你我还讲这些。”毕忠良说,“要是上面怪罪下来,你我都逃不了责罚,唐处有什么看法,可千万要跟我多多沟通才是。”      唐山海舔了下嘴唇,招手叫毕忠良附耳过来,轻声道:“上半年藤田芳政长官在上海站被伏击,是游击队所为,那也是清一水的统一武器。毕处也不能小看了地下党啊。”      毕忠良眼睛望着唐山海,看不出神色,他嘶了一声坐在身子,仿佛恍然大悟道:“莫非这事是两组人马所为?”      “搞不好就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唐山海说:“这些人连我们何时行刑,在哪里行刑,有什么人马保护都摸得一清二楚。肯定有内鬼。”      毕忠良点头,“这个我也想到了。那依唐处看内鬼在哪里?”      唐山海盯着毕忠良,晓得这是他在套话,这时如果唐山海说不知道,那就太假,如果说太清楚,又容易引火烧身,他歪了一下头,说:“毕处长有目标了。”      毕忠良哈得大笑起来,伸手直拍唐山海的肩,后者也跟着笑了,“容我猜猜,是不是行动处的人。”      “是有几个嫌疑人。”毕忠良承认,唐山海马上说:“那把我情报处也查查,省的我去淘米了。”      毕忠良瞥了一眼唐山海,“唐处真肯?”      唐山海双手抬起放在脑后,说:“哪有什么不肯的,我都这样了,万一那个内鬼是在情报处,我回去不就被他暗算了吗?”      毕忠良站起来,“有唐处这番话,我回去就好工作了。说真的,朱徽茵那几个老人,我还真不好问话。”      唐山海:“无妨,请大哥务必认真排查。”      两人正说着,阿丽端着饭盒水果走进来,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各自高挑不说发育的还挺好,盘靓条顺,一条大辫子梳得油光水滑,一路走进去看得毕忠良身边几个小子直摸下巴。      毕忠良跟唐山海告辞,走出病房,陈深守在门口,他问:“怎么样?”      “松口了,回去立马提审朱徽茵。”      “...是。”陈深回答,毕忠良眼睛却往房间里面瞟,陈深问他:“看什么?”      “那个阿丽也太漂亮了吧。”毕忠良说。      陈深把毕忠良拉到一边,指着他说:“你说要找个好看的,拉拢一下唐山海的。你现在又嫌太好看,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办得太过了。”毕忠良带着陈深快步下楼,他说:“你当徐碧城是傻子啊!”      毕忠良前脚刚走,徐碧城后脚就带着孟珂到了医院,李默群前几天来看过唐山海了,心里不放心就差孟珂没事就到医院多看看。他怕徐碧城一个小女子忙不过来这些事情,于是孟珂便派车把徐碧城从报社接过来,乘着午休的时候去看唐山海。      “我说你也是,还是姑娘家吗?男人都住院了,你还去上班。”      天气冷了,在车长徐碧城才把围巾解下来,她说:“舅妈快别数落我了,胡主编说这两天有大新闻。”      “有什么大新闻啊?”   “中央储备银行发行的中储券流通不顺利,就...”徐碧城瞅了一眼,放下围巾依偎在孟珂身旁,“没什么事,就开了个会。”      “这就对了,莫管其他的人和事,管好你们家山海才是真的。”      孟珂说:“昨天晚上你回家拿换洗衣服,我先到了医院,你猜我看到什么?”      徐碧城问:“什么?”      “你们家那个阿丽,好生厉害,都坐在床上喂饭了。”      徐碧城脸色瞬间就不好了,孟珂赶紧换了语气,“你是个没心眼儿的,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心眼,你生的单纯,不代表别人也单纯。不过我看山海没那个心思,规规矩矩的。”      徐碧城扯着嘴角笑了笑,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医院。刚下车徐碧城不为孟珂开车门,也不等她,一路小跑到了住院部贵宾病房。高跟鞋踩得地面噔噔作响,用力推开病房的大门,正午的阳光扑面而来,同时还有细小的嬉笑声音。      徐碧城走进房间,穿过走廊,脚步声反而小了好多,她猛地站在厅中,把病床上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阿丽连忙从床上起来,脸上的笑都还没有散去,耳朵都是红的,她顺了把辫子低头叫徐碧城太太,站的远远的,远到了窗户旁墙根下。      徐碧城倒没有看阿丽,眼睛直盯着唐山海,他头上缠着纱布,病号服上第一颗扣子都打开了。      三个人待在房间里面,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固。阿丽突然笑了一下,贴着墙根往外面走,说:“太太,我煲了汤,给您再热一下。”      “什么汤?”徐碧城问。      “猪脚汤”阿丽回答。      徐碧城眼睛仍看着唐山海,又问:“你都喂完了吧?”      阿丽抬起头,“啊?”      徐碧城往阿丽那边走,她身子不高,比阿丽矮了半个头,可气势汹汹。毕竟理亏阿丽忍不住往后退,唐山海在身后唤了一声:“碧城。”      他不叫还好,叫了徐碧城扬起脸,气的浑身发抖,正要发作,房门又被人打开了,孟珂带着下人走进来,刚进门看到这情形就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孟珂大喊:“还不滚出去!”      这一声喊,把徐碧城都震到了,阿丽捂着脸跑出去,孟珂转过头环视整个房间,冷声对唐山海说:“山海,你当碧城跟你过来上海就没了娘家是么?找什么人我不管,可你也要挑一挑的呀。”      唐山海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讲话。孟珂命令下人把准备好的东西全部拿进来,满满当当塞了一屋子,路过的人都不禁侧目。归置好了之后孟珂把徐碧城拉到房外,徐碧城还是不说话,只是红了眼睛。孟珂叹了口气说:“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男人还能栓得住?你舅舅那些破事我也就不说了,都是这样的。”      徐碧城抽了一下,俯在孟珂肩膀上哽咽:“当初追我的时候说的多好啊,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孟珂马上打断徐碧城的话,“你别跟舅妈说这些,舅妈也不懂。男人额话能信吗?什么莎士比亚什么诗经,什么好用用什么,你别当真了。你们才多大啊,这就受不了了。现在是不实兴养姨太太了,要是在以前,你不得气死?要我说呢,山海已经挺不错的了,人标志有耐心又有学问。我说那群太太提起山海,人人都羡慕你。一些小毛病啊,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徐碧城绞着手绢,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孟珂又心肝宝贝哄了一阵才缓过来,她帮徐碧城擦干净脸蛋,说:“快进去,大度点,男人才觉得你好。”      徐碧城乖乖点头,“知道了,舅妈。”      孟珂帮徐碧城打开门推她进去,自己带着下人回去了。徐碧城走回病房,唐山海已经起来了站在床边,披了件大衣,探着头问:“走了?”      “走了。”      “都走了?”      “都走了,阿丽被舅妈开了,估计毕忠良暂时不会再派人过来了。”      唐山海长舒一口气,靠在窗边直笑。徐碧城瞪着唐山海,板着脸低吼:“唐山海!”      “怎么?”他下意识的缩了一下。      “我说你做事情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说着徐碧城把手包一抡,使劲砸向唐山海。      唐山海伸手接住皮包,退后两步,解释说:“我也没有计划,你也知道阿丽一直要接近我,昨天刚好被孟珂碰到那一幕,我就将计就计了。”      “那我要是不配合你呢?我要是根本就不生气呢?这戏不就演不下去了!”      唐山海砸吧了一下嘴,难得的显出几分笨拙,“你这,不是演下去了吗。”      徐碧城憋着嘴,看着唐山海,看他一副如小男孩般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表情,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变故   “真生气了?”唐山海讨好似得凑过去,拉着徐碧城坐在病房里面的椅子上,这贵宾套间极大,外面有个小厅,转过小厅才是病房,房间里面厕所,洗浴,小灶台应有尽有,一般是给政要或者官员住的,唐山海级别还够不上,但蓝胭脂有门路,他也不客气,只说出了院就算不请蓝胭脂吃顿饭,也得备一份礼物。      “还用你说,礼物早就备下了。饭也得请,我们还摸不清蓝胭脂的门路,能拉上宋勉更好,你们都是黄埔出身,还能交个朋友。”徐碧城说话颇没好气,唐山海赶紧给她倒了一杯水,亲自递到跟前,道:“你办事,我放心。”      徐碧城把茶杯放在桌上,问唐山海:“你跟毕忠良说了?你不怕毕忠良查到我们身上来?”      唐山海摆摆手:“不会,人是共党劫走的,他们留的马脚比我们多,够老毕查的了。而且这次出动的不是飓风队,是上海站的人。跟我们关系不大,只是...对了,你不是给白头翁发报汇报这件事情了吗?他怎么说?”      徐碧城说:“电文看过我就烧了,我向你复述一遍吧。”      唐山海点头,细心聆听,徐碧城说:“一,于曼丽被劫之事吾会据实向上汇报,具体惩处日后再说。二,上次行动未让带苏者参加,众人皆接受检查。”      唐山海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道:“白头翁让上海站所有代号和姓名中带苏字的人都暂时静默接受检查,希望能尽快找到内奸。”      徐碧城自然这内奸就是上海站的副站长苏三省,只是平白无故这么说出来,白头翁肯定不会相信,唐山海也不会同意她就这么冒然怀疑别人,徐碧城必须想个办法先一步揭开苏三省的面具。      她想了想说:“我听说上海站两位领导之间并不愉快,多有隔阂。”      唐山海点头,“站长曾树革命军出身,苏三省只是个小混混,戴老板不拘小节把他抬到副站长的位置上,曾树多有不满经常打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徐碧城又说:“我们来之前好像有听说上海站这片走私贪腐很严重啊。”      唐山海眯着眼睛看徐碧城,徐碧城壮着胆子瞪了回去,问:“你看我做什么?”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徐碧城望向别处,“只是我们投靠汪伪时。供出的那六个军统就是走私贪污,才成了戴老板手中的弃子。他们原本就是上海站的人,不知道上海站还有没有其他这样发国难财的蛀虫。”      唐山海站起来,抱着手臂思考了一会儿,徐碧城在他背后说:“山海,你也知道吧。借抗日之实,行私人之利,这样的人在党国比比皆是。”      唐山海冷笑出声,他转过头来眼中满是探究,“碧城,若不是我对你知根知底,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就凭你刚刚那番话,简直像极了地下党在策反。”      徐碧城知道自己失言了,她也站起来道:“我错了,我以后不乱说话了。”      她立在唐山海面前,瘦瘦小小,眼睛通红,应该凌晨起来听白头翁电报的缘故。唐山海的语气不算和善,徐碧城连忙道歉看起来可怜极了。唐山海心尖好像被人揪了一下,他轻咳一声解释说:“我没有在批评你。”      “不,”徐碧城打断他,“你批评的对。我应该要守纪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能乱说。”      “碧城,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之间没有上下级之分的。”唐山海几近请求。可徐碧城脑中思绪繁多,她有心事,很重很重的心事,全是关于唐山海的,但是她一个字都不能讲。      她默不作声,只是低着头细眉微蹙,像个犯错的孩子。唐山海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轻叹一声,走近到徐碧城的身边,伸出手停了好久,却只是放在身前,低下身子说:“碧城,你我之间,日后只要无关于公事,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      徐碧城微微扬起脸,抬到胸膛的高度,没敢再去看男人的眼睛,她说:“还有一条。”      唐山海退后一步保持着礼貌的距离,问:“白头翁还有什么指示?”      “他要我们密切关注一个人。”      “谁?”唐山海问。      “《申报》馆长金华庭先生。”      唐山海哦了一声,坐在小沙发上,徐碧城继续说:“最近汪精卫政府的中央储备银行发行了中储券,要求上海所得银行和商行的全部换成中储券流通,中央日报已经刊登了通知,申报迟迟不肯刊登,报界同仁明着不说,暗地里都佩服金华庭先生的硬骨头。”      “那是自然的。”唐山海低声说,“这个金华庭,我在重庆时候见过,战地记者出身,现在除了是申报的馆长之外,还有另外的身份。”      徐碧城问:“是重庆方面的人?”      “是党国宣传部驻上海特派员。”      徐碧城倒吸一口凉气,她前世听说的金先生的名字,那时他被日本特高科暗杀,上海报界哗然,消息传到重庆甚至延安,主流报纸纷纷发文吊唁,蒋介石亲自发文称赞金华庭:“国魂不死,正气长存。暴徒纵能歼我志士,不能消灭我舆论界为国奋斗之精神”。      有人说那时周佛海并不是想杀金华庭,毕竟两人曾经是好友,只是想绑架他去香港然后策反。可金华庭私下激烈的抗日言论被人捅破,特高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你最近跟金华庭有来往?”唐山海问。      “有的。”徐碧城说:“蓝胭脂有篇稿子,是分析上海舆论形势的,想邀请金华庭写稿,是我们主编胡博给牵的线,我也跟着去见了几次面。”      唐山海靠在沙发上,闭目冥思,徐碧城在他身旁说:“从今天起,我去见他,都带枪罢。”      “也好。”唐山海说。“现在中储券发行不利,党国控股的四大银行都拒绝使用中储券,这个月一号农业银行四个职员被人殴打致死,上个星期交通银行客户经理被人扔到了河里,警察局说这是偶然暴力事件。但我们都知道这是特高科的示威暗杀,保不准金华庭是另外一只出头鸟。”      他突然从沙发上弹起来,道:“碧城,你一定要机警一些。”      这些徐碧城都知道,徐碧城拍拍他的手,说:"我会小心的。”      唐山海快速地反握住了徐碧城说:“我通知老陶,他会召集飓风队暗中保护金华庭先生。”      徐碧城乍然,“老陶来了?”      唐山海点头:“来了。早上扮成护工跟我接上头了。”他松开徐碧城转身从桌面上摸到一支烟,打燃了火机,徐碧城立马问道:“出事了”      唐山海赫然回头,“怎么了?”      “你从不会在我面前抽烟的。”徐碧城说。      唐山海看着手中的香烟和火机,只失神了一瞬就晃手灭掉,道:“没事。”      徐碧城看着唐山海的背影,隐隐不安。       ☆、暗涌   飓风队副队长陶大春的到来给唐山海带来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问唐山海先听哪一个。      唐山海自然先听好消息,陶大春便拿起剪刀剪开棉袄的夹层,从棉絮里面拿出来一份电文。      陶大春摊开电文,那是一篇蒋介石在高级军事会议上的发言稿,其中第三段被陶大春用红笔划了出来,上面写道张自忠、唐恒等将领是国之栋梁,军之表率,众将士要以之为榜样,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为国为民,切记,切记。      陶大春说:“我来的时候见了一面你的大哥,他叫我把这份电文给你,虽然现在因为你的事情,唐公还没有办法正名,但你我都知道他是真的。”      本以为唐山海会畅然欣喜,却没想到他十分平静,唐山海把电文放在烟火缸里面,点燃烧掉,静静道:“我父亲不在乎这些虚名。”      陶大春啧了一声,“就你超脱!”      唐山海问,“那坏消息是什么?”      陶大春收敛了表情,又拿出一份重庆的中央日报,递给唐山海。      “怎么?”这是半个月前的报纸了,上面刊登的消息稀松平常,无非是一些战报和社会新闻,并无新奇,唐山海不知道陶大春是什么意思。      陶大春指了指右下方的一篇讣告,唐山海定睛一看,李儒德的名字这才撞进他的眼帘。      “吾夫李儒德于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凌晨三时八分病故,享年六十九岁。兹定于7日后,于紫山苑举行追悼仪式并葬于祖茔之侧望各位亲友届时参加。”      这明显是沈凤珍的刊登的讣告。      “这...”唐山海声音有些发抖,身形都摇晃了,陶大春忙问:“没事吧。”      唐山海定了定神,可心思却一直静不下来,怎么会没事,他猛然听此噩耗都心痛不已,李儒德是徐碧城至亲,她还没来得及告知外公真相,李儒德直到死仍以为徐碧城是个汉奸,人生最遗憾追悔之事莫过于此,这让人怎么能释怀。唐山海做事多都胸有成竹,这时却没了主意,此事到底该如何跟徐碧城开口。      下午见到徐碧城,唐山海还能没能鼓起勇气,只能讲那份报纸唐保留了下来,收进抽屉最里面,想着等这段时间过去再跟徐碧城说。      晚上,陈深在扬子饭店的舞厅碰倒了唐山海,这位公子哥还没好伤疤就忘了疼,白天哄完老婆,晚上就在舞厅里面和美女挑起了交际舞,脑袋后面一块白纱实在显眼,想让人视而不见都不行。等一舞完毕,陈深坐在唐山海定的包厢里面,唐山海意犹未尽的脸色一下子垮下来,“陈队长这是查我来了?”      陈深摇晃手中的格瓦斯,“唐处想多了,我是蹲其他人。”      唐山海左右看看,“这里还有其他熟人?”      陈深指了指楼上,“钱秘书在这里报了一个丽宫皇后,正在玩呢。”      唐山海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钱秘书在上面玩,你在下面守着?”      陈深没打算跟唐山海说太多,他道:“唐处不喝酒了?”      唐山海摆手,“医生说了,伤口愈合期间不能喝酒,我就喝水了。”      陈深从兜里面拿出一瓶新的格瓦斯,晃了晃,唐山海接过去喝了一口,全吐在杯子里,“抱歉,喝不习惯。”      陈深是见识过唐山海的讲究的人,他耸耸肩,问:“听说今天唐太太给唐处脸色看了?”      唐山海哼了一声,“把女佣开了,还被舅妈训了一顿,搞得好像我倒插门一般。”      陈深趴在桌上小声说:“毕处知道了,还说我来着,不该找阿丽这样放在唐太太跟前,本来是好事,办成坏事了你看看。”      唐山海翘着二郎腿,道:“好意我心领了,等这阵风头过去后,还望陈队长再给我们家介绍一个手脚麻利的。”      “好说好说。”      “最好是男的。”      陈深被呛了一口,手背抹嘴,“唐处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啊。”      “省点事吧,不必放在家里你说是不是?”      陈深很认同,他又问:“找个男工,唐处不怕太太出事?”      唐山海看着舞池中灯光迷离,饶有兴趣,他伸出手指晃了晃:“不会。我家碧城跟了我,就很难看得上其他人。”      “......”陈深哑口无言,过后品出这其中的醋味,他摇摇头道:“唐处要是没事的话,我上楼看看。”      唐山海也站起来,说:“有什么好东西,不给我看看吗?”      陈深想了想,陪笑道:“也不是。唐处要去也是可以的。”他朝门口摆摆手,扁头几个人从大理石柱后面转出来径直上了二楼,唐山海和陈深跟在后面。      刚上去扁头和几个手下已经在走廊尽头一间房间外面守着了,陈深走过去招呼唐山海也可以过去看。两个人听到门内有两个人在说话。      其中一个男人说:“我们处前些日子抓的那个女军统,跑了。”      一个女人惊讶叫道:“在监牢里面也能跑?”      “哪儿?在外面跑的,都买到土里面了,愣是被人刨出来。”      唐山海道:“这钱秘书倒是什么都说啊。”      陈深轻声道:“钱秘书喜欢女色,而且嘴巴不严,对这个舞女是百依百顺,什么都说。毕处怀疑这次消息走漏,跟他有关。”      唐山海看了看扁头等人架势,问:“这是要抓人?”      陈深扯着脸皮笑了,“不抓。墙里面放了监听器,毕处在隔壁房间听着。”      唐山海脸色发白,幸好走廊灯光灰暗,掩饰住了他的仓皇。他快速转过身确保陈深没注意他的震惊。      扬子饭店已经不安全了,毕忠良不知道是不是误打误撞,竟在这里设下防备,究竟是要抓钱秘书还是要抓他唐山海的小辫子。刚刚在楼下的包厢,幸好他没有出言试探陈深,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窃听器。      他看向还趴在门上的陈深,摸不准这个人是处于什么目的,提醒自己的,是无意的还是有心的?      陈深转头问唐山海,“唐处,过去打个招呼?”      唐山海动了动领带,道:“好。请陈队长带路。”      唐山海出院那天已经过了元旦,毕忠良笑称唐山海会算计,知道没上几天班就又要放假了,唐山海懒得管处里面那些事,住院期间把情报处也托给毕忠良管理,倒让毕忠良放下了几分戒心。      说是上班,直到中午唐山海才到76号。刚踏进院子就看到几个人从牢房里面出来,有个人满头满脸都是血,路都走不动了,得要人扶着才能走出来。      牢房外面还等着几个人,朱徽茵第一个瞅见唐山海,向他微微鞠躬,唐山海还没说话。朱徽茵旁边的钱秘书突然后退一步,避开拖出来的人,刚好撞到朱徽茵身上,朱徽茵伸手扶了一把,说:“钱秘书你没事吧?”      钱秘书紧盯着刚刚拖出来的那个人,自己抖如筛糠。那人裤管被挑开,两道血迹画在地上,估计是被挑了脚筋,这是毕忠良经常用的招数。      陈深从牢房里面走出来,看了一圈台阶下的人,跟唐山海打了个招呼,问道:“唐处,下一个是朱组长,没问题吧。”      唐山海微笑点头,“女人就不要用刑了吧。”      这句话不光是朱徽茵,连柳美娜那些等在外面候着的女职员都向唐山海投来感谢的目光,陈深说:“放心吧,女人暂时不用刑。”      钱秘书这时叫道:“那这么说男人是一定要用刑了?”      “也不一定啊,刚才那个据不肯承认自己透露过于曼丽的行踪,所以毕处才用刑的啊。”      “什么叫于曼丽的行踪,她的事情都不是机密啊。”钱秘书这样嘟囔被陈深听到了,他说:“钱秘书,你这样讲可就危险了,在毕处面前可不能这么说啊。”      钱秘书额头上的汗又密了一层,他双腿发抖,与陈深商量道:“队长,我最近发烧,身子不好,先回去等行不行?”      陈深望向唐山海,唐山海道:“行了,回去吧,也不差这一会儿。”      钱秘书就差千恩万谢,跑着回了办公楼。      当天晚上,毕忠良跟唐山海商量,要求所有机要人员晚上全部加班。唐山海不解,说就快过年了,还不准大家回家准备啊。      毕忠良关上办公室的门才跟唐山海解释说:“唐处你不知道,去年新年财政部次长汪芙蕖,在饭店包厢被人一枪毙命。我们都得机警些,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      唐山海不知怎地,突然想到了徐碧城,他道:“我知道了,毕处长,”他打断毕忠良的话,“还是你想的周到,我跟碧城说下,今晚就不回去了。”      毕忠良一走,唐山海马上给徐碧城打了个电话,却没想到家里没有人接电话。他又打到中华日报社,对方才跟他讲,徐碧城跟蓝胭脂出去了。唐山海忙追问去了哪里,那人也搞不清楚,说是跟胡博主编出去的,好像是个饭局来着。      唐山海托那人帮忙打听一下,一方面知道徐碧城肯定是走的匆忙,等到了有电话机的地方她一定会跟自己报备的。      他仰头紧闭着眼睛,这时房门咚咚直响,推开门只见陈深拥着一个女人站在唐山海办公室门口,挑眉笑道:“唐处,毕处怕你无聊,在二楼会议室摆了一桌麻将,差我叫你来打牌呢。”      唐山海看着陈深怀里的女人,陈深反应过来道:“忘了介绍一下,李小男,我哥们儿。”      “谁是你哥儿们啊。”李小男用手肘拐了一下陈深,十分热络地打招呼:“唐处长是吧,我是小男,是陈深的女朋友。”      “李小姐,”唐山海伸出手跟李小男相握,冲她微微点头。忽然,房内的电话机响了,一定是徐碧城。      唐山海迅速看向陈深,后者似乎知道这个电话的重要性,他伸手揽过李小男,夹着她往回走,嘱咐唐山海一定要来打牌。      唐山海目送陈深和李小男离开,在电话机即将挂断的最后一秒,把听筒捞起来放在耳边,      “山海。”      “碧城。”      “我跟胡主编还有胭脂,到浦江饭店吃饭呢。”      “这样啊。”唐山海听到徐碧城的安然无恙,他松了一口气,问:“我打电话找不到你,是真着急啊。”      “我晓得了,出来之前应该跟你讲一声的。”徐碧城那头有人在催,唐山海听出来了是蓝胭脂的声音。      “就你们几个吗?”他问。      “没有。”徐碧城这时靠近电话机,凝声道:“还有申报的金先生。”      唐山海脑中掀起万海波涛,他仿佛明白了毕忠良为什么要把他留在76号里面,如果两件事真有联系的话,那么今天晚上,特高科就要杀人了。       ☆、迷夜   就在那刻,突然楼下一声响。唐山海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徐碧城抢先问道:“怎么了?什么响。”      唐山海推开窗,原来是扁头带着几个年轻人在院中放鞭炮打发时间,他关上窗户,“没有,他们在放炮玩呢。”      “你呢?来接我吗?”徐碧城问。      “不行啊,老毕留我打牌,今晚要值班,对了浦江饭店门口有个卖粽子的,味道不错。”      徐碧城明白,这是唐山海在告诉自己老陶就跟着他们,起码有个保护,徐碧城轻松了些,道:“好吧,那我吃完饭就回家。”      “好。”唐山海说:“注意安全。”      他挂了电话,披了件外套来到二楼会议室,推开门就听见毕忠良大喝道:“快来!等你好久了。”      唐山海见柳美娜在桌上,就摆手说看看就好,柳美娜赶紧下桌说:“唐处长要是看着我打牌,我的心都紧张了,那还会打了,我还是跟女生聊天去吧。”      毕忠良的秘书刘二宝站起来给唐山海拉凳子,唐山海看了一圈房间,问道:“钱秘书呢?怎么不见人?”      毕忠良摇头:“他说不舒服,头疼得厉害,在屋里休息。”      房间里面还有朱徽茵和李小男,柳美娜百无聊奈地走过来,李小男提议要不来下棋吧。      陈深这时正叼着跟烟,奚落道:“你也会下棋!?”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啊啊?!”      陈深失笑,跟桌上三个男人笑道:“上次跟我下棋,相直接冲到楚河对面来了,真是杀的我措手不及啊。”众人一愣,而后哄笑作一团。      李小男红着脸朝陈深丢了个橘子过去,哪知陈深抬手刚好抓住,嘟囔了句谢谢了。李小男讨个没趣,好不快活,朱徽茵开解说:“其实我也不太会玩,我记得美娜下的很好吧。”      柳美娜往嘴里塞了个橘子,道:“没有啦,瞎玩的。”      毕忠良这边还在摸牌,嘴里还说道:“哪有,美娜玩的挺好的呀!唐处你不知道,美娜很厉害的。”      唐山海微微笑道,“是吗,那改天要请美娜指点一下了。”      柳美娜风骚精明,又是个人来疯,把这话嚼出一分味道来,便来了兴致,扯着朱徽茵说:“你上次不是买了盘象棋嘛!”      朱徽茵点点头,而后恍然道:“对对对,我这就拿来。”说完就出了房门,毕忠良笑道:“我们女棋圣这是要大开杀戒了呀。”      朱徽茵拿来象棋,跟柳美娜一起玩,李小男在旁边看着心里也痒痒,吵着要试试看。会议室里男的打牌,女的下棋,打发时间熬过漫长的夜晚。      唐山海的心里却并不平静,他手里动作很娴熟,时不时还能胡一两把,但是没人知道他一心二用的痛苦。      徐碧城现在在哪里,回到家了没有?      有没有出事,出事了有没有受伤?      特高科今晚究竟有没有暗杀计划?      都怪他住院太久,一心想要撇清劫走于曼丽的嫌疑,却没注意76号里面动静,毕忠良和陈深都在76号里面,应该不是76号任务,应该是日本特务或者宪兵队,把人聚在这里应该是怕走漏风声,说不准还是和中储券推行不顺利有关系。      唐山海心里盘算着,外面又一声爆响,他摸牌的手停在半道上,陈深搂了他一眼,朝窗外吼道:“扁头,你他妈小声一些,拿远点,一辈子没玩过炮是吧!”      扁头那边没有动静,过一会他开门到会议室来赔不是,说行动处那几个小子没眼力见,闲得无聊在墙根底下放炮惊到了两位处长。      扁头哈腰解释,毕忠良却阴了一张脸,猛地站起来,唐山海紧接着站起来,问:“怎么了?毕处?”      毕忠良嗅出不对劲来,“是枪声!”      “没有啊...”扁头还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真是我们在点二踢脚,我们....”      陈深扯了一把扁头,给他使了个眼色,毕忠良还是摇头,打开会议室大门,头一个扑了出去。      象棋也下不成了,朱徽茵和柳美娜跟在毕忠良后面,唐山海和陈深走在最前面,整栋楼的灯都点亮了。      陈深走得快,先到了一楼秘书室,敲门把钱秘书喊出来,原本叫了一声就要走,却没想里面半天没动静。他伸出手拍了三下,还是没声音。      “怎么回事!”毕忠良和唐山海往这边走来,陈深拧了拧门把手,对他两喊道:“反锁了,人还在里面,就是不说话!”      毕忠良指着陈深,喊道:“撞开,给我撞开!”      其他的人散在各处,唐山海几步并作一步,赶到陈深面前,道:“陈队长,我来帮你!”      陈深看了他一眼,肩膀靠在木门上借力,手上拧着把手,跟唐山海撞了好几下,才把门撞开。这时毕忠良已经带着人赶过来了,柳美娜和朱徽茵在人群后面,从缝隙中看到里面的场景,柳美娜不禁失声尖叫。      秘书室正对着门有一套沙发,钱秘书就躺在那张沙发上,手里握着一把枪,子弹从嘴里穿过,穿透后脑勺,条纹沙发靠背上都是溅出的血浆。      围观的男男女女都被这场景吓住了,陈深头一个反应过来,走过来双指盖在钱秘书的脖颈处,听了会儿,转过来对毕忠良说:“还是热的,刚死不久。”      后面的人炸开了锅,院子里的人也纷纷跑来看热闹,看的害怕了又捏着鼻子,啧啧躲开。一人低声说:都知道钱秘书胆子小,但怎么就自杀了呢。      另一个人悄声说:你不知道啊,他包养的那个舞女失踪了,到处找不到人,保不准就是共党分子啊,于曼丽的事情就是她透露出去的。      毕忠良双眼瞪圆,讲不出个所以然,一股怒气盘旋在胸口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发作。他转身再次确认了一遍门锁,真是反锁的。      门是反锁的,枪在死人自己手里,不是自杀还能是什么?可毕忠良就是不相信,哪怕钱秘书确实有重大嫌疑,可一个平日里胆小怕事的人,怎么敢开枪自杀呢。      他盯着钱秘书,尸体睁着眼睛,似乎还想说话,他突然厉声问道:“药呢,他吃的药呢!”      朱徽茵离办公桌最近,她的眼睛在桌面上扫了一遍,又蹲下身去检查抽屉,终于在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发现了药盒子,她双手递给毕忠良。      “看起来是普通的感冒药。”唐山海站在一旁说,毕忠良抓起药,扔了一颗到嘴巴里面,众人都吓了一跳,陈深扑过来把药夺下,道:“老毕,你疯了!”      毕忠良额头的褶子愈发明显,他嚼着白色的药,啐一口全吐在地上:“真是感冒药!”      毕忠良发怒了,怒在不知道如何是好,钱秘书看似畏罪自杀,于曼丽的事件可以尘埃落定,可他就是不安心,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毕忠良不动窝,其他的人也不敢动,僵持了一会儿,唐山海张嘴打了个哈欠,毕忠良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夜晚十一点了,他招招手把陈深叫过来,一字一句的吩咐:“把钱秘书的尸体弄到停尸房去,然后,”他指着柳美娜道:“你把于曼丽的案子写个结案报告,明天下午送到特工委员会宋勉先生那儿。”      柳美娜捂着嘴巴,还在恶心呢,她怪叫一声,“我怎么写啊!?”      以前这些结案报告都是钱秘书写的,毕忠良已经走出房门,听到柳美娜的抱怨,回头瞪了他一眼,“是不是还要我教你怎么写?”      柳美娜终于闭了嘴,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就在这时刘二宝从走廊尽头跑过来,神色匆匆,在毕忠良耳边低语了几句。毕忠良眉头紧锁,跟着刘二宝离开,陈深留下来处理钱秘书的尸体,唐山海双手插兜居高临下,望着陈深忙前忙后,朱徽茵还站在一旁,他心里有了几分清明,他唤了一声朱徽茵。      “怎么了处长?”      唐山海说:“你帮陈队长处理一下后面的事情吧,我回办公室休息一下。”      朱徽茵微微一愣,随后立正点头,送走唐山海。      唐山海慢慢踱步回到自己办公室,打开落地灯,点上了一根烟,在香烟雾缭中靠在椅子上,一点一滴的回想今天他看到的所有事情。      钱秘书肯定不是自杀,他这样的没有胆量自杀。而是有人营造了一个封闭的密室,制造了自杀的假象。楼里面有两拨人,一拨在院里面,都能彼此作证,还有一拨在二楼会议室里面,没有人离开。      等等,唐山海从沙发上坐起来,并不是没有人离开会议室。朱徽茵不是回自己办公室拿过象棋嘛!可是她出去的时间极短,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怎么可能去一楼杀完人又回到二楼会议室。      忽然,他的房门再次被人叩响,唐山海打开门,毕忠良站在门外,唐山海埋怨说:“毕处长,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毕忠良压低声音道:“唐处长,恐怕是睡不了了。”      “怎么说?”      “发生枪击案,现在乱的很,刚刚宋勉先生打电话过来了,说是宪兵队控制不了,叫我们76号过去!”      “得,怕什么来什么!”唐山海哈欠连天,边穿外套边说。      “可不是嘛!”毕忠良正说着,刘二宝跑来汇报:“毕处长,唐处长,车子备好了,马上可以去黄浦路!”      唐山海系扣子的手一顿,抬头问:“什么地方?!”      毕忠良转头回答,“黄浦路。”      唐山海僵住了,如果他没有记错,徐碧城吃饭的浦江饭店就在黄浦路。 ☆、无能   浦江饭店今天晚上有个报界的文化沙龙,胡博带着蓝胭脂和徐碧城来参加,其他宾客打趣两人是中华日报的两只花,把蓝胭脂逗得咯咯直笑,她舞跳得好极喜欢热闹,自然成了沙龙的焦点,用餐过后胡博作为东家,邀请大家滑进舞池,蓝胭脂更是春风得意。      文人绅士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似乎也卸下了白天家国情仇,轻松地翩翩起舞,挥洒骨子里所剩不多的浪漫。      邀请徐碧城跳舞的人也不少,可是她却不敢走远,她要保证那个带着黑色礼帽,穿着灰色大衣的男子一直在自己视线范围内。      胡博端着酒杯走近金华庭,“金老弟,不去跳一支舞吗?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你可是最讨女孩子喜欢的。”      金华庭抬起头来,他带着金丝边眼睛,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耷拉着眼皮,显得温柔儒雅,他穿着三件套西装外面套着灰色大衣,就算在室内也要带着帽子,他对胡博说:“就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搬了两次家,接到了八封威胁信,都是威胁我要刊登推广中储券的。”      胡博说:“老弟,放轻松些,这里都是同仁,没有特务的。”      金华庭还是不喝酒,问女招待要了一杯茶水,微微夹了一口,拿起手包,道:“老胡,多谢你邀请我,我得走了。我夫人女儿单独在家,我不放心。”      胡博放下酒杯拉住金华庭,“忙什么,这才十点不到。再坐坐,待会我找车送你回去就是了。”      胡博是金华庭在日本留学时的师兄,知道他最近心情郁闷特意登门邀请他来参加沙龙的,金华庭不好驳了了胡博的面子,只好答应再坐一会儿。      徐碧城走到浦江饭店外面,陶大春在对面蹲在路边守着个粽子摊,他看到徐碧城走出来,冲她微微点头。徐碧城又观察了周围,果然外面有不少特务在盯梢。      “在看什么呢?”一个女声在背后响起,徐碧城咧嘴笑着回头,“你跳完了?那些人舍得放你出来?”      蓝胭脂勾嘴一笑,“那些人,书生气重酸得很,我看不上。出来透透气。”      徐碧城问:“你看不上人家,人家可看得上你啊。”      蓝胭脂把外套穿好,伸手勾住徐碧城的肩头,在耳边说:“这就是我的本事了。”      “什么本事?”      蓝胭脂眨眨眼,“魅力啊,绝大部分的人喜欢我。”      徐碧城噗嗤一笑,“你可别这么说,要宋勉先生听到了,可就不好办了。”      “他?”蓝胭脂摇头道:“宋叔叔被我吃得死死的。”      徐碧城看着蓝胭脂,蓝胭脂歪头接着说:“你不信?就是这样,我能采访得到别人采访不到的人,能干的成别人干不成的事。这样厉害的女人宋叔叔不得当做宝贝一样啊。”      徐碧城抿嘴发笑直摇头,气的蓝胭脂伸手去挠她的胳肢窝,两人笑着推搡着走会舞厅,里面很热闹,徐碧城第一眼就看到胡博和金华庭吵了起来,他们在一个角落争面红耳赤,但并不引人注意。徐碧城想要过去,蓝胭脂把她拉住,轻声道:“主编的闲事你别管。”      “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徐碧城说。      蓝胭脂递了一杯香槟给徐碧城,“中储券的事呗,主编今晚是带着任务来的。”      果然在角落里,胡博劝金华庭服个软,不过是在报纸上刊登一篇通知而已,无伤大雅。      金华庭抚了抚眼镜,低声怒吼道:“你我都是学过经济的,中储券的流通,要求把真金白银和法币往上交,其实就是变相敛财,中央储备银行一旦破产,中储券就是一堆废纸。老胡你真不懂?让我做这样的事情?我字典里面没有汉奸这样的词。”      金华庭平日里是个书生,说话轻声细语,可这会儿声音慷锵有力,不留半点情面,胡博面上白一阵红一阵,道:“周佛海先生是你的老上级了,他也要我劝你,去香港,或者干脆就去国外吧。莫要留在上海与他作对了。”      金华庭听到这句把手里的杯子猛地摔在地上,玻璃杯子摔个粉碎,他起身吼道:“我不走,你们当你们的汉奸,我抗我的日。”      动静闹大了才有几个人过来拉住来两个人,劝说都是老朋友,又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要搞得有辱斯文才好。      胡博还要说什么,金华庭却已经带好围巾,准备回家了。胡博追了出去,金华庭让他留步,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再送。      胡博说:“老弟,你这又是何苦?”      金华庭这时反而笑了出来,“苦?我哪里苦,比我苦的人多了去了。四万万同胞啊,我哪里排的上号。老胡!”他道:“我们都是漂洋过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是学过忠勇仁义礼仪廉耻的人,你劝我一个晚上了,我也劝你一句。好好做人,莫要为犬!”      金华庭骂得文绉绉,也骂得忒实在,胡博半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他伸出一根手指道:“金华庭,你是当真不知道他们要杀你吗?!”      金华庭大手一挥,“好意思当汉奸还要来威胁我?我不怕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唯有一副硬骨头!”      蓝胭脂和徐碧城跟着出来,胡博气的话都说不清楚,金华庭已经走在了马路拐角,蓝胭脂直跺脚,道:“妈呀,金先生怎么走了。我的稿子还有戏吗?要不我去送送吧。”      胡博本来已经走进去了,听到这句又折回来道:“你要是敢去,我就开除你!”      蓝胭脂被没来由的一吼也上火了,她没好气的顶回去:“金先生为什么生气,我们大家都清楚,主编何必把起撒在我身上,究竟谁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胡博指着蓝胭脂的鼻子,声音发颤道:“我做了什么,你倒是说明白!蓝大小姐,你以为你能摘得干净?!在这里圈里谁也摘不干净。”      徐碧城劝蓝胭脂少说几句,余光瞄到陶大春已经跟着金华庭走了,一颗心还不放不下,她道:“好了,好了都上说两句,还有其他报社的同仁呢,我去送送金先生,给他叫给车。”      说完就冲进人群中,胡博要拦都拦不住,自言自语道坏了坏了。蓝胭脂忍不住问,怎么坏了,胡博晃着脑袋,也不说话,直说要找个电话机。      徐碧城顺着金华庭走的方向全力奔跑了五六分钟,终于在一个弄堂口追上他人。      “金先生!”徐碧城喊了一声,“请等一等!”      金华庭没有回头,反而走的更快了,徐碧城看出来他警觉性还是有的,便窜进一条小道里面,抄近路绕到了金华庭的前面。      “金先生!”徐碧城展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      金华庭仰头愣住了,“徐小姐,”他板着脸问:“胡博叫你过来的?”      徐碧城气息有些不稳,她喘着气道:“没有,就是想来送送你。”      金华庭上下打量了一番徐碧城,他道:“不必送,我自己走回家。”      徐碧城又拦住他的去路,道:“还是送送吧。”      金华庭快速看了一眼徐碧城,他把手放进大衣口袋里面,徐碧城更加快,她上前一步按住金华庭的动作,低声道:“金先生,别动,是戴老板派我来的,不是汪精卫。”      金华庭还要掏枪,看来并不相信徐碧城。徐碧城捏住他的手,厉声道:“白头翁的代号您知道吧!”      金华庭摸枪的动作停住了,他道:“真是他派你来的?”      徐碧城点头,她道:“你往前走,左拐之后有一辆黄包车在等你,他会带你去安全房。”      “那,我的家人...”      徐碧城说:“我们也会尽快安排他们去跟你汇合,然后请示上级。估计上海是不能留了。”      金华庭是受过训练的,他知道该怎么配合徐碧城,并没有问多余的问题,“好,我这就走。”      徐碧城佯装跟他多交谈了几句,就停在原地目送他离开。金华庭双手插兜低着头往前走,只要走过那个拐角,他就有可能安全离开。      徐碧城在冷风中看着金华庭的背影,抬手看表,十一点二十一分,等扮作车夫的陶大春接到了金华庭,她就能按照计划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一睁开眼睛唐山海就在她身边了,太阳就升起来了,阳光就晒进来了。      想想就美好。      可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在夜色中擦出一条轨道,直直射进拐角处那个男人的礼帽里。      徐碧城愣住了,前世看过的新闻和报纸化成漂浮的文字出现在她的眼前:民国二十九年一月四日,申报馆长金华庭遭暴徒袭击,毙命于黄浦路。      她快速跑向金华庭,扑倒在他身边,抱起他的脑袋,手下意识的去堵住奔涌而出的鲜血。      陶大春在后面拉拉扯徐碧城,“快走!你要是被抓了就麻烦了!”      徐碧城的眼泪滚滚而下,止也止不住,陶大春的人在身后开枪掩护徐碧城,枪声四起,火光四溅。      陶大春一只手扼住徐碧城的手臂,把她从金华庭的身旁拉起来,他吼道:“你想让金先生白死吗?”      徐碧城摇晃着身子,脑子里面只有那道射进金华庭太阳穴的光道,她恍然回头,地上的金华庭死不瞑目,仍旧紧紧的盯着她。      陶大春把徐碧城拉进弄堂里面,交代她不要出来,也不能太快撤离,不然会被人怀疑。      “你就说你没有遇到金先生,听到没有!”外面人声鼎沸,四处逃跑的路人,高声鸣笛的警车,宪兵队的军靴子,陶大春的吩咐被埋在里面。徐碧城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失魂落魄。陶大春恨铁不成钢,把徐碧城手包里面的枪拿走了,道:“这个不能在你身上,待会被警察或者宪兵队的人找到就说不清了。”      陶大春消失在枪林弹雨之中,带着飓风队的人快速撤退,徐碧城不知怎地突然想到了她在南京教会女校时参加□□的事。那时她举着五颜六色的旗子,      走在南京的街头,为锒铛入狱的同学请命,她跟着众人慷慨激昂的背诵:      当你的儿女被暴君镣铐加身,      被投进不见天日的阴湿牢房,      他们的受难时祖国获得解放,      使自由的声名让风四处吹扬,      愿那些足迹永不被磨灭遗忘,      因为它们在□□下吁求上苍!      那时对爱国报国一事一知半解,但却有一往无前的力量。可现在她是心向光明,却在此刻萌生了怯意。      “碧城!”      徐碧城抱着头缩在弄堂的角落,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她好似害怕极了,不敢动弹,那人握住徐碧城的手,道:“徐碧城,是我,唐山海。”      徐碧城扬起脸,泪眼朦脓中,那个人果真是唐山海,身后还站在毕忠良和陈深。      她吸吸鼻子,哇地一声,喊了出来,“山海,你,你可来了。“      唐山海拥着徐碧城,抚摸她的头发道:“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徐碧城因为离金华庭被杀的地点有一段距离,又有蓝胭脂作证,她消除了嫌疑。徐碧城人没有受伤,但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李默群安排徐碧城住进医院,第二天一早便去探望徐碧城。      唐山海趁李默群探视的时候去给徐碧城拿药,陈深在处理其他在枪战中受伤的人,刚好在药房碰到了唐山海,他打了个招呼本就要走的,唐山海突然开口问:“钱秘书的死查的怎么样了?”      陈深耸肩:“好不容易有个人背黑锅,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唐山海说:“背黑锅,替谁背黑锅?”      陈深低头一笑,道:“唐处,犯人在76号被劫走,我们是要负责的,钱秘书这一死不管真相如何,对上面都算是个交代。当然是替你我背黑锅了。”      唐山海也笑了,他让出一条道:“陈队长有事就先走吧。”      陈深走了两步,回头道:“唐处似乎还有话要说啊?”      唐山海摊手,“没有了,很清楚了,只希望陈队以后办事之前,能考虑一下我。”      “这是自然。”      唐山海看着陈深离开,才拿着药回到徐碧城的病房,李默群刚好从里面出来,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大帮人,他走到唐山海面前,低声说:“我二叔,就是碧城的外公,去世了,这事你知道吗?”      唐山海手一抖,猛抬头,“没有啊,这,”他结结巴巴,神色悲痛,“什么时候的事?”      “有段日子了,我昨天才接到消息。我与他多有隔阂,但他对我也有养育之恩,猛然得此消息,心中不是滋味啊。”李默群感叹了一番,而后提点唐山海,道:“碧城心情不好,身子也不好,你多多照看一下她。”      唐山海应声答应,恭恭敬敬地送走了李默群,轻轻打开病房门,又轻手轻脚地关上,他在外间倒了一杯热水,捧着药走到徐碧城病床前,却发现人并没有睡着,而是瞪着眼睛,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      “碧城,”唐山海说:“吃药吧。”      徐碧城闻声动了动眼珠,微微起身盯着唐山海,眼睛越来越红,蕴着泪花。      唐山海说:“吃药吧,吃完了睡一会。”      徐碧城压抑着怒气,哑着嗓子质问:“我外公死了,你早就知道了?”      “......”唐山海动了动脖子,道:“是。”      “老陶从重庆回来,就是传消息来了?”      “...是。”      “你做什么要瞒着我?”      “......”唐山海说:“先吃药吧,吃了我给你解释。”      徐碧城看了看药,又看了看唐山海,猛地把他手里的药打翻在地,扬起手扇了唐山海一巴掌。      她的胸口上下起伏,看着唐山海人已经傻了,扭着头半天没有转过来,一张脸当下就红了,五个指印清晰可见。徐碧城脑里心中各种情绪全冲到头顶,她大叫一声扑到唐山海的怀里,哭喊出所有的无助:      “对不起,对不起....山海对不起...”徐碧城再也压制不住眼泪,“我不是故意的...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她救不了金华庭,也挽不回李儒德,这两个活生生的人又再次在徐碧城的生命中消失。      徐碧城以为她能预知,就可以改变事实,扭转历史,可到头来,她作为重生者,终究一事无成。 ☆、蛋糕   李默群知道徐碧城自幼跟着外公长大,李儒德的死让她深受打击,便私底下跟胡博打了个招呼,过年之前徐碧城就不用再去上班了。      本来徐碧城这个职位就是阔少奶、大小姐打发时间用的,胡博也并不在意就允下了。徐碧城便在家里休息了起来,刘兰芝有次到76号来给毕忠良送夜宵,还跟唐山海说起徐碧城来,唐山海说他倒是宁愿徐碧城在外面工作,也不愿她自己在家里。      刘兰芝问他为何会这样想。唐山海说在报社工作人多事杂,忙起来也就不会去胡思乱想,现下碧城一个人在家肯定又是偷偷躲起来哭的。      彼时柳美娜陪着刘兰芝,听到唐山海这番话,看到他皱起来的眉尖,仿佛这份担心是分给她的。刘兰芝转头跟柳美娜说,你看看,找男人就要找唐处长这样的呀。      可回头进了毕忠良办公室,毕忠良听了这话竟轻声笑出来,刘兰芝嗔道:“你笑什么!?”      毕忠良扶着刘兰芝坐下,道:“这个唐山海,在女人面前最会说话,看起来最无害又体贴,但76号的男人都知道,他可是三天两头去舞厅玩到半夜才会回家的。”      刘兰芝这才知道唐山海这般不着调,如同自己被骗了一样,啧啧道:“咱家陈深可别跟他学坏了。”      毕忠良赶紧给她倒了杯茶,安抚道:“只有陈深带坏别人,没有别人带坏他的道理。”      当晚宪兵队的岗村浩一邀请唐山海去清音小班,地方是在罗斯福路,这一带有许多别墅和书署改成了会馆,外面看起来没什么,关上门就是极为隐秘的寻欢作乐的场所。里面有专门养起来的姑娘,也有演员,名媛之类的,男男女女灯红酒绿。唐山海前些日子到特工委员会向李默群汇报工作,经宋勉介绍认识了岗村浩一,三个人便约着要一起去这销金楼看看。      而让唐山海没想到的是,在清音小班里竟看到了李小男,宋勉从卫生间出来见唐山海盯着舞池里一个蓝色礼服的女孩子看,道:“小心被唐太太知道了,她跟你闹啊。”      唐山海说:“宋先生玩笑了,我就看看而已。”      宋勉皱了皱眉,“怎么?熟人?”      “不算是熟人,是个同事的女友。”      宋勉把唐山海邀到另外一边,道:“那你可别跟你的同事说,那个女人啊。可经常跟着各家导演出入这里,听说还真拿到了不少角色。”      “应酬嘛,在所难免的。”唐山海扯着嘴角点头,心里却在想陈深是地下党,这个李小男跟陈深关系密切,莫非也是地下党不成?      这时岗村浩一推开房门,一阵酒气跟着他飘出来,他眯着眼睛招手:“宋勉君,山海君,还不快点过来,纪子要开始跳舞了。”      唐山海在宵禁之前脱了身,终于在十点前赶到蛋糕店,蛋糕店的老板看到唐山海大呼谢天谢地,再过一会儿就要宵禁了,说什么也不开门了。      唐山海连声道谢谢,递过去两张法币,从老板手里面接过来一个蛋糕。然后如个孩子一样,抱着蛋糕一路小跑回了家。      他推开小洋楼的大门,一楼客厅亮着灯却没有人,他把大衣外套脱了扔在沙发上,几步到了二楼,书房的灯也是亮着的还是没有人,直到他将卧室打开一条缝,才看到徐碧城趴在窗户旁边的桌子上,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外面,手里拿了一根钢笔,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穿了件乳白色的睡衣,极薄极软,她的头发解散开来披在背上,极黑极亮。      “碧城。”唐山海喊了她一声。      “恩。”徐碧城好似知道唐山海这个时候会回家一样,一点也没有被吓到。      “在做什么?”唐山海问。      “等着。”徐碧城这样说着。唐山海想到客厅和书房给他留的灯,突然觉得心尖有点痛,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他嗓子干得很,他稍微解开领带,说:“你别等我了,要是困了的话,自己先休息。”      徐碧城这时回过头来,哑然失笑道:“你说什么啊。”      话刚说完,梳妆台上的闹钟突然响了,徐碧城快速把闹钟按掉,拿起纸和笔走到唐山海面前,道:“走吧,白头翁要发报了。”      唐山海让开一条道,徐碧城拐进书房,他在后面问:“你在等指示啊?”      “是啊。”徐碧城把电台从书柜的夹层里面搬出来,唐山海过来搭把手,小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徐碧城问。      唐山海忙摆手,“没什么。”      徐碧城把电台打开,调好频率十点整的时候白头翁的数字播报准时响起。几分钟后,唐山海译好了电文。      “什么内容?”徐碧城问。      “两个事情,第一”唐山海看了她一眼,道:“刺杀名单上批准了两个人,一个是毕忠良,另一个是胡博。”      前世徐碧城听闻金华庭就是因为被人出卖,暴露了行踪才让日本特务刺杀,却没想到这个人就是胡博。      凡是做政府的最怕两种人,一是学生,二是记者。前者代表新生,极容易被煽动,后者代表话语权,极容易煽动别人。金华庭死了,重庆在上海甚至在整个沦陷区的舆论界失了一个摇旗呐喊的人。这时是急需刺杀一位日伪高官来鼓舞士气的。胡博这位新政府宣传部副部长,和毕忠良这个76号头号人物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唐山海说:“第二件事有点奇怪,白头翁通报了一个情况,有人写了份匿名信通过特殊途径直接报到戴老板那儿。”      “信?什么信?”      “是封告状信。”      “告状信?”徐碧城更加不解了。      唐山海说:“信上讲上海站站长曾树和苏三省有重大通日嫌疑。”      “有这种事情!”徐碧城叫道,唐山海竖起一根手指,徐碧城降低声音问道:“那要查吗?”      “查啊,当然要查。”唐山海说:“若是一般的贪污受贿,戴老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通日这可是要命的事啊。”      “那派谁来查?”徐碧城问。      “不知道。”唐山海说:“特派员的身份是高级机密,白头翁没有说,他只是提醒我们,这段时日如果有上海站的任何情况,都要认真辨别,以防是诈。”      “我知道了。”徐碧城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打算什么刺杀毕忠良和胡博?”      唐山海低头冥思,徐碧城靠近了些,说:“下个月是李默群的生日,那时候人多比较好动手。”      “不行。”唐山海当下否决了,“等到下个月,他们还不知道要杀多少人,再不还击,他们还真以为党国无人。”      徐碧城问:“那你想什么时候动手。”      唐山海从口袋里面摸出一张纸,递给徐碧城,道:“这时李默群的工作安排。我今天偷偷在宋勉那里拷贝来的。他除夕之前会在华懋饭店举行新春舞会,宾客名单就有两百多人,胡博也在里面。”      “你想那时候动手?”      唐山海道:“绝好的机会。”      徐碧城看着他,唐山海的眼中映着书房昏黄的落地灯倒影,灯光闪烁,他的眼睛也在发亮。忽然男人目光一转,捉到徐碧城的偷看,唐山海疑惑:“怎么了?”      徐碧城忙直起身子,把桌上的密码纸烧掉,扔在烟灰缸里面,说:“没事,你要没事的话,我回房间了。”      “等一下。”唐山海站起来,徐碧城转身望着他,细细的眉眼如烟如暮,让唐山海一时不知道该说还什么。      “啊对了。”徐碧城忽然想起来,“今晚还没跟外公道晚安。”说着拎着睡裙跑到一楼,唐山海给她在客厅做了个香案,上面挂了一张李儒德的肖像,下面是两方蜡烛和一个香炉,专门给徐碧城点香缅怀用的。她点燃一根檀香,双手合十在外公的遗像前默念了几句,回过头来看到茶几上放了个盒子。      “这是什么?”徐碧城问,唐山海快步从二楼走下来,摸了摸鼻子,道:“那个,再过几天不是你的生日嘛。”      “生日?”唐山海把包装拆开来,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蛋糕,白色的奶油上面攒着两颗草莓,轻巧可爱。他说:“好久没有买蛋糕给你吃了,在伦敦的时候你总喜欢吃点甜的。”      唐山海自说自话,从厨房里面拿了碗筷,忙进忙出,小心翼翼地徐碧城切了一块推到她面前。      徐碧城看着那块粉白的点心,大晚上的竟然酸了鼻子,她伸手拿出叉子撬了一块塞进嘴巴里,唐山海矮着头偷瞄,徐碧城全部看在眼里,“好吃。”她眯着眼睛笑。唐山海仿佛真的松了一口气,哪知徐碧城接着说:“山海,你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吧。”又说:“我档案的生日是农历的。还早着呢。”      唐山海怔住了,徐碧城趁这个机会沾了一点奶油,糊在他的鼻尖,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好了,好了,早吃晚吃都是一样的。”她挡住唐山海要还击的手,求饶道:“别别,多谢了,多谢你,山海。” ☆、漩涡   唐山海在准备新年会上的刺杀的事情,徐碧城提醒了另一件事,他们假装投诚时送给76号那份大礼,六个军统小组里面还有漏网之鱼。本来为了保密,他们的家人或者亲密之人都被遣往内地或者在军统的监视中,可现下有一个叫刘三木的找不到人影。      这个刘三木的哥哥刘三金正是军统六人小组中的一员,刘三木常混迹于黑帮和码头,熟人多路子广,以前就经常给军统走私牵线搭桥,刘三金没有被捕之前,就住在刘三木家里。现在他人不见了,就是一颗极其不安分的定时炸弹。      徐碧城能想到的,唐山海不会想不到,陶大春来上海之后唐山海跟他通气,这时唐山海才知道刘三木竟然也是军统,倒不是登记在册的卧底,而是原先上海站情报处的一个线人。戴笠做情报网向来爱打擦边球,选人做事并不这么的泾渭分明,什么香的臭的只要是可以利用的都能拉进来,好事坏事只要对他有利他都能干,所以在军统走私贪污不算是稀奇事。      刘三木就是这样的人,唐山海担心他知道刘三金被捕的真相或者其他要命的信息,勒令陶大春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刘三木。可这人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怎么找到摸不到尾巴。徐碧城更加担心了,刘三木是市井小混混,他不出来怎么有钱吃喝,唯一的解释是他听到风声了,躲了起来,要么找出路逃出上海,要么就是寻机会到特高科或者76号告一状。      “你放心吧。”唐山海套上西装外套说,“今晚先解决了毕忠良和胡博。”      徐碧城给他系上领带时,电话铃声响了,唐山海比徐碧城还要快,整个人扑过去接电话,话没说一句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怎么了?”徐碧城问。      唐山海说:“陶大春本来得到线报,刘三木和一个叫吴龙的人常在吴淞口码头见面,他过去之后解决了吴龙,刘三木却逃走了。”      “你说什么?”徐碧城又问,“刘三木要是被逼急了,他搞不好真的会找特高科或者76号啊。”      “我知道,我知道。”唐山海坐下来,腕表上的钟点已经走到五点了,晚会进场的时间是六点,“陶大春说他派人去找刘三木了。晚上的计划要继续进行。”      徐碧城惴惴不安,原本在生日会上的刺杀计划提前到了今晚,刘三木的事情依旧没有解决,若真的如前世一般在今夜发酵,那她和唐山海的辛苦真的就白费了。      徐碧城跟着唐山海坐上前往华懋饭店的车,仍旧是唐山海开车,徐碧城在副驾驶的位置紧闭着眼睛,思索着能有什么办法补救。唐山海看到徐碧城紧张的神情,他说:“不要紧张,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      陶大春的斤两徐碧城还是掂的出来的,他本来是就不是一线特工出身,个人能力是很强,但带队伍实在一般,不然不会总出纰漏。      “要不,”徐碧城说:“我们跟陈深说一下吧。”      呲!紧急刹车,车轮擦地。      徐碧城猛地向前,险些撞在挡风玻璃上。      “抱歉,红灯。”唐山海这话说的冷冰冰,徐碧城听得出来,但她还是要建议,“他如果真的是共党,在上海扎根的时间比我们长,眼线也比我们多,要找一个人应该不是大问题。”      “如果他不是共党呢。”唐山海反问,“如果他不是共党,你冒险试探,就是自寻死路。”      “他明里暗里帮我们几次,上次朱徽茵杀钱秘书你不也替他遮掩过去了嘛。”      唐山海望着徐碧城,“你怎么知道钱秘书是朱徽茵杀的。”      徐碧城说:“你说了扁头当晚放鞭炮,是因为白天陈深端了一家明里造鞭炮,实则倒卖黑火的作坊。而钱秘书白天跟朱徽茵也有肢体接触。我猜,我猜,朱徽茵应该是把钱秘书的感冒药换成了安眠药。等钱秘书睡熟之后,趁拿象棋的时候,用放鞭炮的声音掩盖住枪声,用消音枪杀人。但是毕忠良多疑,在这个节骨眼上,听到鞭炮声,必然会联想到枪声。一定会去查看房间,然后就会发现钱秘书死了。”      唐山海抿着嘴,道:“接着说。”      “陈深说房间门是反锁的,到底是不是反锁的,你最清楚。他要是背着你扭开把手,装作把门撞开的样子,毕忠良也不会怀疑。”徐碧城说:“进门之后这么多人都簇拥着看热闹,要把房锁做个手脚,再换回钱秘书的药,太轻松不过了。”      这时,绿灯亮了,唐山海重新发动车子,他说:“我能想到的你都猜到了。陈深的布局不算高明,毕忠良也未必就上当了,只是他没法确定事情是谁做的罢了。他现在怀疑一切,反而没有目标。”      “那,这么多事情还不能证明陈深是同盟么?”徐碧城急的眼睛通红,见着眼泪好像都要掉下来了,可这样反而让唐山海更加憋了一口气,“你觉得他是同盟?共党什么时候是我们的同盟吗?”他抬手拍了一把方向盘,车喇叭骤然发出的巨响吓了徐碧城一跳,倒是让她淡定下来了。      “山海,”徐碧城说:“我只是提个建议。”      又来了,唐山海知道的她不是委屈,也不是在撒娇、可是她那张脸太过稚嫩单纯,一旦她红着眼睛低声说话,就像个小白兔一样,每次都会让唐山海主动的检讨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      “我知道。”唐山海又说:“你放心,我来处理。”      两人到了华懋饭店,在门口却看到一堆人围在一处,下了车时候更是听到有人大喊大叫,正好宋勉的车也来了,唐山海等他下车之后问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一个人受了枪伤,闹着要见李主任,说知道军统什么秘密。”      徐碧城正在下车听到这句差点栽下来,唐山海赶紧扶住她,道:“宋兄也可别再说了,碧城上次经历了金华庭被暗杀,已是惊弓之鸟,连今晚的宴会都是我劝着来的。”      蓝胭脂跟在宋勉后面,走到徐碧城面前探探她的额头,对宋勉说:“可不是嘛,都出冷汗了。我们赶紧进去吧。”      唐山海带着徐碧城过了三道检查才进到饭店,宋勉却还不着急进去,他对警卫队长说:“这个叫刘三木的,先拦在外面,别什么都人往里面带。现在李主任还没来,等李主任来了,我再汇报。”      警卫队长认识宋勉,知道他是李默群的左膀右臂,李默群的诸多事务都是他在打理,如今风声鹤唳,刺杀案件层出不穷,他也不敢大意,便遵守命令把刘三木赶到一边,派了两个警卫盯着他。      宋勉交代完事情,正要进饭店,蓝胭脂突然叫了一声,说:“呀,我给李太太带了一份礼物,落在车上了。”      宋勉也不在意,“车子停到停车场去了,我叫人去拿吧。”      蓝胭脂说:“那可不行,你那车子万一被人动点手脚,我坐着可害怕,我自己去拿吧。”      宋勉拗不过蓝胭脂,便嘱咐她早点回来。      过了几分钟,蓝胭脂回来了,还加了一件兔毛披肩,宋勉对她抱怨:“都五分钟了。”      蓝胭脂挽着他的手,好不高兴:“五分钟就等不了啊。”      宋勉也没想跟她斗嘴,两人双双进了饭店。这次聚会的安保极其严格,除了警卫队会配枪之外,其他的宾客一律不能配枪,通身都要检查。唐山海和徐碧城自然也没有带枪,好在华懋饭店里面有军统的眼线,吃晚餐时一个女招待在徐碧城的托盘下放了张纸条,徐碧城寻到没人的地方一看,原来消音枪已经准备号,就在三楼女厕所的水箱里面。      这时唐山海在舞池里面跳舞,徐碧城在暗处观察,瞅见离李默群最近的那个人便是胡博,他穿着藏蓝色锦缎长衫,胸口那条怀表带子十分扎眼,前几天她刚看过胡博那只新得的金表。说是俄国贵族用的,表面上镶了一圈红宝石,晃得人眼馋,也不知他出卖金华庭汪精卫给了他多少好处。      徐碧城觉得气闷,便从楼梯走到了三楼,左右无人的时候进了女厕所,本以为这里没有人,毕竟舞会在一楼,二楼三楼都是临时辟出来供客人们休息的,现在大家都在跳舞,这里应没有人才对。      徐碧城听到里面的流水声,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却不想被里面的人喝住,“碧城,你干什么呢?!”      徐碧城一愣,转过拐角才看到蓝胭脂在补妆,她有些狭促,“你怎么知道是我?”      蓝胭脂把粉盒盖上,笑吟吟地说:“你身上的那个香水,可是我送给你的,我当然闻得出来啦。”      “也是,也是。”徐碧城说:“你等等我呗,我跟你一起走。”      蓝胭脂望了她一眼,摇头道:“不行,李主任今天请了好多名媛明星,我得去盯着宋叔叔,省的他红杏出墙。”      “哪个人能比得上你蓝大小姐啊。”徐碧城这么说着却让开一条道,蓝胭脂笑笑便走了。      徐碧城外面没声音了,跑到蓝胭脂刚刚用过的洗手台,趴在琉璃台上细细检查,倒是没看出任何异常。      “是我想太多了吗。”徐碧城自顾自的打开水龙头,却不成想在手柄下方摸到了一点粘稠的东西,她定睛一看,居然是血。      唐山海跳完一支舞还没有看到徐碧城,按计划她应该已经拿到钱回到会场了才是,他辞了缠着自己的柳美娜,直奔三楼。总算在那儿找到徐碧城。      “怎么这样慢。”唐山海低声问她。      徐碧城像是受了很大惊吓,气息不稳,她把枪交给唐山海,问:“是不是出事了。”      唐山海撩开外套,把枪别在腰后,说:“是出事了,”又说:“不过是好事,刘三木被人杀了,就在停车场附近。李默群怕扰了大家的兴致,就让宋勉去处理了。”      徐碧城又是一惊,她忙说道:“我刚刚碰到蓝胭脂了。”      唐山海这时的眼神却望向徐碧城的身后,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碧城...”他想打断徐碧城讲话。      可徐碧城情绪很激动,仿佛知道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她揪着唐山海燕尾服不放手,“山海,听我说,我觉得,蓝胭脂就是白....唔!”      后面那两个字徐碧城还没讲出来,便全被唐山海堵在嘴巴里,向两朵烟花在脑中爆炸,唐山海一手搂着徐碧城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热吻重重得盖了下去,他吻下去的时候徐碧城还在讲话,搞得唐山海不小心竟然咬住了徐碧城的嘴唇。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包裹着徐碧城,唐山海又有种特殊的味道,他的香水不浓也不淡,像春天的竹笋,像雨后的青草,而这会儿本来清雅的香水却像是烈酒一般冲击着徐碧城的鼻子,几乎让她呼吸不了,如同一汪温泉中的漩涡,让人害怕但又想不断沉沦。她双手下意识的推了唐山海一把,唐山海把手收得更紧了,他含糊道:“对不起,有人。” ☆、愁云   徐碧城回到一楼舞厅,在吧台前寻到蓝胭脂,蓝胭脂亦看到了徐碧城,香槟呛在喉咙里,她捂着嘴巴笑道:“脸怎么红成这样?”      徐碧城抬手拢拢头发,低头道:“没什么。”      蓝胭脂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凑到徐碧城耳边问道:“接吻了?”      徐碧城的心猛地撞击胸口,她转过头来嗔道:“你胡说什么?”      蓝胭脂道:“口红都掉了,还说没有?”      徐碧城忙从手袋里面拿出粉盒,背对人群照了照,果真是掉了一半,她和唐山海急着下来,也没注意收拾,旁人都没有发现,倒是被蓝胭脂瞅出了端倪。      “你就笑我吧。”徐碧城收起粉盒,也叫了一杯香槟。      “我笑你做什么?”蓝胭脂说,“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徐碧城的眼睛向人群中望去,仿佛会拐弯一般,直到贴在唐山海的身上,她才放心,在这里大胆的望着他。      “倘若我同你说,宋叔叔心里一直有别人呢。”      这是徐碧城着实没想到的,宋勉虽然正经无趣了些,但毕竟年纪放在那儿,比不上年轻的花样多会哄人,可他对蓝胭脂还是很好的。      记得有次徐碧城跟蓝胭脂聊天,说到了去年费雯丽演的那部《飘》在英国上映了,徐碧城好不容易花买了一张票,自己去电影院看了,电影结束了都不愿意离开,晚上做梦都还有穿着大摆裙的斯嘉丽。      蓝胭脂是学戏剧的,如果没有打仗,她还会在伦敦大学继续研究戏剧文学。那时上海还看不到这电影,她听徐碧城说起来格外向往,约会的时候就随口跟宋勉念了一句。      却不想过了半个月,蓝胭脂就收到一张《飘》音乐带子,是美国原版的,原来是宋勉托人从国外专程回来的。宋勉还巴巴地跟蓝胭脂解释,说录像带子公司不卖的,要卖也只卖给电影院的,好在公司又出了音乐带,把电影配乐都灌在一张黑胶带上,如今徐碧城每次去蓝胭脂家做客,都会听她放这张唱片。      “你说宋先生心里有别人?”      “他原是订了亲了你晓得伐?”      徐碧城道:“听说过的。”      蓝胭脂晃着酒杯,杯中的酒杯她荡起细细的泡沫,“那个原来的未婚妻叫林天沐,跟我也是同学。”      若是旁人就罢了,偏偏是认识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你跟林天沐要是碰面了,不尴尬吗?”徐碧城问。      “这便是造孽的地方。”蓝胭脂说:“天沐去世了。”      徐碧城又是一惊,问:“什么时候的事?”      “快四年了。”蓝胭脂说:“我昨天在宋叔叔的钱包里面翻到了天沐的照片,还是我们读高中时照的。”      此时此情,徐碧城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跟蓝胭脂趴在吧台上,一只手扶在蓝胭脂的后背,细细的摩挲她的脖颈,让她能放松一些。徐碧城轻声道:“胭脂,你冷不冷?我房间里面有件外套。”      蓝胭脂猛地仰脸,盯着徐碧城,“我有披肩。”她说。      徐碧城眼睛瞄着她的手臂,道:“披肩不保暖吧。”      蓝胭脂也是聪明人,忽然好像就明白了什么,便答应了,徐碧城给了她房间钥匙,说:“你休息一会,等宋先生回来,我跟他说。”      听到徐碧城这样说,蓝胭脂眼底的那丝疲惫爬到了明面上,她确实是想休息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她接过徐碧城的钥匙,道了句多谢就拥着披肩上楼了。      蓝胭脂刚上去,舞厅穹顶上的水晶灯突然闪了一下,徐碧城待在墙角处,盯着唐山海的身影在另一端的地方,不远也不近。只有一瞬,水晶灯从房顶直直落下来,砸个粉碎。      一时间尖叫声此起彼伏,如潮水一般汹涌涨开,整个舞厅陷入黑暗,徐碧城继续往后退,紧紧贴着墙壁,有人不断撞到她,拉扯着她的裙子,有男人有女人,徐碧城仍旧按照计划,死死的靠在角落,绝不踏出一步。      人群中有人在喊:“警卫队!保护李主任!”      “先把电闸打开!”      “有没有备用灯!”      “别乱跑!”      “谁再乱跑!我开枪了。”      徐碧城听出来这句话是毕忠良喊得,后面还有几个日本人也在怒吼。      这时,黑暗中先有一道火光亮起来,而后马上一声枪响,紧接着是一群女人的哭喊声。      “谁!”这是李默群的声音。      “谁中枪了!?”这是陈深的声音。      “主任,快撤去楼上吧!”这竟然是唐山海的声音。      “有人?!”不知道这是谁大喊了一声:“有人往天台楼梯那边跑了!”      “妈的,给我追!”陈深挎着枪,子弹上膛,抓到满头乱串的扁头,道:“派一个兄弟去把宋先生找回来,你跟我去天台!”      “诶!”扁头说着又被人踩了一脚,他抱着头找来两个手下,冲出大厅去找宋勉,自己跟则跟着陈深往楼上冲。      李默群被人护送着回到二楼的房间,众人才发现,不光是一楼的舞厅没有灯了,整栋楼都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      胡博和其他的要员各由护卫拥着回到了房间,饭店暂时恢复了安全和宁静。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房门又被人叩响,同在房间里面的一个日本宪兵当下就拿出了枪。      “莫,莫开门。”胡博连忙吩咐,话也难说得利索。      砰砰砰!      敲门声不大,但一声一声敲着,惹得胡博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这时候还讲究仪态,掏出手绢来哆哆嗦嗦地擦汗,靠在沙发上问道:“是谁?”      门外的人静了一会儿,回答道:“胡主编,我是唐山海。”      胡博给了宪兵使了个眼色,后者收起枪来去开门,胡博说:“唐先生,是不是接我们的车到了,从侧门走还是后...”      话音未落,那个日本宪兵被人扭断了脖子,倒在房间地毯上,闷闷的一声。      胡博浑身抖如筛糠,手绢还在擦汗,他头发也乱了,眼珠子瞪得老大,唐山海把门关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胡博的面门。      “你,你,你”胡博此时语无伦次,竟问道:“为何杀我?”      唐山海在心底冷笑,懒得跟他多话,只轻声说:“金先生,我们给你报仇了。”      说完,胡博便瞪着眼睛倒地了,额头上多了个血洞。      唐山海从胡博手里抽出手绢,擦了擦他的枪,然后拉开窗帘,用力一甩,把手枪从房间里扔出窗外。      手枪撞碎五彩琉璃窗户,飞过酒店的小花园,飞向外面那条小道。唐山海迅速打开门,趁着黑暗往楼下跑,但却没有真的下楼,而是跑到一半又折回往上跑,刚好和从三楼上下来的扁头他们遇上了。      “谁?!”      “唐处是我,扁头!”      “怎么回事!?”      “哪里窗户破了!我听到了!”扁头大喊。      “陈队长呢?”唐山海问。      “还在天台,刚看到一个黑影顺着绳子下去了!”扁头正说着,有一个手下大喊:“头儿,是这儿!胡部长被刺杀了,人打碎玻璃跑了。”      凌晨,唐山海和徐碧城才往回走,到家时挂钟刚好敲响四点。徐碧城把院门房门一重重关好,才到唐山海跟前,问他有没有事。      “我们刚刚经过的那个胡同口,有片凃广告的墙你还记得吗?”      徐碧城点头:“我知道。”      “你明天八点去看看,如果贴了一张霞飞路客房招租的启示,那就是大春他们安全了。”      徐碧城点头记下了,又问:“那你呢?你有没有事?”      唐山海伸出左手,道:“灯掉下来的时候,我站的太近,划到了 。”      果然,他手背上几道伤口,红红的,倒也不深。徐碧城二话不说从厨房搬来医药箱,抓着唐山海的手给他上药。      唐山海坐在卧房的床上,徐碧城就跪坐在地毯上,给他一点点的清洗伤口,他低下头便能看到徐碧城额上细细绒发,光洁的额头,微红的耳朵。      刚刚杀人的时候他不怕,这时候反而后怕,怕那时徐碧城被人拉倒了怎么办,被人撞伤了怎么办。      也在想,倘若自己有天失手了,剩下徐碧城一个人怎么办。      这时徐碧城说:“还好,伤口不深。”说罢贴好最后一条胶布,捧着他的手吹了口气,唐山海的心如春江水般荡起了圈圈涟漪。      他伸出手将徐碧城扶起来,让她与自己面对面,他说:“碧城...”      唐山海的手握着徐碧城的双肩,却仿佛握着她的心一般,揪着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两人静静对望,唐山海吞了口唾沫,道:“碧城,我今晚,冒犯了你,实属无奈。”      原来是说这个,徐碧城低下头去,道:“不碍事的,刚好有人,要不是你,我也差点说漏嘴了。”      徐碧城一低头,倒是多了平日没有的娇羞,如凉风再次吹皱唐山海心中的那汪池水。他又舔了舔唇,话语出口,已是气声,“碧城,我有话跟你说....”      徐碧城抬起眼睛,目光盈盈,她等着唐山海说话。      却不想这时候,电话机响了。      两人皆是一惊,唐山海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捞起电话机应声回答。      约莫几分钟后,唐山海讲完了电话,徐碧城还是那般姿势坐在原地,扬起脸等着他。      唐山海却咬牙道:“毕忠良命真大,竟然没被砸死!”      这个消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虽然这一世很多事情都与前世不一样了,但徐碧城仍感觉毕忠良没有这么简单就死了。      果然,刚刚医院打电话来报,毕忠良伤势严重,但救治及时,捡回一条命。      唐山海立在灯下,抬起头闭着眼睛重重叹了口气,徐碧城起身来,央求着喊了他一声,“山海,我...”      唐山海揉揉眉骨,转身道:“碧城,早些休息吧。”说完便低头走出了房间。      房门被带上的那一刻,砰地一声,活像把一只八音盒,本来唱得好好的,却突然被人合上了盖子。      徐碧城站在原地,也没有开灯,唯有点点星星从夜云投来亮光,透过蕾丝缀花窗帘,洒进房间里,淡淡的惆怅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徐碧城的心莫名生出许多伤感。      我果真是爱他的。      徐碧城想。      所以我才如此,怅然若失。 ☆、过年   第二天徐碧城趁着买早餐的空档去看了那一块墙,果然有人贴出了霞飞路招租的告示,这表明陶大春他们已经脱险了,而按照惯例进行完一次刺杀之后,飓风队就会换一个据点,并且安分一段时间,也是为了防止日本特务的反扑。      徐碧城拎着早餐进屋,正在厨房煎鸡蛋,唐山海却把外套穿上了,匆匆走进来说:“我不吃了,去陆军医院看一下毕忠良。”      “就走吗?好歹吃一些。”徐碧城忙把鸡蛋盛到盘子里,手一偏鸡蛋滑了出来,烫的徐碧城嘶的一声摔了盘子。      唐山海本已经出去了,又跑进来,“这么不小心?”他拧开水龙头浇湿了毛巾盖在徐碧城手背上。      “看看我,之前都是你准备早餐的,昨天你睡得晚,我也想给你做来吃吃。”她蹲下来还要收拾碎片,唐山海拉住徐碧城说:“算了,我来吧。去旁边坐着。”      徐碧城腾了个空位给唐山海,他从墙边拿来簸箕扫了盘子和残渣,把锅子冲了冲,又敲了一个新鸡蛋进去。金黄色的蛋液呲呲冒油,香气重新溢了出来。徐碧城靠在门边呆看着唐山海,心中思绪愈浓,仿佛有什么情感得不到发泄似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正欲转身离开,唐山海问:“你说之前总是我做的,可我仔细想来,搬到上海来我也没进过几次厨房啊。”      还真是这样的,之前在重庆的家里,仆人用人一大堆,唐山海又是公子哥,小儿子,是断然不会进厨房的。而到了上海,要么是阿丽做,打发了阿丽之后唐山海便包了隔壁街的一家餐馆,每天八点钟送早餐到家里来,晚上七点再送晚餐。每隔一个星期要换一次菜单,唐山海亲自点菜。      有次徐碧城吃了他们家的蚝油生菜,半夜闹肚子疼,唐山海第二天就把他们老板叫到家里来训话,训完话倒是又付了三个月的定钱,老板是被打了一巴掌又被塞了一颗枣,又哭又笑地揣着钱回去告诫伙计们:这唐公馆一定要小心伺候。      之后,馆子有什么新鲜瓜果蔬菜便都先给唐山海一家留着,十天下来菜样都不带重复的。      这般方便,唐山海哪会下什么厨房呢,徐碧城想起来的不过是前世的琐事罢了。忙忙碌碌这些日子,难得今早是闲下来了,又看到了唐山海下厨房忙活的样子,徐碧城想,也是值了。      “没有,我记错了。”徐碧城也不走了,就站在那儿道:“那你呢,明明是个富家少爷,怎么不是君子远庖厨呢?”      唐山海背对着她说:“我可不是君子,我是军人,军人就要自己自律,不懂得填饱肚子,怎么打仗”他把煎好的鸡蛋递给徐碧城,笑道:“你说是吧。”      徐碧城一手端着盘子走到餐厅,分筷子分盘子,隔着老远跟唐山海喊话:“你这又是在哄我了。你父亲是将军,大哥是上将,你又是黄埔出来的士官,一进军营就是办公室的文书吧?去哪里行军打仗?”      唐山海从厨房探出头来,徐碧城立刻放低了声音,道:“...对不起”      “没事。”唐山海坐到她身边,“但还是小心些好。”      他们来上海之前就立了规矩,除非是必要时别人问起,不然以前那些事情最好少说,虽然他们的档案人尽皆是,但说越多错越多,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吃饭吧。”唐山海铺好餐巾,往桌上一望,不禁皱起了眉头,问:“今天怎么是油条啊。”      徐碧城说:“馆子歇业了,没几天就过年了,人家都回家了,我就是在街边买的。”      唐山海不讲话了,把油条泡在豆浆里面,眼睛直勾勾的盯了半天,就是不动筷子。      徐碧城不用看就知道唐山海现在肯定很纠结,他是新式家庭,又是新式学堂出来的,吃惯了西餐,再加上出身好衣食无忧,很少吃这些街边小食。      她也不是故意要为难唐山海,只是除夕将至,街上摆摊的人都很少了,还能吃什么西式早餐啊。徐碧城板着脸道:“不爱吃别吃啊。”说罢伸手就要去抢他面前的盘子,唐山海赶紧用手圈住,道:“吃,谁说不吃。”      徐碧城扑哧笑出声来,筷子敲击餐盘,悠悠说:“不挑食,这才乖啊。”      一是时间紧,二是吃不惯,唐山海匆匆用了早餐便准备出门了,徐碧城连忙取来他的大衣,用鸡毛掸子给他弹灰尘。唐山海愿意看徐碧城为他做这样的事情,因为这样看起来更像是一对小夫妻,但他又不愿徐碧城做这样的事情。他希望徐碧城看看书描几张画,跟三两好友约去公园消遣,傍晚再回家等他,一同吃饭,一同说话。      但这是和平年代才会有的场景,全是奢望。      唐山海越接触徐碧城越知道,她年纪虽然小,到了今年也才二十岁而已。但她内心是极其成熟,而且不甘于当个娇小姐富太太,不然当初给她这个任务的时候,她就会拒绝。      唐山海犹记得初次在伦敦接头时,徐碧城确实十分害怕,但却从未打过退堂鼓,与他辗转重庆、上海更是没有什么怨言。      执行任务基本上都是唐山海出头,可徐碧城的策应也是很有必要,他不愿那些家务琐事打搅了徐碧城。      于是,唐山海说:“还是得找个下人。”      徐碧城虚拖着他的手,认真的扫灰,鼻子里嗯了一声,又说:“前几天蓝胭脂跟我说,她手上有个不错的姑娘,手脚麻利...”      她挑起眼皮看了唐山海一眼,偷偷笑道:“...人又本分。”      唐山海知道她在笑什么,无奈道:“是本地人吗?”      “不是的”徐碧城说:“所以下人是要住在家里的,我有些犹豫。”      唐山海拿了公文包,思索片刻,说:“蓝小姐介绍的,应该还不错,应承下来吧。”      徐碧城点头,“好,我待会给她打电话。”      唐山海冲她笑了笑,道:“我中午就回来载你,一起去舅舅家。”      蓝胭脂介绍的应该是没问题,从种种情况推测来,唐山海基本上确定了白头翁的身份,既然蓝胭脂身份可以暂定,那宋勉便也可以推断出来,恐怕也是卧底潜伏者。      只是唐山海和徐碧城都知道规矩,在特工的组织结构里,上级可能了解下级的身份,但下级不一定知道上级的真实身份,这样就算下级被抓了,也不会祸及其他。      另外,与陶大春与唐山海联系也是单线,徐碧城并不参与其中,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对方。因此,唐山海跟徐碧城说,对待蓝胭脂千万不要有什么变化,该吃吃,该玩玩,也不用去揭穿。毕竟在现实生活中,她是蓝大小姐,和电波里的白头翁是两个人。      到了中午唐山海开车回到唐公馆,还没开门就听到里面闹哄哄的,他腹中狐疑,推开门来,里面站了两三个人,沙发上茶几上都满满当当堆了东西。      屋里的人看到唐山海,都微微弯腰行礼,打头那一个人笑道:“唐处长,您回来了,我是永安百货公司的经理,唐太太在我们这里选了好些东西。”      徐碧城这时从茶水间出来,端了一盘削好的水果,唐山海眼睛一亮,微微笑了:“你做头发了?”      徐碧城招呼那些运货的人吃点心水果,走到唐山海身旁说:“去了,找了好几条街,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开门的,做了一上午。”她挑了一缕问他:“怎么样?”      唐山海问道她头上隐隐的发香,也没仔细思考就说:“好闻。”      徐碧城面上一热,退了两步,佯装收拾东西,道:“答非所问。”      唐山海放下包,帮她一起收拾,见她还要那个小本子记下来,“买这么多做什么?”      “你是忙里忙外了,快过年了家里没点过年的样子,不都得我来操持啊!”      唐山海握拳笑了一下,就算知道徐碧城这话是说给外人听的,他也觉得格外动听。      徐碧城说:“去舅舅舅妈家过年,不能空着手吧。毕处长住院了,补品你肯定是要送的吧,宋先生平常帮了你好些忙,过年过节不能失了礼数。”      唐山海抱着手含笑看她掰着指头在算,徐碧城也没注意,又说:“蓝胭脂我若是忘了她,她肯定要跟我急的。李小男平常跟我也说得来,买了一些小玩意儿给她。”      徐碧城一边说,唐山海一边摸着下巴点头附和,似乎觉得她说的再有道理不过了,直到徐碧城说:“还有,陈深喝不了酒,我还挑了一箱格瓦斯...”      提到陈深,唐山海嘴角当下就拉下来,不由分说打断了徐碧城的唠叨。吩咐人把要给李默群和孟珂的先搬到车上去,他自己先去楼上收拾一下,剩下徐碧城一人还摸不着头脑,究竟又是哪里得罪他了。      唐山海简单收拾了个箱子,下楼时东西收拾干净了,人也走了,徐碧城站在门廊下等他,说:“我上午给蓝胭脂打电话了,那个下人叫阿香,是苏州人,原来也是在大户人家做工的,那户人家迁去南京了,但家里还需要她赚钱养活,便想在上海再寻一份差事。现在回家过年了,过了初六就回上海。”      唐山海围上围巾,摆手道:“不用跟我说了,初六她人回来了,你见见,觉得好就留下来吧。”      徐碧城抱着大衣,说:“你不看看?!省的我买一箱格瓦斯你都生气!”      唐山海这才发觉徐碧城面色不对,他站在台阶上赔笑,“对不住了,我真是想到得收拾一下,毕竟在舅舅家住到初三。”      软磨硬泡徐碧城才走下台阶,钻进车子里,关上车门后她问:“毕忠良伤的怎么样?”      唐山海说:“砸坏了一只手臂,磕破了脑袋,现在打着石膏,这年是要在医院过了。”      徐碧城冷笑,“医院过算什么,他原本是要在太平间过的。”      唐山海把车子发动,驶出公馆,淡淡道:“不着急,总有一日送他进去。”      或许是新年要到了,或许是任务告了一个段落,徐碧城也不再提起那些让神经紧绷的事情,岔开了话题,她摇下窗户望着天空,不过下午两点,整个上海被黑云压城,冷风嗖嗖地往车里面灌。      徐碧城打了个哆嗦,连忙把窗户摇起来,静了一会儿突然很兴奋地说:“这是要下雪了吧。”      “看天气应该是了。”唐山海说:“你休息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唐山海把车开到李公馆门口,孟珂带着两个仆人过来拿东西,还埋怨说怎么带这么些东西来。      徐碧城说虽都是住在上海,但也不是天天来往,过年过节还是要孝敬长辈的。      这话孟珂十分中听,牵着徐碧城的手不放开,这时李默群的座驾从远处开过来,车上下来两个黑衣人护着李默群下车。应该是刚刚忙完了公事。      李默群看到孟轲和唐山海夫妇都站在门外,低声说:“快进去,不要乱出门。”      哪怕李默群是刀口舔血走过来的,经历过昨晚也是心有余悸。      众人正欲转身回屋,不远处传来滴滴的车喇叭声音,李默群转头一看黑色的福特车上下来一个人,穿着宝蓝色风衣,个子很高,走路生风,朝李默群恭敬地弯腰示意。      “我当是谁呢?”李默群转而笑道:“原来是阿诚先生。”      明诚道:“李主任,好久不见了。”      李默群唤来唐山海和徐碧城,将他们介绍给明诚,并对唐山海说:“阿诚先生,原来也是在特工总部,是明楼长官的机要秘书。现在是在南京高就了吧。”      明诚笑道:“不敢当,还是跟着明长官,不过混口饭吃。”      唐山海伸出一只手,与明诚相握,“阿诚先生,鄙人唐山海,早就听闻阿诚先生大名。”      唐山海自然知晓明楼和明诚的,毕竟李默群就是接了明楼的班。      可徐碧城不一样,她虽然前世并没有见过明诚,但也知道战争结束之后明楼从汪伪政府要员摇身一变,成了国民政府财政部副部长,主管政策研究。      日本战败之后,国民政府清算了许多汉奸特务,可明楼、明诚却仍旧能够风生水起,可见手段高着。      转而一想,徐碧城又记起了另外一个流言:说明楼与明诚当年是假意投靠汪伪政府,是重庆在经济战线上的一颗暗棋。却不知这样的消息是真是假。      李默群问明诚道:“阿诚先生怎么来上海了。明楼老弟也来了吗?”      明诚说:“明长官仍在南京,交代了些事情让我回来办,我便在上海逗留一段时间。”      李默群对唐山海说:“山海,你还不知道吧,前面那栋空着的宅子就是明公馆。”      李默群指的是道路尽头那幢带着前后花园三层楼的洋房,几次开车也有路过,却不想正是大名鼎鼎的明公馆。      明诚与李默群唐山海聊了几句,便要开车回去了,李默群也不多留。徐碧城跟着唐山海往屋里面走,看着明诚离去的方向,倒是多了一丝疑虑,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晚上,孟珂布了一桌子的菜,一家人拜了祖先,便开吃了起来,唐山海陪着李默群喝酒,一直吃到□□点钟,菜才完全撤下来。      李默群兴致不错,孟珂建议说要不要玩两把,唐山海问徐碧城困不困,要不要休息了。      徐碧城道:除夕当天是要守岁的,可不能这么早就困了,我得赶紧练练。      孟珂听了很是高兴,赶紧叫下人来支起了牌局,李默群做庄家,四个人凑一桌打起了麻将来。      约莫到了十一点钟,徐碧城匣子里面的钱输的差不多了,便笑着说什么也不打了,再打就要提前问舅舅要压岁钱了。      李默群指着唐山海说:你都嫁人了,我可不给压岁钱了,要钱跟他要去。      唐山海轻轻拍桌,把匣子里面的筹码都拿出来放在徐碧城面前,说:“夫人没钱了不怕,先生给就是了,只要夫人开心。”      徐碧城也确实开心,只是精神不济,这两天都没有休息好,唐山海便找了个借口,带着徐碧城先回房休息了。      李公馆不比在家里,之前在家卧室是套间,唐山海能睡在外面,徐碧城睡在里面,可李默群这里的客房只是卧房,今晚是不得不共处一室了。      唐山海去洗漱好了回到房间来,徐碧城已经给他在床边打了地铺。她也是刚洗漱完毕,新烫的头发微湿,松松地挽在脑后,小脸被水汽熏得红红的,徐碧城轻声说:“委屈你了。”      唐山海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走到徐碧城的跟前,她扬起脸咦了一声:“头发还在滴水啊?”      唐山海道:“刚刚擦了一下,我用不惯电吹风。”      徐碧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哑声道:“我帮你擦一擦吧。”      唐山海像是听到了什么霹雳消息,整个人都愣住了,呆站在那里,仍由徐碧城把他按在床上,她站起来拿起毛巾一点一点的给他擦头发。      肌肤之亲,毫厘之隔,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今日格外难熬,唐山海紧闭着眼睛,生怕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徐碧城默默地为他擦拭头发,什么话都没有说。这时,天上果然开始飘散了雪花,从里看从外看红木窗棂都框出了一幅画,是柔情款款,也是新年祥瑞。      “山海,新年快乐。”徐碧城如是说。      “新年快乐,碧城。” ☆、雪天   雪飘了一晚上,白光刺穿窗帘,早早照醒了唐山海,他一只手盖住眼睛,觉得鼻子堵得慌,喉咙干热,张开嘴巴还没有讲话先打了个喷嚏。      床上的徐碧城一下子从被子里弹起来,唐山海忙道:“没事,没什么事。”      这是一个特工的警觉,也是被这么久以来的紧张形势折磨的,好在徐碧城和唐山海睡觉都算安分,不说梦话,不然连觉都不敢睡。      “你声音怎么哑了。”徐碧城撩开被子下床,想给他倒水,唐山海把被子包到床上铺好。徐碧城晃了晃水壶,却发现里面的热水都已经凉了,正欲喊人进来,唐山海叫住她道:“待会吧,我们再等一等。”      徐碧城一看时间,不过早上六点,便说:“好吧,那你去床上躺一会儿。。”      下雪冷,化雪更冷,上海的冬天是透进骨子里的冰凉,唐山海确实是有些感冒了,也没拒绝,掀起被子躺在了徐碧城刚刚睡过的地方。      徐碧城披了一件毛绒睡衣,微微挑起一点窗帘,哈气出白烟,她擦擦窗户上的水汽,一片雪白出现在她眼前。树枝上压着一条条雪棱,真真是银装素裹,上海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徐碧城心里那点女孩子的心性被调动起来,趴在窗户上雀跃不已,想要出去看看。      唐山海说:“你要看就多穿一些,当心着凉。”      “我不看了,你睡会儿。”徐碧城拉好窗帘,坐在沙发上顺手拿了一本书,说:“我就在这里,你再休息一下。”      唐山海本是军人,早起不算什么,只是昨晚徐碧城就在他一臂之内的地方酣睡,让他心神怎么都平静不下来,瞪着眼睛约莫到了四五点才慢慢入睡,到现在不过两三个钟点,还被冷醒了,他是有些真顶不住,便往被子里面缩了缩,道:“我就眯半个钟头,到点了你叫我。”      “好的,好的。”徐碧城头也不抬,翻着手里的书,道:“你快些睡吧,打搅我看书。”      唐山海笑着闭上了眼睛,被子里都是徐碧城身上的暖气和香味,烘得他如痴如醉,好生享受,不消一会儿便迷糊了,沉沉睡去。      等到他再醒来,已经九点多了。房间里面哪还有徐碧城的影子,他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听到一楼大厅传来女人的说话声,才知道徐碧城已经下去请安了。      他稍稍洗漱了一下,边走路边穿衣服,到了饭厅还在系扣子,徐碧城扬起脸看到他哈欠连天的样子,冲对面的孟珂一笑,道:“这人,见舅妈也不整理一下,还等我伺候不成。”      话虽然在埋怨,但还是站起来走到唐山海面前给他系好扣子,唐山海闷声问:“不是让你叫我吗?”      徐碧城撅嘴,道:“我饿了,不能吃饭吗?”      唐山海被她堵得说不来话,孟珂放下手中的牛奶杯,笑问:“你们小两口说什么悄悄话呢。”      徐碧城拍拍唐山海的肩,冲他眨眼,说不出的狡黠,她转头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说:“他埋怨我,下楼吃早餐不叫他。”      孟珂说:“哎哟,给你留了一份了,在厨房热着呢。”      “他们是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李默群从三楼走下来,后面跟着几个穿黑色西装的人,唐山海站起来给他拉开凳子,李默群一扬手,说:“我吃过了,你们慢慢吃。我还得去趟市政厅。”      唐山海说:“舅舅,要不我开车送你去吧。”      李默群摆手,“不用了,司机开就行了。”他挑眉看了一眼唐山海,道:“你小子就是清闲命,打小就什么不操心,下午有时间就去看看毕忠良,”又在他耳边训话:“这几天就别去舞厅会馆了,被你舅妈晓得,仔细你的皮。”      唐山海握拳笑出声来,轻声道:“那您别馆那边,要我去送点年货吗?”      李默群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低声道:“你就笑吧,碧城骨子里也是个爆脾气,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说完便走出门去了。      唐山海回到饭桌上,徐碧城问:“舅舅跟你说什么了?”      他摇摇头,把三明治放在徐碧城盘子里,道:“没什么,交代我去看看毕处长。”      徐碧城连说我也要去。唐山海说你去什么,外面这么冷,在家里陪舅妈多好。      孟珂忙说,“诶,我不用陪,我约了人打牌,也有消遣,你们难得放假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徐碧城给唐山海一个“你看看舅妈都这么说了”的表情,唐山海无法,等两人用完了饭陪着孟珂喝了两杯茶,便准备出门。      徐碧城套了一件红色大衣,戴了帽子,唐山海还要她戴围巾,被徐碧城说太土了。唐山海道那先说好,出去可别喊冷。两个人穿穿戴戴了好一会儿,下人来催才慢悠悠下楼。      临走时孟珂拨了个司机给他们用,她吩咐唐山海,说下雪了,不要自己开车,不安全。      唐山海这才恍觉,原来是派人跟着他两。也不知是李默群的想法,还是孟珂的意思。      唐山海扶着徐碧城上车,徐碧城却摇头,说:“这么好的天气,又没有风,我们走一走,到了大路上再坐车。”      唐山海看了看瓦蓝瓦蓝的天空,答应道:“行吧,走一走。你们,”他对司机讲,“在我们后面慢慢开吧。”      司机领命,便慢悠悠的跟在他们身后。徐碧城挽着唐山海的走在白雪盖树的小道上,确保四周无人了才说:“今天怎么叫人跟我们。”      唐山海说:“李默群外面有个金屋,孟珂估计听到风声了吧。”      徐碧城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似得,问:“你在为他的娇女跑腿?”      唐山海紧张了一下,咳嗽一声,在空旷的路上格外刺耳,徐碧城脱开唐山海的手,自己往前走。      “又怎么了”唐山海追出去两步,却不想徐碧城快速蹲下去,团了个雪球转身砸在他身上。      唐山海灰色大衣上沾了雪粒,也不气恼,倒是被徐碧城逗得起了兴致,也团了个雪球,朝她扔过去,只是力道小了许多,被徐碧城轻轻松松躲了过去。      还没团下一个,徐碧城又扔了一个在他背上,轻声道:“你这人,好事也干,坏事也干。可恨!”      趁着徐碧城说话的时候,唐山海偷笑着跑到她身后,两双手捂住徐碧城的脸颊,那双手刚刚在雪里冷过,冰得徐碧城一瞬间全身起鸡皮疙瘩,躲也躲不开,越挣扎越望唐山海怀里靠,她连连求饶:“不敢了,不敢了!大哥,哥哥,饶了我吧。”      唐山海难得玩的高兴,咬牙笑道:“还砸不砸我了,恨不恨我了?”      “不砸了,不恨了。”徐碧城被他箍在手臂里,整张脸都红了,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冻得。      “那就好,认错我就放了你。”      “错了错了,我认错。”徐碧城嘴上道歉,心里直笑唐山海的幼稚可爱,她揪着唐山海的手臂,猛地转过身来,却刚好对上那双眼睛,再也笑不出来了。两人离得极近,唐山海又高,徐碧城抬头望着他,竟有几分可怜的味道。唐山海搂着徐碧城的双肩,眼里满是她白里透红的脸颊,清新柔软的香气,心砰砰扣着神经,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到身后猛地传来车喇叭声,两人如梦初醒,乍然分开。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问道:“姑爷,快到大路上了,要上车吗?”      唐山海理了理衣服,回道:“上吧。”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却没人再讲话了。      到了陆军医院,刚好刘兰芝和陈深也在那儿,徐碧城叫了一声毕太太,刘兰芝转过脸来,两只眼睛肿的跟核桃似得,眼窝深陷,人又瘦了好几分,徐碧城拉着她出了病房,到外面散散心。      毕忠良的左手打着石膏,脑袋也缠着绷带,脸上被玻璃划开了好多道口子,他对唐山海和陈深说:“那群军统就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他说话的时候咬字极重,透着狠辣和强烈的报复。唐山海心里在打鼓,昨天毕忠良派人去疯狂的搜索军统窝点,把朱徽茵之前监控的几个电台点全部端了,也不去甄别是真是假,统统扔进了76号,现在大牢里面足足关了四五十号人。      陶大春他不担心,飓风队的人应该安全,只是不知道军统上海站的人有没有人被捕。毕忠良指着陈深,问:“昨天审了一夜,有没有有价值的。”      陈深手里夹着烟,先安抚毕忠良,说:“老毕,大年下的你省点心行不行,专心养伤行不行。”      毕忠良抬手就扔了个枕头过去,骂道:“你个小赤佬,我不在你就消停了,又偷懒了是不是。”      “苍天作证!”陈深扔了烟,又对着唐山海说:“唐处担保,昨天我是不是带了十来个人回来问话,一夜没睡啊,饭都没吃就过来看你了。”      “我不需要你看,你就说有没有线索。”      “哎呀,没有!”陈深说:“你一通胡乱抓人,动静这么大,鸟儿早就跑了。”      毕忠良重重得拍了一下桌子,动了受伤的那只手,惹得他呲牙咧嘴,唐山海按住毕忠良,帮他问陈深:“一点有价值的都没有?”      “没有。”陈深又说:“倒是有点奇怪,我抓了个线人,他说军统的人有一阵子没有找他们要情报了,好像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了,在查他们呢,大家安静得很。”      这哪里不是线索,明明是要命的线索。如果上海站真有奸细,再过不久就会传到76号和特工总部:有个军统要员到了上海。这是一条大鱼,谁都不会放过。唐山海只求这位调查曾树和苏三省的特派员行事小心些,不要被人抓到马脚,最好有完美的掩饰身份,这样还能好些。      唐山海看完毕忠良,让徐碧城先回了趟自己家,让司机带他去李默群金屋藏娇的地方送年货,但实则唐山海吩咐徐碧城给白头翁放了一封电报,通报这个情况。      第二天,唐山海又接着去舞厅玩乐的空档,回家接收了白头翁的回复。夜深了徐碧城还在等他回来,唐山海推开门徐碧城便走到他跟前问:“怎么说。”      唐山海把她拉到离门最远的墙角,在她耳边说:“白头翁说特派员是暗中调查,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他听到消息,不日曾树和苏三省将回重庆述职,这两人估计真有问题。”      “回重庆?”徐碧城说:“是特派员带他们回去吗?”      “恩,引渡时特派员会跟他两接头。”      “安全吗?他们两说不定就有一个人是叛徒。”      “白头翁也不安心,他申请让飓风队在外围保护。”唐山海说。      “你也去?”徐碧城问:“会不会有危险?”      唐山海沉默了一会儿,“危险是肯定有的。”      徐碧城又问:“什么时候引渡?地点在哪里,火车站还是码头?”      唐山海摇头,“白头翁会去探查,不过特派员是单独一条线,相对独立,跟白头翁也没有联系。要知道时间地点得费些周折。”      唐山海松开徐碧城,心情有些沉重,却又不想徐碧城也跟着他担忧,故作轻松说:“明天我找老陶,让他早作准备。”      徐碧城却想,特派员肯定是查到某些线索了,才会让曾树和苏三省都回重庆述职,而苏三省他会就这么走了?      断然不可能。      他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做人上人,此番回重庆肯定凶多吉少,他能甘心?说不定这几日便会联合特工总部或特高科,端了军统据点。       ☆、踪迹   事情却出乎徐碧城的意料,直到过完年从李默群家里回来,76号都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听到哪个军统被抓的消息。      徐碧城想她倒是小瞧了苏三省,这人野心也挺大,他必是要在引渡当天带人围捕特派员吧。长久以来苏三省被曾树压制,临了临了他还能安奈住这份屈辱,确实是苏三省能做的出来的。      初六那天,蓝胭脂带了之前提过的阿香上门来,唐山海去76号了,便只有徐碧城一个人在家。      蓝胭脂同徐碧城说话,阿香立在一旁,快到午饭时候蓝胭脂提议说让她试一试,徐碧城指了厨房说:“年是在舅舅家过的,没准备什么新鲜菜,只昨日带回来一些,你看着办吧。”      阿香应声去了厨房忙活,蓝胭脂端着咖啡杯小声说:“她西餐也会做的。”      徐碧城没有接话,却问阿香原来是在哪户人家做事。蓝胭脂揉着额头,做思索状,而后抬头冲她笑:“我也给忘了,也是别人介绍给我的,老东家是姓林还是姓明来着,我记不清了。”      徐碧城现在听蓝胭脂说每一句话都觉得是一语双关,这阿香必定是军统的人,不然凭着蓝胭脂的本事,怎么可能记不住她的老东家。      蓝胭脂记性极好,徐碧城是见识过的。她不喜欢编辑改她写的稿子,徐碧城便遂了她的意,但凡是蓝胭脂的采访,她基本上只调整标点和错字,都是些极其微小的地方。可每每徐碧城改好的稿子蓝胭脂再看时,都能说得出来哪里被动过了,有时连徐碧城自己也忘记了。      蓝胭脂有意隐瞒,不愿多提,徐碧城想起那句唐山海让她谨记话:蓝胭脂和白头翁是两个人。      徐碧城也不再追问,却又在琢磨到底是明家还是林家?若是林家,她想到的是接替胡博担任《中华日报》主编的林伯生,他是汪精卫和陈璧君的干儿子,是盖棺定论的汉奸,抗战胜利之后被处决了的。而且林伯生人一直在上海,和阿香的情况并不相符。      若是明家,那徐碧城想到的便是明楼和明诚了。若再联系上那个传言,莫非明楼和明诚真是卧底不成。      所以蓝胭脂才会这么相信阿香,哪怕让她住进唐公馆也是绝对安全的。      突然,前段时间巧遇明诚的事情涌进脑中,徐碧城心里一紧,似乎是想透了什么。      倘若大胆假设,明诚是不是就是特派员啊。      徐碧城想得出神,蓝胭脂叫她都没听见,她在徐碧城耳边打了个响指,徐碧城才从密集的思绪中拔出来,问:“吃饭了吗?”      “是呀。阿香已经做好了。快来吃吧。”蓝胭脂说。      晚上徐碧城犹豫许久,仍旧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唐山海,一是徐碧城知道明诚日后是国民政府高官,但唐山海如何知道,要她说也说不明白;二是唐山海一向组织纪律性很严,绝不去妄自揣测上级的身份。      因为特工只要一级一级服从命令就好了。本来做情报就是有多条线在并行,多是纵向联系,横向少有关联,若是有人突破这个规则就会被别人抓住破绽。      如果跟唐山海说这些话,他是肯定要发脾气的,甚至会怀疑自己的意图,徐碧城就只是将阿香的情况跟他说了下,并告诉他打算雇佣阿香了。      唐山海没有异议,这家本来就应该女人来操持,便说:“你用着顺手就好。”      徐碧城第二天便让阿香来上班,谈好了工钱,每月有四天的休息,可以回苏州老家,如有特殊情况可以另外请假。徐碧城又在一楼给她准备了一间小卧室,提前收拾的干干净净。      阿香到底是在大户人家做过事,礼貌周全还有些新女性的味道,说话办事干脆利落,不像守旧的老妈子絮絮叨叨,上不来台面,这点徐碧城很是喜欢。      这天本是周六,唐山海起了个大早,阿香已经把当天的报纸放在桌上,唐山海伸手翻开《新民报》,看了没两页不禁脸色一变。阿香早饭都还没有做好,他穿上大衣就要出门,临走时交代道:“太太还在睡,早饭她要来吃便吃,不吃就热着,不要吵醒她。”      阿香记着了,就一直在一楼干活,没有去二楼。      唐山海驱车来到一家茶楼,这是唐山海和陶大春这段时间的碰面地点,茶楼老板是军统的人,周围高楼较少,出口又多,是个安全的接头场所。      一般如果唐山海约见陶大春,事先会在唐公馆附近贴出雇佣人的启示,里面内容并不打紧,重要的是启示一贴出来。陶大春第二天上午八点便会在茶楼等到八点五分,五分一过,唐山海若还没有来,他就自行离开。      今天仍是如此,唐山海带着礼帽和黑框眼镜,半路换了件长衫,到茶楼来与陶大春见面,两人并不坐在一桌,而是背对背坐在相邻的两座,各自负责一块观察周围的情况。      唐山海坐在桌边,支开跑堂的之后说:“白头翁在新民刊登了篇广告。港岳公司拟招聘两名会计,中午十一点进行面试,薪酬面谈。”      港岳公司是军统在上海的一个代理公司,主要做进出库贸易,表面上没有什么,只是常用作白头翁传递消息的一个载体。      这篇广告的意思就是中午十一点,特派员会在港岳公司附近的码头引渡曾树和苏三省。飓风队的人要担任保护工作,唐山海亲自带队。      陶大春自然很快知晓了其中含义,说了句明白,放下茶水钱下了楼,唐山海略坐了坐也跟着下楼了,走到后门陶大春还在那里等着他。      唐山海跟着陶大春低着头快速穿过蜘蛛网般的小巷子,陶大春抱怨说:“怎么临时才决定时间和地点?”      唐山海说:“不是临时决定的,是白头翁昨晚才接到命令,上海站有问题,你也是知道的。特派员也是小心了再小心。”      陶大春带着唐山海拐了个弯,拐进一条更小的弄堂,说:“幸好,我提前做了准备,有十个兄弟。”      “枪呢?”唐山海问。      “准备好了。”      中午十点,曾树和苏三省分别到了码头售票厅,两个人先没有买票而是在长椅上坐着。      曾树年纪比较大,中等身材,脚边放着一个藤条箱,手里夹着雪茄,神情还算悠闲,他抽了一口烟,问道:“知道着急叫我们回去做什么吗?”      他的话是对两个座位之外的一个年轻人说的,那人二十七八岁,头发略长,搭在眉眼之间,他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眼睛直直的盯着面前的地板,回答说:“不知道。”那声音极冷极慢,毫无情绪。      曾树已经习惯苏三省这样了,他兀自笑了,道:“述职述职,说是述职,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啊。”      苏三省动了动身子,曾树提醒道:“别动啊,你以为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扭着身子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又恢复原来的抽烟姿势,道:“这里外起码有十来个军统的枪口对着我们,你动一动,就能被打成筛子。”      “不是述职而已吗?”苏三省说。      曾树冷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述职会让两位站长同时回去吗?工作不做了?”      苏三省转过头来问:“是你有问题,我只是陪你去而已。”曾树笑容僵住了,他把雪茄扔在地上,低声道:“谁有问题谁知道。”      苏三省盯着曾树,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曾树最见不得他那副神经兮兮的样子,“你笑什么?”      “你紧张什么,抽鸦片包女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紧张啊。”苏三省把曾树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随便捡了几件说出来,曾树的脸色已经发青,他道:“你三天两头的不见人影,真当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苏三省仍咧着嘴,靠在椅背上,不说话了。      曾树涨红着脸伸手去摸口袋里面的雪茄,却在里面摸到了一张纸条,他摊开来看,苏三省幽幽说:“定是换了个地方带我们上船吧。”      “你少说两句罢。”曾树把纸条放回口袋里面,应该是他与苏三省讲话的时候有人放进去的,他拿起藤条箱跟苏三省一前一后走出售票厅,往码头东边走去。      东边有个货运码头,有一些船舶也是跑客的,价钱会比售票厅贵一些,但是不用等,人满就走,一艘船也就四五个人。有些比较着急的,或者不差钱的主也会来坐这样的船。      而且这里经常是货和人一起走,塔楼仓库很多,极其适合接头。曾树和苏三省走进码头,便进了陶大春的视线,他把望远镜递给唐山海,道:“来了。”      唐山海吸了一口烟,接过望远镜,果然曾树和苏三省在那儿张望,应该是在等人。还有十分就是十一点了,正值午饭时间,码头工人并不多,或是三三两两蹲在水边吃饭,或是进了船舱休息。这个塔楼是个废弃的灯塔,离码头有点距离,只有陶大春和唐山海两个人,也是为了保护唐山海不被人看到真面目,其他人都在另一边,如果有情况,陶大春再发出暗号。      唐山海转了转望远镜观察周围,却看到灯塔旁边有一个三层楼的仓库,说不上来古怪,陶大春跟着他看过去,“你看那儿做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唐山海只是觉得奇怪,调节了一下焦距想再看清楚,突然砰砰两声枪响,如平地惊雷,正是从那间仓库二楼里面射出来的。唐山海和陶大春都下意识的蹲下身来,却发现枪声不是冲自己来的。      唐山海趴在塔楼边缘往外看,只见曾树已经倒在地上,头部流血,而苏三省不知所踪。      “怎么回事?”陶大春说:“要是就算是76号埋伏抓人,也该抓个活的吧,怎么一枪打死了。”      这时唐山海叫住他,“别说话!”      陶大春趴在唐山海身边一看,二十来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赶到了曾树倒地的地方,看起来也是很吃惊,带头的人说了什么,其余人各自散开,有七八个人朝着仓库的方向跑过来,开始搜查。      唐山海拉着陶大春缩进塔楼里面,他道:“76号果然设下了埋伏,可曾树被人提前射杀了。”      “谁啊?”陶大春捉摸不透,“做什么要杀了曾树啊?”      唐山海摇头:“不是我们,不是特派员,他要处决曾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天。也不是76号,不然刚刚他们不会这么吃惊。”      ”那会是谁呢?“      唐山海快速理了理思绪,对陶大春说:”第一,我们的兄弟有没有对上海军统站比较熟悉的人。“      陶大春回答:”有一个,就是从上海站行动组调过来的。“      ”你让他赶紧去军统各个据点探查一下,没有转移的,赶紧转移。“      ”好!“陶大春说:”我这就去通知。“      ”等一下,“唐山海又道:”其他的人给我找到苏三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抢在76号前面。“ ☆、对峙   唐山海从塔楼出来,趁四下无人,朝仓库跑去。大门已经被人撬开,他闪进仓库里面,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一点了,可能再过几分钟,76号的人就会赶到这里。      唐山海奔上二楼,这是一家公司长期租用的仓库,看守员已经被打晕在一楼,后脖颈一记手刀,虽然干脆利落,但是还是心软。      不是女人,就是共产党。因为倘若动手的人是军统,特别是男性,直接就杀了。      这仓库储藏的是纸张,就怕潮湿,需要通风。二楼有好几扇大窗户,唐山海一扇扇地检查,终于在最东边那一扇窗户下面看到了一把狙击步枪。      他走过去眯着眼睛比对了下距离,这扇窗户虽然没有灯塔的视野好,但是调整角度足够进行射杀。      楼下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好些人咚咚咚地往楼上跑,唐山海打算撤退,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发现地上散落的白纸上,印了半个脚印。      偌大的仓库只有一个管理员,楼梯上麻布袋子上全是灰尘,狙击手应该是匆匆撤退,所以才留下了脚印。唐山海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测量那个脚印的大小,陡然心底一凉。      明诚坐在客运码头的贵宾包厢里候着,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货运码头,他自然不会亲自去接头,只要他的手下在十一点的时候把曾树和苏三省送上船,他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曾树和苏三省该怎么判,又或者该怎么死,都是重庆方面的事。      本来一切安排妥当,却没想到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一个手下推开贵宾包厢的门,“阿诚先生。”      “怎么回事?”明诚问。      “76号有埋伏。”手下回答。      明诚合上手里面的报纸,“带上人赶紧走。”      “不行,”那个手下说:“曾树死了?”      “死了?”明诚骇然,“苏三省呢?”      “本来被我们控制住了,他还受了枪伤,我让他在船舱里面休息,结果,”      明诚没等他说完,低声骂道:“糊涂,人就是他找来的!他是不是跑了?”      手下垂着头,道:“杀了两个看守,逃走了。”      明诚看了一眼手表,道:“赶紧撤。”      “不找人了?”      “不找了,他定被76号保护起来了。”明诚说:“你来通知飓风队,一起撤。”      手下离开了包厢,明诚等了一会儿,戴上口罩和墨镜,也走出贵宾室。      刚下到一楼,售票厅和出站口都被堵住了,门口密密压压围着许多人,是日本宪兵队设了关卡,明诚侧身在楼梯上顿了顿,又上了二楼,他打开厕所的门,正要进去,手却被人拉住。      “阿诚先生!”      明诚回头,抓住他的人穿着对襟短衫,带着瓜皮帽,像是在码头上随处可见的搬货工,只是这人十分瘦小,用衣服的领子盖住了小半张脸,“徐碧城?!”      徐碧城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袱递给明诚,说:“厕所楼下有人埋伏,换上衣服,跟我走。”      明诚还在犹豫,徐碧城转身道:“特派员,是熟地黄派我来的。”      明诚在厕所换上了短衫,等着徐碧城往一楼走,码头边刚好停靠了一艘客船,船是刚从法国来的,从上面下来的宾客不是外国人,就是富商贵胄。徐碧城来到一个外国夫人跟前,用蹩脚的英文道:“夫人,我找来帮手了。”      那位夫人十分高兴,指了指脚边的四个箱子,说:“辛苦了,亲爱的,帮我提到出站口吧。”      徐碧城拎起其中两个箱子,对明诚说:“这两个给你,走吧。”      明诚把帽子往下压了压,拿起箱子跟在外国夫人和徐碧城的后面。      徐碧城个子矮,又瘦,穿着男装就跟十来岁的小孩一样,两个箱子几乎拖到地上。      好在没过多久就到了出站口,那位外国夫人拿出证件,日本宪兵便侧身放行,徐碧城和明诚跟着外国夫人出了站台。      可还没走几步,徐碧城与明诚被日本宪兵拦住了,外国夫人转过身来说:“他们要帮我把行李搬到车上。”      这时一个带头的日本兵过来了,用英文笑着说:“太太,我们来帮你拿,他们要接受审查。”      外国夫人也没拒绝,从皮夹里面拿出一张英镑递给徐碧城,“孩子,多谢你。”      徐碧城毕恭毕敬地接过钱揣进口袋里,与明诚被带到一边搜身。搜身的地方还有日本兵三三两两的在检查路人,火力并不集中。      徐碧城和明诚对视了一眼,等两个日本兵过来搜身的时候,他们抬手扼住对方的脖子,用力一扭,下一刻已经卸下了士兵手中的枪。      周围的日本兵见状立马朝明诚和徐碧城开枪,可明诚动作更快,他把徐碧城挡在身后,端着步枪一通乱射,      最前面那一排日本兵竟然四五个中弹倒地,明诚扔了步枪,对徐碧城大喊一声,“跑!”      码头连着河道,河道两边搭着窝棚住了许多人家,平日里他们在码头上工,等着客船靠岸,帮富人搬行李,拉货物,晚上就临水而居,靠水吃饭。      徐碧城和明诚跑进这里,里面道路虽然狭窄,而且很多木板房都是乱搭乱建而成,但复杂的地形也是很好的隐蔽。日本兵紧追不舍,还有76号的特务带队。      明诚和徐碧城从这家闯进去又从另外一家窜出来,绕的特务晕头转向。      明诚带着徐碧城从一条巷道里面跑出来,却不想迎面撞上了一个特务,他顺手操起了脚边的竹篓,朝特务扔过去,竹篓里面还有两只鸡,从竹篓里卖弄跳出来直抓着特务的眼睛,明诚跳到特务身上,握住他举着枪的手,使劲一掰,对着特务自己的左胸。那特务吃痛,手里用劲,竟然开枪把自己打死了。明诚趁这个时机把徐碧城塞进一个木门里。      平民区常有这样的木门,门里面搭了个小台子,联通水路,就是这家人洗衣淘米的地方,明诚推了徐碧城一把,道:“下去!”      徐碧城晃了两下,看着浑浊发臭的河水,踌躇不前。明诚按着她的脖子,重复了一遍,“下去!”      “阿诚先生,你怎么办?”徐碧城问。      明诚皱眉,道:“我自然有人接应,带着你,更难逃走。”      徐碧城在心里骂道:我好心救你,你还当我是拖油瓶。明诚已是没有耐心,徐碧城也不再管他,捏着鼻子滑进河水里。      徐碧城下来地极其匆忙,几乎是被明诚推下来,身子撞在纵横交错的木板上,背后一阵刺痛,怕是被钉子划破了。      约莫下午五点多钟,唐山海回到家里,已经换回了笔挺的西装,他已经去76号开完紧急会议了。      苏三省被毕忠良的人带走,重点看护起来。好在明诚早有预测,再加上飓风队通知及时,上海站的各个据点都进行了转移,只有少数几个外勤被抓了进去。      阿香听到声音,用围裙擦了擦手,打开门却对上唐山海阴沉的面色。      “唐先生...”      “太太呢。”唐山海问。      阿香指了指二楼,“说要看书,一直在二楼。”      唐山海递给阿香一条鱼,道:“做个清蒸鲫鱼,待会要吃。”      “诶。”阿香惴惴不安地接过鱼,便躲进厨房了。唐山海冷着脸快步走到二楼,先去了书房,他关上门掀开书柜旁的木地板,里面空空如也,原本该躺在这里的是一把狙击枪。      他手指慢慢收拢,咯咯作响,猛地把木板一砸,发出巨大的声响。      徐碧城在卧室自然听到这声响,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竟然想要躲一躲。她左右看了看,只好往浴室走。这时,唐山海已经到了卧室门口,徐碧城瞅了他一眼,转进了浴室,唐山海把卧室的房门反锁,跟着徐碧城进了浴室。      徐碧城背着唐山海,还没转身,浴室的门又被反锁了,唐山海打开浴室的灯,两人就站在灯下,一张脸照得惨白。      徐碧城刚换了衣服,头发还是湿的,往下滴水,白色的旗袍都被弄湿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就跟唐山海现在目光一样,几分怀疑还有几分怒气。      “人是你杀的?”唐山海问。      徐碧城没有讲话,唐山海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白纸,正是在仓库里面的那张。      “若不是我去检查了一下,你就露出马脚了。”      徐碧城抿着嘴巴,还是不讲话,唐山海忍着愤怒,尽量保持冷静,“你也是聪明啊,是不是从报纸上猜出了接头地点,早就埋伏在那儿了?”      徐碧城仍旧没有反应,两人站在浴室的白炽灯下对峙,唐山海猛地扼住徐碧城的肩头,眼睛瞪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杀人?”      徐碧城舔了舔嘴巴,轻声道:“我怕他们被捕。”      “所以你就把人给杀了?”唐山海难以置信,“曾树就算是有天大的罪,也轮不到你来审判。”      “你忘了肖茗死前说了什么吗?姓苏的就是叛徒,他让76号做了埋伏!”      “你是第一天做情报吗里面有特派员的人,外面有飓风队,有任何情况我们来处理。”      “那苏三省呢?你们抓到了吗?”徐碧城目光沉着,语气冰冷,字字扣心。      唐山海松开徐碧城,后退了两步,“...没有。被宪兵司令部带走了。”      徐碧城接着说:“是我杀了曾树,我还想杀了苏三省,可他躲开了。”      唐山海一只手撑着额头,听到这句话慢慢抬起眼睛,看着徐碧城,仿佛从未见过这个女人。还是那张清秀的脸,还是那瘦削的身子,还是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可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恨厉,果断。      唐山海不会知道,这才是当了十年特工的徐碧城真正的面目。      其实今天,她并不一定要刺杀曾树和苏三省。      说不定今天唐山海会活捉他们两个,然后择日再送回重庆,又或者就在上海处决。但是徐碧城不能冒这个险,在前世曾树和苏三省双双做了叛徒,整个军统上海站毁在这两人手里。      更重要的是,苏三省害死了唐山海。      其他的她都可以不管,唯独这两个人必须死,尤其是苏三省。      可惜可恨的是,她仍旧没有亲手杀了苏三省。      唐山海自然不懂得徐碧城所思所想,徐碧城的偏执让他觉得不可理喻。他抬着头,双手无力的下垂,他闭着眼睛想了想,终究还是问道:      “是谁派你这么干的?”      徐碧城怔住了,唐山海看着她,平静地说:“是共党吗?”      显然唐山海以为徐碧城是地下党的卧底,今天是共党来了一出螳螂捕蝉。      徐碧城也有些激动,道:“万一他两被抓了,他们知道多少上海站的情报?”徐碧城又说:“特别是曾树,他还知道你的代号!知道熟地黄就在76号潜伏,这给毕忠良划了多小的范围啊。”      唐山海平静地盯着她,看得徐碧城莫名的烦躁,她发觉唐山海眼里的信任慢慢在减少。      这个关头,徐碧城心一沉,手猛地揪住唐山海的西装,她迎着唐山海的目光,哑声道:“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到这里目的是什么?我出生入死为了什么?我千山万水离开家是为了谁?”      她手探进唐山海的上衣,唐山海大吃一惊,想要按住她的手,可是已经晚了,徐碧城已经掏出了他怀中的勃朗宁,打开保险栓,举着枪对着唐山海。      唐山海竖起双手,后退几步道:“碧城,放下。”      徐碧城本是一手拿枪,可她的手微微发抖,她只好双手端枪,人到了奔溃边缘。      “全是为了你。”她说,“山海。”      唐山海的心瞬间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般,喘不来气,徐碧城啪地一声调转枪口,指向自己的太阳穴,他嘴里大喊一声,却意外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徒然长大嘴巴,重重的呼吸。      “山海,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可你不信任我。”一行泪划过徐碧城的脸颊,她哽咽道:“下次你若是怀疑我,不用质问我,一枪杀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车,但晋江的尺度大家是知道的,可以去我的lofter账号去看,ID:水央央 ☆、温柔  唐山海把报告送到特工总部,刚进门就看到办公室里面坐着几个人。 “不方便的话,我先出去。”唐山海正要走,被李默群叫住了。 “走什么,都是熟人。”李默群招手让他过去,唐山海转过小厅,里面汇报工作的几个秘书下去之后,他看清坐坐在沙发上的人。 “这位面生啊。”唐山海问:“舅舅又得一名猛将了?” 李默群让唐山海坐下,与他介绍,“苏三省,见过吗?” “没见过,但久仰大名。”唐山海微笑着伸出手来,苏三省却淡的很,略点了点头,冷声道:“唐处长,苏某手臂有伤,不方便。” 苏三省左手边吊着,想必正是徐碧城那一枪所致,唐山海觉得没趣缩回手来。 “不熟没关系,到了76号就是同事,上下级,慢慢的就熟了。” 唐山海一听苗头不对,李默群似乎有意识要把苏三省放在自己手下,刚要说话,李默群把宋勉叫了进来。 李默群说:“你带他下去把手续办齐全了,再找个安全的房子安排苏先生住下。” 宋勉话也不多,李默群怎么吩咐就怎么做,侧身迎着苏三省出门,苏三省似乎从未收到过如此礼遇,有些束缚放不开手脚,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跟李默群行礼。 等二人关上门走远了,唐山海跟李默群大呼不妥,李默群也不管他,直直坐回到宽大的办公桌前,拿着他的报告看了起来。 “舅舅,你放哪儿不好,干嘛要放在我的情报处,我连班都不去上的。怎么管得好他。” “管不好就学着管,少出去花天酒地。” 唐山海转到李默群身后,道:“舅舅,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懒散惯了,到76号不过托了您的面子混个闲职。” 李默群抬头道:“情报处处长可不是闲职啊?” “可毕忠良是第一处长,我也是副手,我无心无力,他有心有力,那就让他去带苏三省吧。” 李默群把文件夹重重合上,道:“你都被你大哥惯坏了,既已成家,可没有半点立业样子!” 唐山海听出这里面略有不满,便乖乖闭了嘴,李默群又说:“你还知道毕忠良是第一处长,你只是个副职啊?他最近动作大的连我都快兜不住了,是不是过不久我这个位置就要让给他来坐?!” “那不能够!”唐山海靠在桌边,顺手捡起一方白釉黑花的镇纸在手中把玩,“76号是舅舅一手组织建立的,他还差得远呢。这个镇纸不错,拿回去给我们家碧城玩玩如何?” 李默群瞪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空盒子,唐山海边镇纸装在起来边嘟囔说:“那就让他在我这里吧,我手底下也多几个人。” “这就对了。”李默群颇有些苦口婆心,道:“你但凡上进一些,我就不用这么费心。” “我上进也没有啊,我是搞情报的,冲锋陷阵动手抓人那是毕忠良的事,露头露脸总归是他。” 李默群似乎料到唐山海会这么说,伸手把一份文件递给唐山海,“看看。” 唐山海疑惑地打开文件,一目十行,忽而抬头问:“新的电讯车?” 李默群点头:“新的技术,刚从日本走海运过来,能把电台的位置定位在三公里之内。” “三公里啊...”唐山海盘算了一番,“那就省去了分区停电辨认方位的麻烦事了。” “正是如此。”李默群说:“手续我已经帮你办好了,本来这辆车是要给宪兵司令部特科的,被我拿过来了?” 唐山海转了转眼珠,低声道:“舅舅,岗村没跟你急啊?” 李默群摆摆手,“那人太年轻讲义气,任谁给作保都能从牢里面把人捞出来,不知道漏了多少条大鱼。成不了大事。” 唐山海撅着嘴直点头,突然笑了道:“碧城也在外面,待会一起吃个饭?” 晚上在会馆,唐山海和岗村浩一碰上了,觉得十分尴尬,摸着鼻子就要躲过去,却没想到被抓个正着,拖进房间里面一通乱灌。 彼时在上海做情报的人有很多。军统,中共,中统,特高科,青帮,还有宪兵司令部也做情报,岗村浩一就是特科科长。可同一件事情做的人多了难免会有冲突,一个有价值的情报倒了几道手传到最后,谁都想做最大的赢家。如同做生意,肯定会有竞争。 李默群不招人待见,便是他下手太狠太毒,一般特务到了他手里若是不降,统统杀掉。从汪精卫宣布成立新政府以来,他在南京和上海杀的重庆和延安方面的人不计其数。这还不算,抓人的时候他也不管对方的身份,军统里面有些卧底挺有脸面,在政府高层也是有关系的。若是别人遇到这种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李默群却不管,谁作保都没用,照杀不误,为此得罪了不少人。 当时因为中储券发行不利,李默群直接派枪手去银行杀人,让许多国人恨得牙痒痒。端的窝点多了,抓的人多了,日本人也有怒气,毕竟不是你一个人在做情报。合着英雄都让你做了,我干什么?! 此时岗村浩一便敲着榻榻米,对着唐山海怒骂李默群。苏三省明明是他先带走的,结果李默群一句话就提走了,还说有什么问题去找影佐先生。生怕别人不知道李默群的后台是梅机关的影佐。 “山海君,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各司其职。”岗村浩一说:“还句话叫在其位谋其政,反过来说就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怎么能抢我的线人呢?他究竟有没有些边界意识?” 唐山海夹了一口清酒,失笑道:“苏三省半个日文都不会说,更别说英文了,土包子一个,你跟他没法共事。走了好。” 岗村浩一是帝都大学的高材生,而后才参的军,跟唐山海的经历相似。不喝酒时有礼有节,可日本人天生压抑拘谨,喝了酒岗村浩一便成了另外一个人,抓了身边一个舞姬上下乱摸,舞姬的浴衣被拉到肩头,露出白花花的胸脯,花枝乱颤的推开岗村浩一,凑到唐山海这边来。 这家会馆名叫稚园,里面养的姑娘全是十八九岁的雏儿,这个包厢是专门为日本人设置的,妙龄少女穿着浴衣跪在这里服侍客人,别的没有一副奴性倒是做得惟妙惟肖。 那舞姬往唐山海肩头靠,唐山海侧了侧身,让她倒在榻榻米上,对岗村浩一说:“你知道苏三省去哪儿了吗?” “是不是安排到76号去了?”岗村浩一打了个嗝,瞅见唐山海勾嘴直笑,指着他大叫:“山海君,到你那儿去了?” 唐山海摊手,“没法子,上级命令。” 岗村浩一扔了半瓶请酒过去,喝令道:“喝了,喝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唐山海一饮而尽,此时门开了,进来的也是熟人。宋勉面色通红,像是喝了不少,但神志还很清醒,他对唐山海招手,“就知道是你在这里,快。我有个人给你介绍。” 唐山海一抹嘴站起来,拍拍岗村浩一的肩,又跟宋勉往楼上走。刚刚那壶酒喝的太快,觉得有些燥热,他解了西装扣子,问道:“谁啊?” 宋勉见他把衣服敞开了,赶紧让他穿回去道:“你兴许见过,周佛海先生就在楼上。” 唐山海楼梯上停住了,房间里面如何喧闹,外面还是很安静,厚厚织花地毯踩在脚下,一点声响都没有,昏黄的雕纹顶灯悬在二人头顶,宋勉眼睛里面印着光亮,唐山海顿时便明白了其中奥义。 他重新穿好衣服,道:“走吧,去打个招呼。” 宋勉带人进去,大套间里面还有好些人,都是欢场上的常客。唐山海走向众人,听见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道:“还是去堂会听曲儿舒服些。这是年轻人来的地方,我都老了。” 唐山海高声说:“周先生哪里老,倒是衬得我们都是毛头小子了。” 众人闻声让开一条道,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四十来岁,身材瘦削带着眼睛,斯斯文文的样子像个学者,便是周佛海了。 宋勉这时为唐山海引荐,道:“周先生,这是唐山海...”话还没说完,周佛海笑道:“知道,唐恒的二公子,孟潇的弟弟。” 孟潇是唐云天的表字,现在不太时兴这么叫了。唐山海也反应了一会儿,摸着头发,笑里透着少年的狡黠,“完了,我这二世祖的名号都传到周先生耳朵里面了。” 房间里七八个人多半都是认识或是听过唐山海名字的,知道他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听到这句自嘲更是哈哈大笑,端着酒过来就要灌他。唐山海一面装逃,一面半推半就地饮下去。周佛海本就有些书生意气,喜欢和直率爽朗的年轻人交朋友,再加之父亲哥哥辈都认识,不会儿便熟了起来,还约好了下次去堂会听戏。 一场闹剧直到半夜才结束,此时徐碧城在卧房已经睡了,迷迷糊糊间身边多了个人,浓烈的酒气拥着她在怀里,头直往她肩颈送,埋在她发间。 “碧城...”唐山海喃喃道,“我回来了...” 徐碧城含糊嗯了一声,想转过身来,却被唐山海紧紧箍着,他又往徐碧城头发里钻了钻,道:“别转过来,我不想你看到我现在这样。” 徐碧城不听,还是想转过来,唐山海求道:“拜托...” 她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柔声道:“醉了?” 男人在她肩头摇头,徐碧城静了一会儿,又问:“累了?” 一声不可闻的叹气吹在徐碧城的耳廓,她浑身打了个颤,握住唐山海的手。 他累了,徐碧城知道。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有喜怒,也会疲累,关键是没人会关心汉奸。还以为他们纸醉金迷,乐在其中。 “难受吗?” 唐山海点了点头。 “我给你倒点水。”徐碧城想要起来,却被唐山海按住了,“不用,就这么躺着。” “那就躺会吧。”徐碧城顺着他,“明天起来就好了。” 唐山海抱着徐碧城久久不讲话,徐碧城以为他睡着了,刚动了动又被紧紧搂住,她如哄孩子一般,说:“脱了衣服睡吧...乖...” “...嗯。”唐山海翻身坐起来,背着徐碧城慢慢解开衬衫,突然开口道:“李默群找了辆新的电讯车,我们不能再冒险用电台跟白头翁联系了。” “那怎么办?”徐碧城也坐起来,道:“我们要跟白头翁面谈吗?” 唐山海道:“你明天通过报社发一则启示,暗示他要求见面。他应该会答应。” 徐碧城记住了,唐山海又道:“宋勉今天给我介绍了一个人。” “是谁?”徐碧城问。 “他不会随便跟我引荐人的,”唐山海自言自语道:“他是在暗示我拉拢这个人。” “是谁啊?”徐碧城着急追问。 唐山海转过头轻声说:“周佛海。” ———————————— 忙着准备过年了, 下周再更。 才怪。 除夕那天有山城夫妇现代au番外。 安生和秦明。 么么。 ☆、画像   第二天,徐碧城从床上挣扎起来,听到外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撩开被子往里面确认了一眼,而后道:“阿香?”      “诶,太太,你醒了。”阿香探了个头进来,长长的辫子一晃一晃的,她笑吟吟地说:“先生上班去了。”      “已经走了?”      “走了好一会儿了,他叫我进来打扫一下。”阿香又说:“太太吃早饭吗?”      “吃。”徐碧城说着,掀开被子正欲起来突然一阵疼,钻心而来,下身仿佛还在肿痛,她面上腾地一红,又羞于被阿香瞧见,便抓了两把头发盖住脸颊,“我待会下去,你去准备一下吧。”      等阿香关门出去了,徐碧城慢慢爬下床,拉开一点窗帘,浅蓝色床单上的血迹格外刺眼,在白色的日光下绽放出一朵红色的花朵。      徐碧城苦思了一会儿,拿上她画画的颜料去浴室冲了小半杯水,回到床前一歪手,全倒在床上了。      等五彩的颜料在棉料上晕成一片一片,那形状和色彩居然更加暧昧了。红红黑黑,黄黄绿绿,或许是徐碧城还没睡醒,活活把那一滩水看成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裸体。面上的热气掀过头顶,心突突直跳,昨晚的喘息犹在耳边,徐碧城捂住脸颊跌坐在沙发上,好半天才冷静下来。偏过头捻起小茶几上的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抱歉,我去上班了。报社已给你请假,好好休息。山海。”      徐碧城心里那点害怕和不安,竟全被这短短几个字压了下去,她把字条按在胸口,低着头重重得呼吸,回忆着唐山海昨晚抵死的缠绵和温柔,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把窗帘全部拉开,被单扯出来扔在浴室,自己换了衣服下楼。      阿香正在布桌,一仰头便看见徐碧城不慌不忙的下楼,手里拿着一个镯子往手上套,她把一锅粥放在桌上,说:“先生吩咐了,粥和鱼给您热着,我才端出来还是热的。”      徐碧城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翻开报纸,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浴室有个被单,昨天画画的时候不小心弄上颜料了,你待会去洗了吧。”      “好的,今天天气好,要不要我把褥子什么的也拿出去晒一晒。”      徐碧城望阿香背后的琉璃窗望去,阳光分成七八种光晕照到客厅里面来,好看极了,“你弄吧。”她低头看报纸,阿香把几碟酱菜放在她面前,徐碧城却被一条消息吸引住了:昨日端获不法分子窝点,逮捕十余人。      她默不作声地把报纸合上,乖乖地吃起早餐来。      中午时分,徐碧城交代阿香做了几道菜,用保温盒装好,叫了辆车去76号找唐山海。      车子到了极司非而路,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了。徐碧城还打趣说:怕什么。      司机啧啧道:太太你还不知道吧,昨天不是抓了很多不法分子嘛。      徐碧城说:“知道啊。报纸上不都登了嘛。”      那司机又说:“今天凌晨那些人便被推到城外枪毙了。”      徐碧城脑袋里哄得一声,勉强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司机下车把车门拉开,请徐碧城下来,道:“我们开车的拉车的消息流通快,自然知道些小道消息,何况他们也没背着躲着,周围的村民还有围观的呢。”      那司机的话在徐碧城耳边嗡嗡萦绕,脚步虚浮,踉踉跄跄的,根本不知道怎么走到的76号。那守卫喝住她,刚好陈深从院中经过瞅见了,便把她人带进去。      走了没两步,徐碧城忽然问道:“昨天抓的那些军统,也不审问,就杀了?”      陈深在楼梯口停住脚步,顿了顿,转身说道:“李主任亲自下的命令,说既然没有抓到特派员,那些虾兵蟹将也没什么用。不如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徐碧城浑身打了个冷颤,昨天还想着如何把这些人救出来,没想到一夜未过,便成了枪下亡魂,而她在做什么?      徐碧城懊恼不已,昨天床上承欢的时候,哪还能想到国家,想到任务,想到牢里面的战友。      他们两走的是侧门,来往人员并不多,陈深默默等着她,过了会儿徐碧城抓紧手中的保温盒,“走吧。”      陈深把徐碧城带到三楼,却想躲着人似得敲开唐山海的办公室门,木门打开,门后的唐山海双眼猩红,如同怒气冲头,徐碧城吓了一跳,陈深把人推进去,便把门拉上了匆匆离开。      徐碧城不明就以,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却只说:“我给你带了午饭。”      唐山海办公室中间与徐碧城面对面站在,听到这句话便往前走了一步握住她的手,声音发颤说:“碧城,都死了。”      徐碧城扬起脸,望着唐山海的眼睛,竟然在里面捕捉到一丝惶恐,她伸开双臂拥着唐山海,把头靠在他胸口,轻声道:“山海,别慌,我在这里。”      唐山海闭上眼睛,紧紧搂住徐碧城,而后在她耳边说:“要不你走吧。”      “我为何要走?”徐碧城问。      “毕忠良早上带了个外国夫人来坐画像。”      徐碧城又是一惊,难怪陈深刚刚带她进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原来是生怕跟昨天那位夫人撞个正着。      唐山海松开她,道:“昨天她是不是见过你。”      徐碧城把昨天如何扮作小工救出明诚的事情跟唐山海细讲了一遍,唐山海扶着额头跌坐在沙发上,徐碧城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她蹲在唐山海旁边,道:“不一定能画的出来的,我做了装扮的。”      唐山海摇头,说:“我还是送你走吧。”      徐碧城也摇头,道:“我去哪儿?外公死了,我哪还有家?你忍心把我送走吗?”      她咬着嘴唇,蹲在他膝边,静静等他回答,唐山海心中有无限的怜爱和不舍,他把徐碧城拉起来抱在他怀里,还未讲话,徐碧城又道:“我若走了,你便会被怀疑。再者,我这一走,战事吃紧,朝不保夕,你我何时才能相见。我是断然不会抛下你的。”      唐山海推开徐碧城,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徐碧城轻轻叫了一声,靠在他肩头流下一滴泪。唐山海舔着她的嘴唇,柔声唤了声碧城,再也讲不出任何话了。      这时有人敲门,两人还未应答,那人便自己开门,刚好撞见夫妻二人亲热愣在那儿,唐山海对着门,他把徐碧城松开,笑道:“美娜呀。”      柳美娜万万没想到徐碧城大中午的会到76号来。唐山海这人极其随和,对女同事更加如沐春风,没什么脾气,柳美娜习惯了敲敲门就直接进来,却没成想看到这尴尬的一幕。      “唐太太,”柳美娜扯出一个微笑,“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来了。”      徐碧城整理好衣服,转过身来冲她微微点头,“美娜有事吗?”      柳美娜指了指外面,道:“唐处长,画像出来了,毕处长叫你去看看。”      唐山海扣好西装扣子,俯身在徐碧城耳旁说了句等我,便跟柳美娜去了二楼会议室。      会议室里面坐着毕忠良,还有陈深。唐山海走进去问道:“苏三省呢,没来吗?”      毕忠良头上还有纱布,脸上的疤也还没有愈合,他道:“李主任那边还在走流程,估计过两天就把人提回来。”      陈深说“这不太好吧,人是宪兵司令部抓到的,李主任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要人?特科的岗村浩一不跟他闹?”      毕忠良撑着额头不讲话,唐山海问:“不是说画像出来了吗?”      毕忠良吩咐刘二宝把肖像拿出来,唐山海正在喝咖啡看到画像,呛了一口道:“这,谁画的?”      那画像上的人五官模糊,毫无特点。唐山海说:“76号的找不到好的画师了?还有,不是会说有两个人嘛,怎么就只画了一个人?”      毕忠良说:“那夫人说昨天只跟其中一个小个子说了话,有点印象,大个子完全没有印象。”      陈深说:“这是肯定的,洋人看我们都是一个样子,就像我看洋人也都是一个样子。”      唐山海端着咖啡慢慢踱到画像前,左右看了看,道:“那这个是半成品吧,这人是男是女啊?”      毕忠良摆手,“那夫人说不上来,”他又说:“她是法国人,英文讲得不好,沟通实在有困难,花了一早上就花了这么一张图来。”      唐山海说:“那就叮嘱她回去想想,想好了再来76号。”      陈深说:“你当她是这么好请的?人家是大公司的董事夫人,我们是花了大力气请到的,她人家下午便要坐船去武汉了。”      唐山海把杯子搁在桌上,道:“我打个商量,我太太来了,下午能不能早点下班。”      陈深猛地笑出声来,毕忠良啧了一声,把一份报告递给唐山海,道:“山海,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啊。”      唐山海接过报告来,上面写着呈递给李默群,便收下来说:“我还不省心?整个76号就我和陈队长最让你省心吧。”他扬手道:“我送完报告就直接下班了哈。”唐山海要走,陈深也打着哈欠站了起来。      “等等。”毕忠良指了指座位,“还有件事。”      两人没办法又坐了下来,毕忠良耐着性子说:“还有画像,刚好唐太太来了,烦请唐太太转交给林伯生社长,明天中华日报一定要给76号留个版面。”      “画像?”唐山海问,“什么画像?”      此时刘二宝推门进来把一叠素描纸放在桌上,悄无声息地推下去。唐山海一张张摊开来看,足足七八张,都是些陌生人,直到最后一张。      “这些都是通过苏三省画出来的军统上海站各个主要负责人的相貌,最后这个,”毕忠良叩了叩桌面,强调说:“是飓风队的副队长,陶大春。”      唐山海刚松懈的一颗心又提了上来,他把画像放好,说:“毕处长是要全城通缉?”      “不是我,是李主任的意思。”      “那我跟碧城说下。”唐山海说,“明天就见报。”      唐山海走后,毕忠良又吩咐陈深一定要加派人手,在上海各个角落各个关口加紧搜查,一旦发现可疑人物,立即带回来审问。      唐山海回到办公室,把画像的事情跟徐碧城说了一番,他道:“老陶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了,得躲一阵子。” ☆、欢场   唐山海把报告送到特工总部,刚进门就看到办公室里面坐着几个人。      “不方便的话,我先出去。”唐山海正要走,被李默群叫住了。      “走什么,都是熟人。”李默群招手让他过去,唐山海转过小厅,里面汇报工作的几个秘书下去之后,他看清坐坐在沙发上的人。      “这位面生啊。”唐山海问:“舅舅又得一名猛将了?”      李默群让唐山海坐下,与他介绍,“苏三省,见过吗?”      “没见过,但久仰大名。”唐山海微笑着伸出手来,苏三省却淡的很,略点了点头,冷声道:“唐处长,苏某手臂有伤,不方便。”      苏三省左手边吊着,想必正是徐碧城那一枪所致,唐山海觉得没趣缩回手来。      “不熟没关系,到了76号就是同事,上下级,慢慢的就熟了。”      唐山海一听苗头不对,李默群似乎有意识要把苏三省放在自己手下,刚要说话,李默群把宋勉叫了进来。      李默群说:“你带他下去把手续办齐全了,再找个安全的房子安排苏先生住下。”      宋勉话也不多,李默群怎么吩咐就怎么做,侧身迎着苏三省出门,苏三省似乎从未收到过如此礼遇,有些束缚放不开手脚,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跟李默群行礼。      等二人关上门走远了,唐山海跟李默群大呼不妥,李默群也不管他,直直坐回到宽大的办公桌前,拿着他的报告看了起来。      “舅舅,你放哪儿不好,干嘛要放在我的情报处,我连班都不去上的。怎么管得好他。”      “管不好就学着管,少出去花天酒地。”      唐山海转到李默群身后,道:“舅舅,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懒散惯了,到76号不过托了您的面子混个闲职。”      李默群抬头道:“情报处处长可不是闲职啊?”      “可毕忠良是第一处长,我也是副手,我无心无力,他有心有力,那就让他去带苏三省吧。”      李默群把文件夹重重合上,道:“你都被你大哥惯坏了,既已成家,可没有半点立业样子!”      唐山海听出这里面略有不满,便乖乖闭了嘴,李默群又说:“你还知道毕忠良是第一处长,你只是个副职啊?他最近动作大的连我都快兜不住了,是不是过不久我这个位置就要让给他来坐?!”      “那不能够!”唐山海靠在桌边,顺手捡起一方白釉黑花的镇纸在手中把玩,“76号是舅舅一手组织建立的,他还差得远呢。这个镇纸不错,拿回去给我们家碧城玩玩如何?”      李默群瞪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空盒子,唐山海边镇纸装在起来边嘟囔说:“那就让他在我这里吧,我手底下也多几个人。”      “这就对了。”李默群颇有些苦口婆心,道:“你但凡上进一些,我就不用这么费心。”      “我上进也没有啊,我是搞情报的,冲锋陷阵动手抓人那是毕忠良的事,露头露脸总归是他。”      李默群似乎料到唐山海会这么说,伸手把一份文件递给唐山海,“看看。”      唐山海疑惑地打开文件,一目十行,忽而抬头问:“新的电讯车?”      李默群点头:“新的技术,刚从日本走海运过来,能把电台的位置定位在三公里之内。”      “三公里啊...”唐山海盘算了一番,“那就省去了分区停电辨认方位的麻烦事了。”      “正是如此。”李默群说:“手续我已经帮你办好了,本来这辆车是要给宪兵司令部特科的,被我拿过来了”      唐山海转了转眼珠,低声道:“舅舅,岗村没跟你急啊?”      李默群摆摆手,“那人太年轻讲义气,任谁给作保都能从牢里面把人捞出来,不知道漏了多少条大鱼。成不了大事。”      唐山海撅着嘴直点头,突然笑了道:“碧城也在外面,待会一起吃个饭?”      晚上在会馆,唐山海和岗村浩一碰上了,觉得十分尴尬,摸着鼻子就要躲过去,却没想到被抓个正着,拖进房间里面一通乱灌。      彼时在上海做情报的人有很多。军统,中共,中统,特高科,青帮,还有宪兵司令部也做情报,岗村浩一就是特科科长。可同一件事情做的人多了难免会有冲突,一个有价值的情报倒了几道手传到最后,谁都想做最大的赢家。如同做生意,肯定会有竞争。      李默群不招人待见,便是他下手太狠太毒,一般特务到了他手里若是不降,统统杀掉。从汪精卫宣布成立新政府以来,他在南京和上海杀的重庆和延安方面的人不计其数。这还不算,抓人的时候他也不管对方的身份,军统里面有些卧底挺有脸面,在政府高层也是有关系的。若是别人遇到这种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李默群却不管,谁作保都没用,照杀不误,为此得罪了不少人。      当时因为中储券发行不利,李默群直接派枪手去银行杀人,让许多国人恨得牙痒痒。端的窝点多了,抓的人多了,日本人也有怒气,毕竟不是你一个人在做情报。合着英雄都让你做了,我干什么?!      此时岗村浩一便敲着榻榻米,对着唐山海怒骂李默群。苏三省明明是他先带走的,结果李默群一句话就提走了,还说有什么问题去找影佐先生。生怕别人不知道李默群的后台是梅机关的影佐。      “山海君,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各司其职。”岗村浩一说:“还句话叫在其位谋其政,反过来说就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怎么能抢我的线人呢?他究竟有没有些边界意识?”      唐山海夹了一口清酒,失笑道:“苏三省半个日文都不会说,更别说英文了,土包子一个,你跟他没法共事。走了好。”      岗村浩一是帝都大学的高材生,而后才参的军,跟唐山海的经历相似。不喝酒时有礼有节,可日本人天生压抑拘谨,喝了酒岗村浩一便成了另外一个人,抓了身边一个舞姬上下乱摸,舞姬的浴衣被拉到肩头,露出白花花的胸脯,花枝乱颤的推开岗村浩一,凑到唐山海这边来。      这家会馆名叫稚园,里面养的姑娘全是十八九岁的雏儿,这个包厢是专门为日本人设置的,妙龄少女穿着浴衣跪在这里服侍客人,别的没有一副奴性倒是做得惟妙惟肖。      那舞姬往唐山海肩头靠,唐山海侧了侧身,让她倒在榻榻米上,对岗村浩一说:“你知道苏三省去哪儿了吗?”      “是不是安排到76号去了?”岗村浩一打了个嗝,瞅见唐山海勾嘴直笑,指着他大叫:“山海君,到你那儿去了?”      唐山海摊手,“没法子,上级命令。”      岗村浩一扔了半瓶请酒过去,喝令道:“喝了,喝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唐山海一饮而尽,此时门开了,进来的也是熟人。宋勉面色通红,像是喝了不少,但神志还很清醒,他对唐山海招手,“就知道是你在这里,快。我有个人给你介绍。”      唐山海一抹嘴站起来,拍拍岗村浩一的肩,又跟宋勉往楼上走。刚刚那壶酒喝的太快,觉得有些燥热,他解了西装扣子,问道:“谁啊?”      宋勉见他把衣服敞开了,赶紧让他穿回去道:“你兴许见过,周佛海先生就在楼上。”      唐山海楼梯上停住了,房间里面如何喧闹,外面还是很安静,厚厚织花地毯踩在脚下,一点声响都没有,昏黄的雕纹顶灯悬在二人头顶,宋勉眼睛里面印着光亮,唐山海顿时便明白了其中奥义。      他重新穿好衣服,道:“走吧,去打个招呼。”      宋勉带人进去,大套间里面还有好些人,都是欢场上的常客。唐山海走向众人,听见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道:“还是去堂会听曲儿舒服些。这是年轻人来的地方,我都老了。”      唐山海高声说:“周先生哪里老,倒是衬得我们都是毛头小子了。”      众人闻声让开一条道,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四十来岁,身材瘦削带着眼睛,斯斯文文的样子像个学者,便是周佛海了。      宋勉这时为唐山海引荐,道:“周先生,这是唐山海...”话还没说完,周佛海笑道:“知道,唐恒的二公子,孟潇的弟弟。”      孟潇是唐云天的表字,现在不太时兴这么叫了。唐山海也反应了一会儿,摸着头发,笑里透着少年的狡黠,“完了,我这二世祖的名号都传到周先生耳朵里面了。”      房间里七八个人多半都是认识或是听过唐山海名字的,知道他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听到这句自嘲更是哈哈大笑,端着酒过来就要灌他。唐山海一面装逃,一面半推半就地饮下去。周佛海本就有些书生意气,喜欢和直率爽朗的年轻人交朋友,再加之父亲哥哥辈都认识,不会儿便熟了起来,还约好了下次去堂会听戏。      一场闹剧直到半夜才结束,此时徐碧城在卧房已经睡了,迷迷糊糊间身边多了个人,浓烈的酒气拥着她在怀里,头直往她肩颈送,埋在她发间。      “碧城...”唐山海喃喃道,“我回来了...”      徐碧城含糊嗯了一声,想转过身来,却被唐山海紧紧箍着,他又往徐碧城头发里钻了钻,道:“别转过来,我不想你看到我现在这样。”      徐碧城不听,还是想转过来,唐山海求道:“拜托...”      她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柔声道:“醉了?”      男人在她肩头摇头,徐碧城静了一会儿,又问:“累了?”      一声不可闻的叹气吹在徐碧城的耳廓,她浑身打了个颤,握住唐山海的手。      他累了,徐碧城知道。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有喜怒,也会疲累,关键是没人会关心汉奸。还以为他们纸醉金迷,乐在其中。      “难受吗”      唐山海点了点头。      “我给你倒点水。”徐碧城想要起来,却被唐山海按住了,“不用,就这么躺着。”      “那就躺会吧。”徐碧城顺着他,“明天起来就好了。”      唐山海抱着徐碧城久久不讲话,徐碧城以为他睡着了,刚动了动又被紧紧搂住,她如哄孩子一般,说:“脱了衣服睡吧...乖...”      “...嗯。”唐山海翻身坐起来,背着徐碧城慢慢解开衬衫,突然开口道:“李默群找了辆新的电讯车,我们不能再冒险用电台跟白头翁联系了。”      “那怎么办?”徐碧城也坐起来,道:“我们要跟白头翁面谈吗?”      唐山海道:“你明天通过报社发一则启示,暗示他要求见面。他应该会答应。”      徐碧城记住了,唐山海又道:“宋勉今天给我介绍了一个人。”      “是谁?”徐碧城问。      “他不会随便跟我引荐人的,”唐山海自言自语道:“他是在暗示我拉拢这个人。”      “是谁啊?”徐碧城着急追问。      唐山海转过头轻声说:“周佛海。” ☆、见面   关于周佛海徐碧城曾听过他很多传闻,和当年出国留学的年轻人一样,各式各样的主义让他开了眼界,先是信了布尔什维克,后来又转投重庆,极受蒋介石宠信,而且参与筹建了清白团和复兴社,颇有做情报工作的经验。再后来抗日战争爆发,汪精卫要筹建新政府,周佛海又倒戈做起了汉奸,帮汪精卫圈划了一众政府要员,各院部委重要人物多半是他招揽而来。      按道理这样见风使舵的投机政客,在战争结束之后是要被清算成汉奸,判刑枪毙的。当时国民政府处决了一大批汉奸卖国贼,可怪就怪在名单中唯独没有周佛海。这件事在社会各界还引起了热议,不过没多久周佛海病重去世,事情就不了了之。      这样想来,按照周佛海一贯趋利避害的作风,被策反成军统也不无可能。只是这人掌握新政府金融、军政要权,又有做情报工作的老底,想要把他拉拢过来,一般的威逼利诱肯定是不行的。      此时,徐碧城刊登在报纸上的启示得到了回复,这其实是一则寻亲启示.徐碧城暗地里给报社投稿,内容是家道中落,到上海寻亲,欲要找到族中叔叔,扶持一二。这是来上海之前就约定好的内容,如有重大情况需要与上级见面,便用这样的方式予以告知,上级会酌情回复。两天之后,徐碧城留下的邮箱地址里塞了一封信,上面写道:世侄,闻听家中噩耗,十分痛心,既以来沪,吾岂有不帮之理。后面便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就在当天下午,徐碧城连忙打了唐山海的电话,说自己身子不痛快,想要去医院看看。      唐山海搁下电话,就去敲毕忠良的门,还没开口毕忠良就知道他要打什么商量。      “你有事只管去。”说话时头也没抬,唐山海把门关上刚好碰到陈深要进去,他拉住陈深问:“干什么这么忙?”      “逮到几个可疑分子,老毕不想这么快就杀了,想审一下。但又不好拂了李主任的意思。就让我们加班加点。”      “朱徽茵和苏三省可以给你用。”唐山海说,“我跟他两说一声。”      “谢了。”陈深笑了笑,推门进去了。      唐山海换了件衣服开车出了76号,一路往约定好的地方奔去。      白头翁约的地点是皋兰路的顾家公园,宣统元年法国人在这里圈了几十亩的地方屯军粮用的,后又改建成了花园,原本只允许法国侨民进出,战争爆发后英法租界合成公共租界,也就没有这么多规矩了。      如今季春,园中的花圃和绿植已成林荫,立在道路两边如伞如盖,去年市政府还移植了数百颗梨树在园中,一眼望过去如白雪烟霞。      唐山海有些紧张,下了车慌忙找徐碧城的身影。按道理徐碧城会先一步到公园来,看看情况,没有异常才方便接头。可望了一圈都没找到人。      是还没到,还是出了什么状况。      正在焦急之时,后面传来叮铃铃自行车铃响。本来下午时分,在园中晒太阳休闲的人就挺多,唐山海也没在意,只略让了让并未回头看。      可那人还在按铃铛,唐山海这才发觉是冲着自己来的,回头一看,自行车上坐了两个女人。骑车的那个穿着白色衬衫,头上包着蓝色纱巾,面上一副蛤蟆镜遮住了脸,她把墨镜往下拨到鼻尖上,哈哈大笑,“唐先生,认不出我来了吗 ?”      “蓝小姐。”唐山海叫了一声,再一偏头就瞅见蓝胭脂身后的徐碧城,她今日穿了件姜黄上衣,下面配了条过膝裙子,头巾下露出两条辫子,素净的脸嫩的出水,真真是个学生样。      徐碧城扶着蓝胭脂的腰,探出头来跟他打招呼,“山海!”她指了指东边一个小亭子,说:“我和胭脂去转一转,你过去吧。”说罢蓝胭脂蹬着自行车往湖边走了。      东边那个小亭子正是在湖边,宋勉早就在那儿等着了,见唐山海走过来还左右探查,笑着说:“没事,她们在那儿转着,有情况会通知我们。”      唐山海放眼望去,那两个女孩还真是就在亭子周围,一会儿钻进白沫般的花海里,隔了几分钟又出来。一圈又一圈。原来是在放哨。      宋勉递给唐山海一条烟,开口说的却不是公事。      他说:“我记得你是黄埔四期的?”      “是。”唐山海回答,“宋先生是一期的学员,我知道。”      宋勉摆摆手,“你我也是有缘分,别站着,坐吧。”他拍拍身边的位置,又说:“你叫我出来是要商量李默群的事吧?”      “宋先生,情况您是了解的。李默群发的通缉令,搞得满城风雨,飓风队和其他人只能躲在公共租界里面...”      “我知道。”宋勉低头吸了口烟,长吁出口,“所以我才介绍周佛海与你认识。”      “他的档案我在重庆看过一些,是军统的老人了,见风使舵惯了的人。”      宋勉说:“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投机者,所以才有被策反的可能。新政府中派系林立,周和李面上都是汪精卫的人。但李默群为人狠辣,只顾自己、不讲情面,新政府内部对他颇有微词。据我了解,周佛海对他也有些意见。”      “再者,武汉被攻陷之后,日军就没有再采取纵深政策。他们国家小资源少,看似突破了长江天险,实则现在后劲跟不上,只能与国军相持。周佛海是外交代表,其中道理他比你我更清楚。日军还能坚持多久,他心中有数,肯定有心给自己找个退路。”      唐山海思忖了一番,又问:“您是不是听到什么动静了?”      宋勉低头把烟掐灭,道:“还真是,根据线报,周佛海跟重庆还有联系。你跟他接触一些,看能不能让他从中调停,让李默群莫要再针对军统。”      “我考虑一下。”唐山海说:“其实日方对李默群也多有不满,目前他们正在跟重庆相持,似乎有和谈的迹象,李默群此举有些不妥。”      “就是这样了。”宋勉望着一川湖水,忽而转身问道:“电讯车开始用了吗?”      “昨天到的。”唐山海说,“李默群想立功,我也不能太散漫,不然容易被看出破绽。”      “你我以后不用在用电台联系,你有什么情况让徐碧城告诉蓝胭脂,再由蓝胭脂转告给我。她们是同事,接触频繁很正常,我与你还是不要走的太近。”      不远处的两个女孩大笑着驰进梨园中,炫彩的霓裳与雪白梨花灿烂相交,唐山海怔了怔,问:“白头翁是您的代号?”      “是我们两的共同代号。”宋勉说:“她是我的报务员,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可以放心。”      唐山海轻轻拍着栏杆,一群水鸭呼啦啦飞起来划过湖边,从一边飞到另一外的绿条柳枝下躲日头,衔泥逐浪,他的心如同着湖水一般,面上平静实则下面总有波澜。      他又问:“如果我们在做情报的时候,遇到共党分子,怎么办?”      宋勉许是没想到唐山海会问这个,他想了想说:“第一,你要保证自己的安全,第二,你要保证飓风队的安全。其他的我不做要求。”      唐山海深吸一口气,“我晓得了。”      话谈完了,宋勉向远处招了招手,不一会儿蓝胭脂和徐碧城过来了。      “车呢?”唐山海问。      “还了,两小时一块钱。”徐碧城说。      “那还行,这里风景不错,我们可以多来来。”      宋勉已经整理好了外套,他道:“你们可以多玩一会儿,我们分开走。等过半个小时,你们再离开。”      蓝胭脂把头巾放下来,装进手袋里面,不耐烦地说:“宋叔叔,不用这么草木皆兵吧,有我和碧城作保,连个苍蝇都近不了身的。”      宋勉点了点蓝胭脂,“小心使得万年船。”说完带好帽子,冲唐山海笑了笑,跟蓝胭脂先走了。      蓝胭脂玩心大,挽着宋勉的胳膊走远了,还在跟徐碧城抛媚眼,逗得徐碧城直笑。转过头却发现唐山海一直盯着自己,笑容一下就僵住了,还没讲话脸先红了一半。      “这样穿是不是很奇怪啊?”徐碧城问。      哪里会奇怪呢?      在唐山海眼里,徐碧城不过二十岁,若不是嫁得早,现在还在学校念书,正是穿红戴绿的好时节。      只是他不知道,徐碧城心里已经二十八九,自然会觉得别扭。      唐山海摸着下巴不讲话,徐碧城心里发虚,跺脚道:“都是胭脂撺掇的,我就说就算改装,也不用穿成学生的样子。都多大了...”说着就把头巾取了下来,唐山海连忙拦住她,笑着哄她,“好看,好看,就这么穿着,我还没见过呢。”      李默群已经启用新的电讯车,唐山海推脱无法,白日在办公室里面蒙头睡大觉,到了深夜才出去与朱徽茵、苏三省坐在车中,搜寻检测可疑电台。不过半月就检测到了三四个目标,唐山海算是有点收获,拿着这些材料去跟李默群汇报,李默群只是略看了一眼,便打电话叫毕忠良把这些疑似点全部端了。      如此雷霆手段令人乍舌,这几个点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唐山海本来想浑水摸鱼,先给李默群一个交代,而后做点手段遮掩过去,毕竟这些点他也摸不准是不是重庆或者延安的人。却没想到李默群压根就不想甄别,所有人直接抓了进去。      这还不算,他在上海全城通缉军统特务,在各个路口设了关卡,里外里抓了几十人之多。唐山海与陈深每日见面都焦头烂额,暗地里唉声叹气。      关押的人太多,76号地方根本不够用,毕忠良联系了漕河泾监狱把一部分人拉去那儿审讯,唐山海作为情报处一把手,自然也要亲自审问。每日都熬到凌晨才能回家。      那晚唐山海实在乏了,便出去抽烟,他一转身其他人就开始用刑,唐山海看不得这个到外面躲起来,差不多刑用完了,他才回去,刚跨进去一个特务兴冲冲地过来报告,说招了。      唐山海一个头两个大,正在审讯的那个是三天前在火车站被捕的。那时候76号奉命排查排查所有人,那人心理素质不高,检查时吞吞吐吐满头大汗,就被带了回来。一用刑发觉似乎有点料可以挖,毕忠良就交给唐山海了。      唐山海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摸不准到底是军统还是地下党,一听说招了,忙问:招什么了?      那特务说:“他说他是地下党,取道上海往江西去的,他愿意帮我们指认一个卧底。”      唐山海脑中轰然一个响雷,手在发抖,静了好久,却也压不住心中的惊涛骇浪。       ☆、牌局   在同一天,徐碧城接到孟珂的邀请去打牌,等她收拾好了到了李默群家里,才得知有一位夫人来不了了。正在这时,孟珂与下人吩咐,打电话叫周太太来。      徐碧城手里捧着红茶,面上平静,心里却暗喜,这位周太太就是周佛海的夫人——杨淑慧。不算家中原配,杨淑慧也是周佛海的正经夫人了。她父亲是上海商会主任秘书,在上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杨淑慧姑娘时期在名媛圈里面出名,倒不是因为她父亲,而是她和周佛海一起私奔到日本这间惊天破地的大事。      说来杨淑慧看人也是很准,他们初次见面时,周佛海还在信仰布尔什维克,是个空有理想没有钱财的年轻人,谁能想到两手空空的书生,能在数年之后策划出一台政府,并在历史上粉墨登场。      不消半个钟点,杨淑慧的车便到了,前前后后又七八个警务员护着她院子来。徐碧城从李公馆客厅的落地窗户望去,在团团簇簇的绣球花后面,还跟了一个男的,看起来年纪极轻,比她还要小一两岁,白白净净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和周佛海有七八分相似。不用别人介绍,徐碧城自然之道这是谁。      相传杨淑慧跟周佛海私奔去了日本,隔年便在鹿儿岛生下了一名男孩,取名幼海。算上家中原配生的大少爷,这位应该是二少爷了。      可跟老家的乡野中长大的哥哥不一样,周幼海成长之时周佛海已经投奔重庆,家里不说极尽奢华,那也是衣食无忧了。周幼海是实打实的在蜜罐里长公子哥。      徐碧城的眼光在周幼海身上上下打量,旁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周幼海跟周佛海一样,聪明不安分,小小年纪读了几年书就信仰各种主义,听说抗战胜利之后,他加入了共产党,还在上海从事地下斗争。当然,这些事徐碧城只是有所耳闻,并没有得到任何证实。      孟珂自然也看到了杨淑慧身后垂头耷脸的周幼海,问道:“公子今天怎么来了?”      “周末他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就带他过来了。”杨淑慧正说着,刚好眼睛对上徐碧城,笑着问:“这是你侄女儿吧?”      “可不是嘛,周末叫她来打牌,你们还不认识吧?”说刚说完,徐碧城已经伸出手去。      杨淑慧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人,她大大方方地和徐碧城相握,说:“早就听说唐太太了,看着很年轻啊,多大了?”      孟珂嗔道:“你也是,哪有一上来就问别人年纪的。”      徐碧城摆手,说不碍事的。杨淑慧满不在乎,“男子见面都兴询问年纪,好以兄弟相称,我们女人怎么就不行了?”      一问一答徐碧城便知道杨淑慧真如传闻中所说脾气豪爽泼辣,不拘小节,她连忙接话:“我民国九年生人。”      “巧了。”杨淑慧把周幼海推倒前面来,说:“我儿子是民国十年生人,唐太太也算姐姐了。”      徐碧城堆起笑脸,请两位坐下,还特地调了一杯咖啡送到周幼海面前,可这位少爷歪在沙发一角,兴致缺缺百无聊赖的拨弄花瓶里那支白玉兰,不跟任何人讲话。      不一会儿,另一外太太到了,夫人们便上牌桌了,周幼海就更加无聊,孟珂吩咐下人们带他去花园里转转,一定要服侍好来。      待周幼海走到花园子里面去了,孟珂问道:“幼海今天怎么看着不高兴啊?”      “都是小事。他是看得重。”杨淑慧打下一张妖姬,又说:“学校里的同学说他是小汉奸,还在他桌上刻字,他看了受不了。”      “这就是碧城你们的工作做的不好了。”孟珂数落起徐碧城来,说:“你舅舅还有周先生他们做多少好事都要靠你们宣传的呀,报纸干什么的呀,就是要老百姓知道新政府的好呀。”      杨淑慧听到这里问,“唐太太还在外面工作的呀”      “她呀闲不住。我都劝她好好照顾家里,生个孩子才是正经。”      杨淑慧摇头,“我当初加入妇女救亡会就说了,女子有权利选择,要男子过共同的生活。凭什么女子就要在家里遵从什么三从四德...”      “我的姑奶奶你可消停会儿吧,”孟珂放下一块六筒,“吃不吃?”      桌上三人皆摇头,孟珂在圈中摸了一把,欣然大笑:“不要我就胡了。”      杨淑慧把面前的长城推倒,往中间糊,指责孟珂打搅自己打牌了,又跟徐碧城说:“别看我现在在家中做起了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带头搞学运的,我当时提出女性应有的权利,可他们总笑我,说什么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如今呢,我一说平等,他们就说我女权。”      徐碧城提醒她:“周太太该码牌了。”      杨淑慧的注意力赶紧回到牌桌上,又说:“不过,我有点担心幼海,他最近怎么也不愿意去上学了。”      徐碧城若有所思道:“我看着公子,也想到家中的弟弟。”      “弟弟?”杨淑慧问:“还不知道你有个弟弟?”      徐碧城夹了一口茶,孟珂解释道:“不是弟弟,是他外公的小儿子,老来得子,比碧城小了...”      “小了七岁。”徐碧城放下茶碗,“两三年没见了。”      杨淑慧突然叹了口气,说:“说到这事,佛海最近也很苦闷来着。”      孟珂问:“他有什么烦闷的?”      “你是知道的,他父亲去世的早,全靠他母亲砸锅卖铁送他读书。现在他有些名望了,想接母亲到上海来过好日子。不过从湖南到上海这一路上多曲折啊。又是国军又是日军还有游击队。”      “也是一片孝心。”桌上几人正感叹着,客厅中电话突然响了,下人过去接却不想是找杨淑慧的,众人放下牌等她去接电话。      电话说了七八分钟,最后杨淑慧砰地把电话机砸下去,孟珂问:“这是怎么了?”      徐碧城走到客厅,可杨淑慧已经穿上披肩,她问:“周太太怎么了?”      杨淑慧一张脸由红变紫,胸口起伏不停,孟珂要拉她坐下,她叫了司机过来,抛下一句:“幼海在你这里,我有点事去办,回头给你打电话。”说完就匆匆驱车走了。剩下一屋子人莫名其妙,愣在原地不知做个感想。周幼海也是个心大的,他从后院转过来,叉着腰懒洋洋地问:“那幅画是谁画的?”      “我画的。”徐碧城慌忙搭腔,过去问:“你母亲走了,你就在这儿玩吧。”      周幼海像是没听到似得,又问:“你学过西洋画?”      “留学的时候学过的。”      “你出过国啊?”周幼海打进屋里就没正眼瞧过谁,这会总算打量起徐碧城来,他怕是也没想到,眼前这位穿金戴银的官家太太也是留过洋的。      “学了多久,哪个大学?”      “伦敦大学,只学了一个学期。”徐碧城回答。      “......”周幼海撇撇嘴,捏着画板左右看了看,说:“然后就回来嫁人了?”      徐碧城叫下人搬来了两把椅子,她坐在画板前继续往上面添油彩,她说:“是啊。”      周幼海撑头看着,忽然叫道:“糊涂!既然已经出去了,为何还要回来。回到这个水深火热的地方。就为了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徐碧城失笑,“我和我先生是自由恋爱。”      “......”周幼海挠挠头,仿佛又多高看了徐碧城几分,说:“那还好些,不然你真就是愚昧至极。”      徐碧城无语摇头,周幼海说:“我要是出去了,不闯出一番天地不会回来。”      “那你要去哪儿?”      “去重庆或者延安!”      徐碧城手一抖,本来她就是随便问问,没想到这孩子实诚的厉害,周幼海说:“你别紧张,我这话不是第一次说了。不然我妈怎么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去。”      “周太太说,是你同学们叫你小汉奸,你才不去上课的。”      周幼海面上一红,如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噌地站起来,低吼道:“我被这么说,被人排挤都是因为谁?!她还好意思到处说。真是无耻。”      徐碧城拉他坐下来,安抚道:“你也别激动,你母亲也是为了你好,76号天天都在抓人,你要是跟着那群同学去搞学运,去搞地下活动,你父亲怎么说的清啊。”      “他早就说不清了。深陷泥潭,害得我也跟着他受罪。我就想离开上海。”周幼海说。      “你是周家的公子哥,是新政府的家眷,走到哪儿都有大队人马保护你,能逃到哪里去。”      周幼海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扒着脚下的花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真是没用,那些马克思的书都白看了。”      徐碧城把画笔放下,佯装道:“少爷你可别说了,再说我都要被人抓进去了。”      “他们敢!”周幼海瞪了远处那几个下人一眼,甩甩手叫他们走远些,他转过头来问:“你就没想过逃走吗?”      徐碧城问:“逃?逃去哪儿?”      周幼海凑近了些,悄声说:“我上次就逃了,到了去杭州的火车上,结果被人认出来,又被送了回来。”      徐碧城怔了怔,噗嗤一笑,“你穿成这样肯定会被人认出来。”      周幼海说:“那你说我要怎么办。”      徐碧城歪头想了想,说:“我要是你,就乔装打扮一下,不往重庆那边走,往游击区那边走。那边你爸爸够不着。”      周幼海直起身子,徐碧城按住他的兴头,说:“少爷,不说了,倘若你真的走了,我可是要被兴师问罪的。”      说罢叫人把画板颜料收起来,往屋里去了。周幼海跟着走进去,孟珂跟一同打牌的太太聊天,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八卦说:      “你道周太太为何这么急匆匆的走了?”      “为何?”      “周先生在堂会上看中一位戏子,人称小怜红。”      “你说他金屋藏娇啊?”      “周先生惧内,把人藏到一个姓孙的亲信府上了,前些日子周太太听到风声,到处打听。这会子估计是找到下落,过去捉人去了。”      孟珂哦了一声,两人头靠的更近了,接下来的细节徐碧城就听不见了。她一回头看到周幼海就站在身后,觉得有些尴尬,干笑着邀请他去饭厅坐坐,周幼海却道:“怕什么?我都不怕你们听墙根,我爸那点事,瞒得过谁?龌龊。”      晚餐过后,孟珂派车送周幼海回家,徐碧城留下来,孟珂才跟她说白天杨淑慧果然去抓人去了。这还不算,杨淑慧也是有才,竟然拎了两只马桶去。把周佛海那个姓孙的亲信骂的狗血喷头,家里搞得臭气熏天,乱七八糟。那小怜红不过十七八岁,吓得跪在地上直求饶。      杨淑慧还怕别人不知道她正房威风,敞开大门把小怜红扔在马路上打了一顿,这才解气。      说完孟珂啧啧道:“你看看,到底是经过五四洗礼的新女性。你舅舅在外面花花绕绕,我劝不住,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人家周太太是好手段啊,把周先生收拾的服服帖帖。”      徐碧城嘴上符合着孟珂,可经过这一天,她心里有了一个盘算,此举若成功,周佛海必然会被拉下水,为唐山海所用。      晚上,徐碧城一直在等唐山海回来跟他商量此事。可直到天亮,她一觉醒来唐山海都没有回家。这段时期唐山海忙着审问那些可疑分子,不回家过夜是常有的事,她也没在意。直到午饭时分,唐山海终于回家了,阿香接过他的皮包和西装外套,徐碧城迎上去,看他眼底净是红血丝,似有好久没休息了。      她这才着急,问道:“怎么了?”      唐山海坐在徐碧城身旁,揉揉眉间,低声道:“朱徽茵,被抓了。” ☆、指认   前夜凌晨一点多,手下人报告唐山海说里面招了,当时在审问的人是苏三省,唐山海走进去,一大股血腥的味道扑出来,十字绞刑架上的人摊在地上,被苏三省刚好挡住了。      “唐处。”苏三省站起来跟唐山海打招呼,唐山海这才看到地上那个共产党,左脸从嘴角到耳根被刀子划了一个大口子,牙床都能看到。      “说是能指认卧底是吧?”唐山海问。      “是的。”苏三省说:“我叫他跟您汇报。”说完拿起脚边的水桶往那人头上浇下去,水是浸了盐的,碰到伤口定能从皮上刺激到肉里,果然地上的人爆发出惨叫声,算是清醒了几分。      唐山海叫苏三省把人拉到椅子上说话,都准备好了,唐山海点了根烟,吐出一圈白雾,问道:“姓名。”      “...吴侠。”      “年龄。”      “.....三十六岁。”      “籍贯。”      “安,徽芜湖。”      “去江西做什么?”      “...组织调动。”      “所属部门。”      “中共...南方局,档案科。”      唐山海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又抽了口烟,继续问道:“你说你能指认一个卧底?”      “是的。”吴侠的伤口被盐水咬的生疼,而面上的伤口最大最深,不过几句话他已经没了力气,几个字说的模糊不清,“但我不认识她。”      “什么意思?”唐山海问,“你不认识怎么指认。”      “我,做过文书,接触过一些档案。其中,对一个人档案有印象,”吴侠喘着气,又说:“是个女的,原名不知道,代号夜莺。”      “看过照片吗?”      “看过。是五年前的照片。”      “知道在哪个机关吗?”      吴侠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只知道她是学电讯的,三年前到了上海市政府工作。之后她的档案就升为机密文件,我就没再看过。应该是成功潜伏了下来。”      唐山海在心里迅速排查了一遍他认识的在新政府、特高科、宪兵司令部等各个机关女性电讯人员。      “见到她能认出来吗?”苏三省这时问。      吴侠垂着脑袋,点了点头,“应该可以。”      唐山海还没将脑中的可疑人选排除干净,门口又是一阵说话声音,他听出来是谁来了,却看了苏三省一眼。      苏三省解释说:“白天毕处长交代了,有结果要第一时间跟他汇报。”      话音刚落,监牢的铁门吱呀被人推开,毕忠良低头走了进来,陈深跟在后面,他伸出手拍了拍唐山海的肩头,“唐老弟,还是你有本事。才一天就都招了。”      唐山海把烟掐灭,偷瞄了一眼陈深,他握着拳头直打哈欠,眼球里尽是红血丝。      毕忠良坐在主位上,唐山海坐在他左手边,陈深和苏三省站在一旁,吴侠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毕忠良曲起两个指节,敲击着桌面,唐山海靠在椅背上,等毕忠良发话。      过了几分钟,毕忠良交代:“去把所有机关电讯科室女性科员的材料找来。要有照片。”      陈深和苏三省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这话是对谁下的命令,毕竟苏三省还是唐山海的人,忍着不接话。      陈深动了动,说:“行吧。”      唐山海换了个姿势,他想只要陈深能出去,下半句话还没想完,毕忠良突然叫道:“等等!”      陈深已经到门口了,毕忠良从转过头来,一只手扶着椅背,指了指苏三省说:“你去。”他看向唐山海,“叫三省去吧。”      唐山海点点头,“让他去吧。”      苏三省领命准备离开,毕忠良想了想,又补充道:“算了,今天太晚,其他部门不要去打搅了,先把76号所有女职员拿给他来指认。”      唐山海再次望向陈深,这下他是有些慌了,不停地用手摸头发,发声抱怨毕忠良,大半夜叫他出来,又没他什么事儿。      毕忠良略笑了笑,说:“不着急,等吴侠指认了,你去拿人。”      陈深摸头发的手顿住了,他点燃了一根烟,却没有去抽,那中指与食指之间的香烟有如千斤重,他靠在门边,竟突然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感觉。      徐碧城和唐山坐在饭桌前,阿香识趣地在自己房间里面休息,墙上的钟已经敲响三点了,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挂钟的声音格外刺耳。      “吃饭吧。”徐碧城说,她抬手摸了摸碗,已经凉透了,“我去热一热。”      “算了,”唐山海拉住徐碧城,牵着她的手往二楼走,进了卧室反锁上房门,唐山海坐在床边,徐碧城站在他面前,手还一直牵着。      “是朱徽茵是吧?”      唐山海点了点头,“毕忠良果然叫陈深去抓人。”      毕忠良在试探,他知道这个人有问题,便让唐山海和苏三省去审问,又叫陈深去拿人,从吴侠松口到人被抓到漕河泾监狱不过三个小时,倘若人跑了,便是他们三人有诡异。      陈深也没有办法,必须把人抓来。      “我们要帮忙吗”徐碧城问。      这是唐山海一直担心的问题,所以上次和宋勉见面,他才发问如果在卧底过程中遇到共产党怎么办。上次宋勉的回答颇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可若是旁人也就罢了。      朱徽茵一直在唐山海手底下做事,上次发现了一个电台点,是军统经常活动的范围,当时还有毕忠良在电讯室,朱徽茵当下便用脚踢掉了电源。等她低下头去重新插好电源,电台信号消失了,唐山海就在旁边看着,一身冷汗。      “等等吧。”唐山海说,“陈深他们应该会有营救计划。”      “用刑了吗?”      “用了。苏三省负责审问。”      徐碧城听到这个名字恨得牙痒痒,她说:“76号是有名的有去无回。但愿陈深这次能想个万全之策。”      唐山海双手握着徐碧城,她上前一步拥着唐山海,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一夜没睡了。休息一会儿吧。”      唐山海闭着眼睛,搂住徐碧城的腰,说:“晚上有应酬,我得出去一下,你不必等我了。”      徐碧城嗯了一声,这才记起来把昨天的情况告诉唐山海,唐山海听完之后说:“让我想想,事情既要做又不要太刻意。”      “我晓得了。”她松开唐山海,坐到他身边,说:“我这两天盯着周幼海一些。我猜,他保不齐又要逃跑了。”      唐山海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现在还有什么人可以用,只好答应,“你装扮好些,不要叫人认出来。”      “这是肯定的。”徐碧城拍拍胸口,“追踪课我也不是白上的。”      唐山海笑了笑,虽然只是嘴角向上提了提,但也是今天第一次发笑了,徐碧城把他外套脱下来,拖鞋放在他脚边,下命令似地说:“现在赶紧休息一会,不许再熬着了。”      唐山海无法,只得乖乖地躺在床上,徐碧城在床边给他整理外套,他伸出手一把把人捞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两个人。      徐碧城红着脸动了动,唐山海头埋在她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别动,休息一会儿吧。”      他最喜欢这个姿势,徐碧城是发觉了,他特别喜欢从后面抱住自己,头埋在她的长发里。有时候半夜醒来想喝点水,刚起身就被他捞过来,头几次徐碧城还以为他醒着,后来发觉他手一直放在她腰身上,摸不到人了就会下意识的抓一下,跟个孩子似得,仿佛这样能给他莫大的安全感。      徐碧城也不挣扎,静静的躺在床上,身后男人的呼吸声慢慢平稳,她心里却还在担忧,以苏三省的手段,朱徽茵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过了好几天,漕河泾监狱都没有任何动静,朱徽茵没有招什么,也没有人要营救她。唐山海知道,朱徽茵被捕的消息毕忠良咬的很死,只有少数的人知道,如果这时候朱徽茵被人就走了,那就证明76号有内鬼。可过了这么久,都没有收获,毕忠良在李默群那边交代不过去,便只好放出消息,引诱朱徽茵的同伙来救人。      算起来唐山海还是挺佩服地下党的,他没想过朱徽茵能扛得住大刑。说句实在话,就算她招了,承认了共党身份,唐山也觉得情有可原,毕竟苏三省下手实在够狠。      他也没想到陈深能沉得住气,就在昨天还去毕忠良家吃饭,跟没事人似得。但又说不定他已经有了营救计划,已经在暗中实施。      思虑至此,唐山海在楼梯口抽完最后一口雪茄,正要离开时,陈深从二楼走上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唐山海收回要走的意思。陈深掏出烟盒,送到唐山海面前来问:“老抽雪茄,唐处要不要试试我这个?”      唐山海看了他一眼,道:“也好。”说完便凑过头去,陈深擦亮火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需要你的帮助。”      唐山海默不作声点燃了烟,直起身子,问:“怎么说?”      “后天帮我拖住毕忠良和苏三省,我要救人。”      唐山海抽着烟不说话,陈深继续说:”另外,我要一张出上海的通行证。”      唐山海轻笑,“现在全城戒严,各个路口都有关卡,通行证是这么容易拿到的?”      陈深双手插在兜里面,歪头道:“别人没办法,但唐处肯定是有办法的。”      唐山海转头望着陈深,他面上在笑,可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喜讯   “我...”唐山海本想说我请示一下,但又怕被陈深套出上级的身份,所以只点了点头,便走了。      陈深站了一会儿才走,他与唐山海之间似乎已经达成了默契。唐山海没有拒绝多半是答应了。      唐山海确实是答应了,但他说了不算,他有组织有上级,白头翁准许了才算,毕竟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请君入瓮,毕忠良就等着有人去劫狱,他好一锅端了。      这么危险的事情,他能做吗?      下班路上,唐山海照例开车回家,路过一个关口被人拦了下来,他摇下车窗把证件递了出去。卫兵在检查证件的时候,一个男人,中国男人被卫兵抓到了一边,两个人抬起枪托往他头上砸。      “怎么回事?”唐山海问。      “报告长官,他没有证件还想要硬闯。”      唐山海把证件收好,车子再要开走时,他看到那个本是跪在地上的男人硬撑着要站起来。      有些险,不值得去犯,但,也要看为了什么事。      回到家天还没黑,饭菜却已经热好,徐碧城笑盈盈的接过他的包说:“阿香今天炖了一只鸡,快些洗手吃饭吧。”      阿香围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说:“先生,鸡是我妈妈托人从苏州老家带来的,自家养的可新鲜了。”      徐碧城正要说话,唐山海搂住她的肩膀,说:“给你买了个礼物,上楼给你看看。”      “什么东西啊?”徐碧城迎上唐山海的眼睛,便知道这是个幌子。两人齐齐上了二楼,唐山海把陈深的话跟徐碧城说了一遍,徐碧城问他:“要我去联系白头翁吗?”      唐山海点点头,“你先下去给蓝胭脂打个电话,她若在家就说待会去拜访。”      徐碧城点了点头,又问:“为什么说要拖住毕忠良和苏三省?”      “明天李默群要来76号听汇报,暂时都不会去漕河泾监狱,估计他是要想要在那时候动手。”      “我知道了。”      说完话徐碧城正在琢磨怎么跟蓝胭脂汇报这件事情,唐山海转身真的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徐碧城。      “啊?”徐碧城有些发愣,“这是什么?”      “礼物啊.”唐山海帮她把包装拆开,里面是一枚小戒指,细细的金环上嵌了一颗月牙。      “为什么啊?”徐碧城问。      “什么为什么?”唐山海反倒不解了,“没有为什么,好久没送你礼物了。带带看,合不合适。”      徐碧城呆愣愣的不动手,唐山海自己把戒指拿起来,托起徐碧城的手,把戒指带上去,然后左右微微转动她的手,柔声说:“真好看。”      徐碧城忽然想起前世,他送个礼物都还要去问李小男,傻乎乎的买了跟别的女人一样的项链送给自己。自己拿到那个银杏项链,就跟接到烫手山芋一样,赶紧扔了回去,现在想想怕真是伤了他的心。      男人是天生的调情高手,却只有无法得到心爱的人回应时,才会笨拙地像个少年。唐山海拖着徐碧城的手端详,笑的格外开心,这个人也真是神奇,二十七八岁了笑起来却格外纯真,就算不开灯,眼睛里都透着光。      他这颗心啊,徐碧城想,前世怎么就能忍心抛下呢。      “怎么了?”见徐碧城在发呆,唐山海问:“不喜欢吗?”      “喜欢。”徐碧城瓮声瓮气地回答,生怕唐山海发现她的异常,又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矜持。别说从他们坦露心迹以来,算上结婚,徐碧城也没有买过什么东西送给唐山海,也从来没说过爱呀喜欢之类的。      或许是她实际年龄挺大了,错过了某个时候,就再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      徐碧城思索自己是不是要再多一些回应,于是,她抬起眼,踮起脚尖,凑过头去,贴上了唐山海的嘴唇。      两唇相贴好像还不够,徐碧城歪着头舔了舔他,唐山海突然伸出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徐碧城身子往后靠,撞到背后的墙上,窗台上本有两只麻雀在休憩,猛地这一吓呼啦啦展开翅膀飞走了。      徐碧城推了唐山海一把不管用,一只腿被他撩起来,她低叫了一声,喘息着说:“等等,下次再...”      唐山海知道她现在没这心思,探到她的舌尖,重重刮了一下,徐碧城吃痛地捂住嘴巴,唐山海放徐碧城下来,替她理好衣服,说:“等下次,我记着了。”      十点宵禁之前,徐碧城回到家里唐山海还没有躺下,一个人一盏灯坐在书房抽烟,浓烈的烟味呛得徐碧城直咳嗽。      唐山海见徐碧城眉头紧蹙,立马掐灭了烟头,推开窗户,徐碧城掩着鼻子说:“你这一有事就要抽烟的毛病的改一改了。”      “抱歉,抱歉”唐山海问,“怎么回复的。”      “同意了。”徐碧城说:“白头翁的指示是:从旁策应。”      唐山海了然,这便是在提醒他,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能直接参与行动。      “至于通行证,你明天去趟特工总部,宋勉会想办法给你的。”徐碧城说。      第二天,唐山海找了个空挡去找李默群,他给李默群金屋藏娇的那位小姐打了一套木制家具,事情办妥了过去回话。说起这个李默群又谈起另外一件事。      他说:“听说你最近给周佛海出了个主意?”      唐山海呛了口水,道:“舅舅听谁说的,可不要乱说,哪天周太太拎着马桶来找我,我可吃不消。”      李默群笑道:“你也知道她是个母夜叉,也敢插手周佛海的事?”      “我只不过是给他出了个主意,让周先生把小怜红放到了岗村浩一的别院,那是日本人的地方,周太太不敢闹的。”      “他跟我提过了,说还好你的安排,他可算消停一些。”李默群站起来点烟,顺手从抽屉里面拿出一份报纸递给唐山海。      唐山海不知何意,接过来翻看也没看出所以然,李默群点了点背面,说:“你大哥喜得麟儿,这事你不知道?”      唐山海一怔,唐云天买了偌大的版面刊登麟儿满月启示,邀请诸位亲朋到府一聚。      “这...”唐山海握拳笑出声来,“我真是不知道。”他抬眼望了望李默群,见他神色尚可,又说:“我大哥都跟我断绝关系了,家里的消息我是一点也不知道。”      李默群抽了一口烟,静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他不仁,你不能不以,得了长房长孙,你母亲肯定高兴坏了,你也得备一份礼物送过去。”      唐山海哑然,“往重庆那边寄东西不是这么容易的吧。”      李默群绕回办公桌,坐在皮椅上说:“要和谈啊,周佛海那天还私底下劝我,不要再抓捕军统了,搞得太僵硬,不方便日本人跟重庆对话。”      “那舅舅的意思呢?”      “等等看吧。”李默群说。      唐山海捏着报纸没继续问下去,此时宋勉推门进来递给唐山海一个文件夹,说:“上次处长提出的增加情报处人事配备的人,主任已经批了。”      唐山海漫不经心的接过来,道:“舅舅,可得给我点人手,我手底下那个组长还被查出来有通共嫌疑,我现在真是想做事都没抓手。”      “得了吧你,”李默群说:“你能做事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唐山海笑咧咧地告退,宋勉转头进了自己秘书办公室,唐山海寻了个角落打开文件夹一看,果然多了一张通行证,上面盖的却是宪兵司令部的公章。      晚上,唐山海回到家就嚷嚷着有好消息。徐碧城打了他一下,说:“阿香感冒了,在房间里面休息,你小声点。什么好消息?”      唐山海放低声音,“大哥和大嫂有孩子了?”说罢把报纸递给徐碧城。      “真的?”徐碧城翻开报纸,问:“多大了,男的女的?叫什么?”      “满月了,是个男孩,名字嘛...”唐山海指了指报纸,说:“大名叫唐思齐,小名不知道。”      “这个名字好。”徐碧城又把启示看了一遍,抬头问唐山海:“我们写封祝信给大哥吧?”      “信是肯定要写的,李默群还说可以帮我们寄一份礼物回去。”      “那更好了。”徐碧城想了想,说:“我听说孟轲说过,上海很多人都去静安寺求福,明天我就去拜一拜,给孩子求一个长命锁回来。”      “你安排就好。”唐山海笑着点了点头,说:“叫阿香陪你去。”      徐碧城小声说:“这几天下雨降温,阿香忙里忙外生病了,我明天自己去。”说完便进了厨房,自己准备饭菜。      唐山海跟在徐碧城后面,看她手脚乱忙,突然有些结巴:“碧,碧城,我们...”      哪知徐碧城截住他的话头,问:“通行证拿到了?”      “拿到了。”唐山海话还没说完,徐碧城把鸡汤往砂锅里面舀,她说:“你明天小心些,不要冒险...”      她顿了顿,放下手中的碗筷说:“但也要帮帮陈深,他虽然办事周全,但...”      “知道了。”徐碧城听着声音不对劲,回头才发现唐山海早就走了出去,背对着她坐在一个人客厅,还捧着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徐碧城摇摇头,不知道这人又在生什么闷气。       ☆、爆炸 作者有话要说:  龟速搬文。 此文在乐乎上已经完结了,大家可以过去看,ID:水央央。另有一些章节被锁,那是因为啪啪啪或者政治尺度有点大,所以见谅。连载不易,多有错漏之处,我修文之后会放出word文档,请关注我乐乎账号动态。多谢。   第二天上午,李默群来到76号召集众人开会,开会期间柳美娜和刘二宝进进出出,李默群终于忍不了了问出了什么事。      毕忠良这才说原来前些日子抓人有好些青帮的人也被抓了进来,现在帮会那边叫嚷嚷的要放人,已经堵到漕河泾监狱去了。      唐山海撑着脑袋专心致志地把玩手中的钢笔,李默群静了会儿,摘下眼镜来竟然轻轻叹了口气,“略审一审就放了吧。”      这不是李默群一贯的作风,毕忠良问:“主任可是有什么顾虑?”      “日本人与重庆要和谈,已经多次告诫我要收敛了。”李默群摆摆手:“无关人等就放了。”      “那朱徽茵...”毕忠良说:“她可是好不容易挖出来的?之前黑寡妇被劫,钱秘书被杀可能都是她做的,76号说不定还有其他的中共卧底。”      “她招供了吗?”李默群问。      毕忠良顿了顿,道:“没有。”      李默群一反常态没有生气,若有似无仰头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点点毕忠良,“没有就对了,共产党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说完就又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他讲话,他却站起来扣上西服扣子,说:“走吧,带我去看看。”      领导一句话底下的人有够忙的,毕忠良派陈深去准备车子,李默群到唐山海办公室里休息,聊开窗帘看到院子里面忙作一团。      唐山海递过来一根雪茄问道:“舅舅对中共的态度好像跟军统不一样?”      李默群点燃雪茄,笑道:“毕忠良跟你说的?”      “他说了句,我也这么觉得。”      李默群放下窗帘靠在沙发上,说:“军统是什么人,重庆政府的人,是日本人和新政府的最大对头。中共是什么人?匪帮而已,能成什么气候?”      “可前些日子才听说重庆隧道发生了惨案,这阵子老蒋能接受和谈?”      李默群说:“接不接受,那得看怎么谈,也得看条件开的怎么样?”      唐山海动了动眉毛,问道:“日本是不是没尽力再纵深下去了?”      李默群挑起眼皮看了唐山海一眼,放低声音道:“这话你在我面前说就罢了,别出去跟别人说,当心惹祸上身。”      唐山海站起来立在他身边道:“知道了舅舅。”      这时苏三省过来禀报车子已经准备好了,李默群一等人走出院子,毕忠良正在对陈深发火。      今天陈深精神确实有些不济,皮衣上的酒渍依稀可见,头发上的发胶摸了一遍又一遍都凝固成坨了。      唐山海低声问道:“毕处,这是怎么了?”      “小赤佬昨天借我的车去舞厅,喝到半夜,吐了一车,现在还有味道。”      唐山海拍拍毕忠良,“多大事儿,少说两句。李主任坐我的车。”说完他转头指了指苏三省,“你来开车。”      毕忠良瞪了陈深一眼,说:“你自己开车在前面带路,去漕河泾监狱。”      陈深揉揉头发钻到车里,唐山海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刚进去李默群便问:“毕处坐哪辆车?”      “他那辆车被陈深搞得乌烟瘴气,去开后面那辆吉普了。”      李默群回头看了看,果不其然毕忠良穿着马褂长衫坐在两面畅风的吉普车上,烈日当头直拿手绢擦汗。      李默群笑了一声,道:“走吧。”      漕河泾在上海郊外,开车过去得一个小时,可一路人大大小小的闸口和关卡少说也有十来个,陈深开路几乎没开多远就要下车拿证件。      快到漕河泾监狱时路过一条小道,道边栽了不少杨树,前些日子天气不好风雨交加,不远处有一颗刚好被吹到在地,横在路上。陈深把车停下,翻了过去查看情况,招呼扁头等人过去帮忙把树挪开一些。      李默群本在闭目养神,见车半天没走开口问:“怎么回事?”      唐山海还没回答,只听一声巨响,苏三省手枪上膛扑出车外,定睛一看漕河泾监狱的方向黑烟滚滚,直冲上天。      “怎么回事?!”毕忠良带人冲在最前面,苏三省汇报:“好像是爆炸了。”      “陈深人呢?”      “带着扁头他们往监狱那边去了。”      毕忠良骂了一句,正欲追过去,唐山海在后面叫住他,“毕处,你去哪儿?李主任还在这里?!”      毕忠良望着监狱方向干着急,他直得留下来守着李默群,以免有人乘乱做刺杀之事。      苏三省此时请命说:“唐处,我去吧,陈队长一个人忙不过来。”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唐山海略顿了顿,拖了些时间才说:“你去吧。”而后转过头来安抚李默群和毕忠良,“没事,有陈队长和苏三省,人跑不了。”      漕河泾监狱里面一片漆黑,这里背对阳光,现在里面尽是浓烟更加难以辨别方向,刚刚的爆炸声引起所有人的恐慌,外面还有青帮的人在叫嚷,不知道哪里烧着了,大多数的特务和狱卒全在灭火,人声鼎沸,十分嘈杂。牢里面的朱徽茵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刚站起来,一个专门看守她的特务骂道:“坐下去!”      她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往通风口处走过去,还好她的脚没有受很重的伤,行动还算利索。      那特务也听到里里外外的呼救声和叫喊声,不知道是不是地下党强攻进来救人了,心里有些忐忑,便走过去边吼道:“赶紧给我坐下来。”      可没想到朱徽茵搬了一根凳子就往通风口爬。着实把那特务吓了一跳,飞快打开牢门就要把朱徽茵拦下来,哪知还没有近身,朱徽茵跳起来凌空就是一脚,特务脖子一梗,顺着飞了出去,撞在墙壁上不省人事。另有两个特务闻声而来,朱徽茵这边已经卸下手枪,举起来便是两枪,直冲面门,干脆利落。      她摸索到房门钥匙,打开自己的手铐,把手枪里面的子弹补齐,扒了特务的外套和帽子,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乘乱出了牢房。      她一路低头快走,把路过的牢房全部打开了,里面的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蜂往外面跑,朱徽茵闷头往东南角走。终于来到最角落那间牢房,看守的特务不知去向,里面的人看到朱徽茵大叫一声不好,想要躲起来,还没动窝,却被一枪爆头。      吴侠倒在地上,双目瞪着朱徽茵撤离的方向抽了一会儿,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朱徽茵出了牢房大门,院子里有四五十个犯人想要冲出去,特务狱卒组成的人墙已经坚持不住。朱徽茵冷看了一眼,往侧门走,不断有犯人往门口跑去,朱徽茵压低帽子沿着墙根尽量不引人注目。这时一把钥匙不知经何人塞到了她的手里。      “车子在南门,人已经清理了,快去。”      朱徽茵没敢多耽误,也不敢费时间去辨别是谁给她的讯息,提着枪便冲到了南门。果然在那儿有辆空车等在那儿,朱徽茵刚打着火,就听到后面有人追了过来,她脚下用力车子飒了出去。      陈深赶到漕河泾监狱,看到一辆车子驶出南门,他破口大骂。苏三省紧随其后,想要追过去,被陈深拦了下来,他说:“你去看看吴侠。”      本来是想把苏三省支开,哪知他冷冷道:“陈队长还看什么,吴侠肯定被灭口了。”      说完便要了一辆摩托车,追着朱徽茵的车子出城去了。       ☆、劫持   同日下午,徐碧城去了静安寺,替唐云天的儿子求了长命锁,从庙里面出来时瞅见周幼海一身低调装扮往东南方向走,她心里疑虑就叫了辆车跟了过去。      还未出城已是傍晚,徐碧城跟了大半日,周幼海前前后后换了三趟车,终于在近郊的一个小村落停下。      落日余晖此时已被厚云遮盖,前几日的大雨似有卷土重来之势,徐碧城倒是不害怕,还隐隐有种兴奋。周幼海这小子估计又是按耐不住了,不知道又要往哪里出逃。这次定要想办法抓住他,再送还给周佛海。      村落外面有一条青石小道,趁大雨还未落下,三两村民想着再卖一些货出去,叫卖得格外热闹,周幼海拐进一处矮屋,徐碧城便就在外面候着,顺便打听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这一打听才知这村子后面有一座昆山,翻过昆山就是千灯浦河,跨过千灯浦河在往西边走几里,就是苏州地界了。      徐碧城又问:“这里好像没有城防军的关卡?”      跟徐碧城搭话的中年男人笑道:“昆山西面道路陡峭,人迹罕至,还用设什么关卡。”      原来周幼海打得是这个如意算盘,徐碧城抬手看了看时间,发觉不对劲,塞给那男人几角钱也钻到屋子里面去了,到了里屋才发现这家店前后打通,后面再走两里地就是昆山脚下。天色越发阴沉,这昆山虽不高,但仍有雨雾缭绕在半山腰间,看着让人生怖,周幼海走的飞快,不一会儿就没进青黑色的树林深处。徐碧城怕跟丢了人就再难找到这样的好机会,索性掰断皮鞋的高跟,尾随周幼海进了林子。      好在昆山并不是什么野山,去年市政府开发了一番,铺上了小石子路,每一段便有个小凉亭。并不荒凉,只是山雨欲来,白日上去游玩的人都纷纷往下面跑,偏只有周幼海和徐碧城往山上走,约莫一个钟点后,雨滴搭在树叶上,白日气温高徐碧城只穿了件短袖旗袍,现在却冷的直哆嗦。      雨势渐大,徐碧城手袋遮不住头顶,前方周幼海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她正着急时,深山中不知何处骤然发出几声枪响,她整个人愣在原地。周幼海猛回头,便看到了山坡下跟着自己的徐碧城。      “唐太太...”周幼海着实吓了一跳,“你在干什么?”      徐碧城抿了抿嘴唇,突然看到周幼海背后闪出一道人影,她在心中大呼不好,周幼海经验不足,压根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用枪抵住了脑袋。      “别动!”      周幼海下意识竖起了双手,徐碧城手脚并用爬上矮坡,看清劫持周幼海的人竟然是朱徽茵。      此时山下大片大片电灯筒照上来,光影在黑色的夜幕中撕开口子,朱徽茵的手臂小腿额头都是伤痕,定是从枪林弹雨中仓皇逃到山中来的,万万没想到世间之事竟然如此巧合,竟然让徐碧城撞个正着。      “别动!”朱徽茵又重复了一遍,她□□上膛又用力了几分。      “不行。”徐碧城叫住她,“别带着他。”      她说:“西面下山趟过千灯浦河就是苏州地界,你带着他不好走。”      朱徽茵看了徐碧城一眼,拉着周幼海往西边走,徐碧城跟着,不远处又是一阵枪响。      不光是枪响还伴着电闪雷鸣,朱徽茵拖着一条腿,劫持周幼海奔在前路未知的山道中,衣服边角被风吹得翻起。徐碧城陡然觉得十分苍凉,搜山的人越来越近,朱徽茵已是穷途末路。      “你...”周幼海一个字还没讲完,脑袋便被枪托砸了一下。      “闭嘴。”朱徽茵道:“过了这段就放你走。”      “....你认识我啊?”      “周小公子,少说两句吧。”朱徽茵拉着他刚转到一颗树后,两发子弹就打在树干上,周幼海抱着头蹲了下来,朱徽茵瞪了他一眼,吩咐说:“别出来。”      徐碧城看到朱徽茵从树丛中跳出来,身后十几名特务已经举起了□□,她人横亘在中间,一咬牙想要冲出去,却不想被人按在地上。      “谁?!”她惊得拔下头发上的发簪,下一秒就往那人背上扎去。      好在对方也眼疾手快,压住徐碧城的双手,低声吼道:“碧城,是我。”      徐碧城接着电灯筒的亮光一看,居然是唐山海。      正在这时双方都开了枪,她听清来人正是毕忠良,徐碧城挣扎着站起来,大喊道:“别开枪了,周少爷在她手上。”      毕忠良起初还没听清,是陈深首先反应过来,叫一分队的人暂定枪火,徐碧城揪着唐山海的西服说:“她挟持了周幼海,可不能伤到小公子。”      陈深跑到毕忠良身边耳语了几句,毕忠良抬手止住了火力攻击,朱徽茵拎着周幼海的后领,往林中深处退。      周幼海这时倒不怕了,小声问:“他们说你是□□?”      朱徽茵手臂手臂受伤,没法用力,见毕忠良的人暂时没有跟上来了,推了一把周幼海让他走前面。      周幼海跟见到英雄一般,乖乖地举着手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问:“是不是□□?”      朱徽茵紧皱眉头,低声说;“小少爷,你以为这是在山里打猎吗?”      周幼海呆住了,朱徽茵的枪顶在他背后冷冷说:“还在跟同学捉迷藏?”      “我没这意思...”周幼海说:“我走这边,就是想离开上海去游击区,去参加□□的。”      朱徽茵烦躁不已,本在山中逃窜的时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徐碧城,可她知道今天凶多吉少,若是劫持徐碧城,搞不好她也会受到牵连,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转向周幼海。      两人跌跌撞撞来到一处崖口,再往下走就没有石子小路,都是峭壁,“下去吗?”周幼海问。      朱徽茵看了看自己的腿,舌头在嘴巴里绞了一圈带出血水,她啐了一口吐在脚边,抬手满不在乎地擦了擦,听到周幼海问走不走,眼圈居然红了。      往哪里走,是走不了了。      朱徽茵在心里说,她一条腿中了两枪,一是在腿部,一是在膝盖,撑到现在已经极限。      “你走吧。”朱徽茵勉强支起身子,说:“我走不了了。”      狂风锤打众人,周幼海望了望朱徽茵,又望了望逼近的特务,他说:“劫持我,我带你下去?”      “你走。”朱徽茵把最后的子弹装进□□里面,“别拉我后腿。”说罢往对面放了几枪。      唐山海拥着徐碧城站在包围圈外,徐碧城浑身发抖,是冷是怕已经不重要了,她不断提醒毕忠良,不能放枪,伤了周幼海谁都不好交代。      换而言之,只要朱徽茵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陈深站在头一个,已经很多年了他没有与战友相对而立,在暴雨中他几乎是被人推着冲到了最前面。      他说:“放了周少爷,你还有活路。”      陈深平日里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已然蓬乱不堪,朱徽茵盯着他,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周幼海还想往她身边撤,被她厉声喝住。      周幼海被她一吓,脚下不稳眼见就要摔下山去,朱徽茵拉住他的袖子摁住他的身子。      对面的特务一下子躁动起来,还以为朱徽茵要撕票,纷纷抬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足足有二十几人全对着这个女子。      “别开枪!”徐碧城放声大喊,声音嘶哑。      陈深抿着嘴唇,默不作声。      毕忠良黑发贴在眉间,额上的皱纹如刀刻,他抬起了手,唐山海立马开口,“不行,莫要伤了无关人!”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道火光劈过,直冲对面两人。      周幼海紧闭双眼,只觉得被人一推,倒在草丛中,脑袋磕在石头上,疼字还没喊出口,一个人倒在他边上,没了生气。      唐山海肩头发抖,捂着徐碧城的眼睛和耳朵,她用力把唐山海的手扒开,眼睁睁地看着苏三省慢慢放下了枪。      可苏三省仍旧冷淡,对毕忠良轻声说:“处座,夜莺已被击毙。”      万事俱往矣。      毕忠良过去探了探朱徽茵的鼻息,亲自扶起周幼海,替他拂去身上的雨水,哪怕只是徒劳。他赔笑道:“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周幼海愣住了,徐碧城还清醒着,她过去抓住周幼海的手臂,暗地里掐了他一把,周幼海如梦初醒,舔了舔嘴巴,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地上的人,他说:“...我与唐太太出来爬山的。”      毕忠良哦了一声,转而笑道,“原来如此,两位受惊了,快下山去莫要着凉。”      说罢给唐山海使了个眼色,唐山海抱住徐碧城摇摇欲坠的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回去吧。”      有人封山,有人检查,有人回家,唯有陈深久久立在朱徽茵的尸体旁,双手插兜默默看着。夜色放晴,雨势渐收,云破月出,山中蟋蟀嗦嗦作响,正是夏初纳凉的好时节。      只可惜这平凡无奇的景色,有人再也看不到了。      他没读过多少书,此时却记起小时候听戏时,台上唱到的那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既是魂归,又为何有撕心裂肺之痛。      扁头送陈深回公寓前脚刚离开,后脚他又出了门,一路踉跄来到一处偏僻街角的邮筒旁,也不投信,只是背靠着坐下,不知坐了多久,天色微亮,陈深低着头看到一双白色皮鞋出现在他面前。      陈深慌忙站起,一夜未睡的他起身太猛,头晕眼花,双目赤红。      “陈深?”李小男没想到他就坐在这里等着,又说:“你怎么来了。”      “小男,”陈深身体微晃,喃喃道:“行动失败了...”      李小男顿了顿,说:“......我知道。”      “医生....”陈深疲惫不堪,头痛欲裂,竟然倒在李小男怀里睡了过去。       ☆、斡旋   长命长命,求神拜佛有何用,谁人能长命,何处是安乡。徐碧城被押在76号,握着那块求来的长命锁,虽然换了衣服,但仍旧从头凉到底。      门口唐山海和毕忠良在抽烟,毕忠良说:“只是走个过场,唐太太是李主任的亲戚,在他人眼里就是皇亲国戚,我连皇亲国戚都敢审问,旁人也就不会嚼舌根了。”      唐山海点点头,“她一整天不见人,确实奇怪,毕处你可得好好替我问问。”      毕忠良挑着半边眉毛,问:“唐太太出去你不知道啊?”      “她说给我大哥的孩子祈福,静安寺和昆山可是两个方向啊。”      “这么说来确实有点奇怪。”毕忠良想着想着突然笑了,道:“唐太太年级轻轻,又一两个异性朋友也是正常的。”      唐山海不知毕忠良是真的这么想,还是跟他打马虎眼,他拍拍毕忠良的胸口,“老毕,话不能乱说,我太太可是大家闺秀。”      “这我知道。”毕忠良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弹进脚边的铁桶,“怎么样我帮你问问。”      说罢转身进了会议室。      墙上的钟已经敲响凌晨三点,徐碧城歪着脑袋强撑着,毕忠良重重地关上门,倒是让她恢复了清醒。      “山海呢?”      “他去问周少爷了。”毕忠良拉开椅子坐在徐碧城对面,又觉得这样太像审问犯人,便招呼她过到沙发边来,给她沏了一杯咖啡。      “你们还搞分开审问吗?”      毕忠良被放在嘴边的咖啡烫了一下,兀自笑了:“唐太太懂得还挺多。”      “跟山海久了,想不知道也难。”在毕忠良看来徐碧城显得有些不安。      “唐太太怎么会在山上?”      “和周少爷爬山。”她看了看时间,问:“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几点钟出的门。”毕忠良懒得管徐碧城的埋怨,继续问道。      “下午一点多,”徐碧城想,“也可能两点,我睡个午觉。”      “几点到的静安寺。”      “叫了辆车,走了一个钟点吧。”      “这么晚了还去爬山”      徐碧城抬了抬眼皮,“周少爷说他下午有课,四点多才能出门。”      毕忠良翻了翻手中的笔录,果然周幼海的中学下午有两节课。      徐碧城手指划着咖啡杯,幸好她之前为了跟踪周幼海拿到他的课表,不过哪怕毕忠良察觉她在撒谎也不怕。她又看了看时钟,估摸着快来了。      果真几分钟之后,毕忠良正问着,外门一阵喧闹,他高声问:“怎么了?”      唐山海几乎是一头撞进来的,他说:“周太太来了。”      杨淑慧的脾气毕忠良早有耳闻,不用说她来做什么,只说她来了便足以让人头疼。毕忠良从山上下来没有一刻休息,这会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与唐山海站在栏杆处往楼下一望,杨淑慧搬了一张圈椅大喇喇地坐在大厅正中央,周围的人垂着脑袋站着。      “你看看,比李主任来了还恭敬。”毕忠良跟唐山海说着,杨淑慧一抬头把他两人逮个正着,條地站起来,蹬蹬蹬往楼上走,边走边说:“不知道我家幼海做什么错事,要毕处长关了大半夜!”      毕忠良迎上去两步,笑着说:“周太太说笑了,一点小事,少爷牵扯其中,鄙人总要问个清楚,免得别人说闲话。”      杨淑慧抱着手臂冷笑,“幼海人呢,我要见他。”      毕忠良和唐山海对视一眼,杨淑慧突然指着二人,叫道:“别给我挤眉弄眼,要做什么把戏冲着我来!”      唐山海安抚道:“夫人不要着急,周少爷在我办公室,好得很。我这就带你去。”      杨淑慧和唐山海是熟人,不便再发火,仰头往里面走,路过会议室时徐碧城把门从里面打开,喊住她:“周太太。”      “这是怎么了?”杨淑慧摸不着头脑,“怎么唐太太也在这里。”      徐碧城上前一把握住杨淑慧的手,隐隐带着哭腔:“约好了爬山,太太你说来不了了,可周少爷兴致挺高,我就陪他一起去,结果...”      杨淑慧也是聪明人,跟在周佛海身边有些经验,她虽不明白徐碧城为何这么讲,但总归和周幼海互相有个人证,也不吃亏。      她说:“这孩子,整天不好好上学,吵着出去玩。”她转向身后的毕忠良说:“本来今天我也要去的,昨天陪佛海喝了两杯胸口发闷,就搁下了。毕处,要不可以去问问佛海。”      周佛海是何等人物,哪能说问就问的,毕忠良还不至于这样没有眼力见,他一时判断不了徐碧城的话真假,也不能老是拘着这两人,毕竟都大有来头,他又何必去当这个出头鸟。      “那真是天大的误会了。”毕忠良倒是反应快,他说:“还让太太少爷受惊,是我毕某人的过错。改日必定登门道歉。”      唐山海握拳咳嗽了一声,劝徐碧城说:“既是误会,也就算了。毕处长也是秉公办事,回去好好休息。您说是吧,周太太。”      杨淑慧点了点头,不作纠缠,唐山海去请周幼海,徐碧城拉着她到会议室坐一坐。毕忠良本要陪着,可行动处有人来报消息,他又匆匆下楼。      等毕忠良下楼之后,会议室只剩下徐碧城和杨淑慧两人,她关上门后眼眶蕴着泪水,杨淑慧板着一张脸,等着徐碧城解释。      徐碧城说:“太太知道我在说谎了?”      “你我最近见面不过是周末打了两圈麻将,我可不记得有约好了一起游昆山。”      “太太不记得是对的,我压根是骗毕忠良的。”徐碧城靠近杨淑慧道:“一直没跟周太太说,幼海跟着你来打牌,私底下与我讲话,老说些什么自由,什么要逃走,去参加□□之类的话。”      杨淑慧怔了怔,下意识矢口否认:“你胡说什么?”声音却压得比徐碧城还低,“幼海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徐碧城说:“我之前也以为是浑话,可今日我从静安寺出来,正巧撞见他乔装打扮往城外走,看着连证件都准备好了。我便多了个心眼儿,一路跟上去...”      杨淑慧站起来,双目瞪圆,徐碧城接着说:“我在昆山截住他,正好遇到山海他们拿人,可算是我离得近些,他说要帮那女□□逃跑,还主动被劫持,这话被毕忠良的人听到可怎么好!”      听到这句,杨淑慧头嗡地一声,险些站不稳,徐碧城上前扶住,问:“幼海之前是不是也偷偷逃走过。”      “何止一次...”杨淑慧摆手,“已经被我们抓了两次了,这次竟然还偷了证件...”杨淑慧忽然想到什么反手抓住徐碧城,问:“你没跟其他人说吧。”      徐碧城示弱到底,柔声道:“没有,我也吓个半死,跟幼海匆匆串了口供。”      “那就好,那就好...”杨淑慧念叨着,转而笑了,“妹妹,你这次帮了我的大忙,有我在毕忠良不敢说什么,只是幼海年纪轻,他那些糊涂话,你不能当真的。”      徐碧城恍然,顺着杨淑慧说:“我想也是,幼海是不是在学校里面被人欺负受了委屈才说胡说的。”      “多半是的。”杨淑慧喃喃自语,“我得跟佛海商量一下,早日把他送回日本去吧。”      这时,唐山海带了周幼海过来,他换了件干净衣服,头发也勉强梳整齐了,精神却还是很恍惚,如同受了极大的惊吓。      杨淑慧心疼儿子,抱着他小声问了好些话,周幼海要么不答,要么看着徐碧城,胡乱搪塞。      徐碧城反应过来,这孩子是在向她求救,猛地心里有些愧疚的滋味,说到底她还是利用了周幼海,只为进一步拉拢周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尺度是有多大,汗。。。 乐乎上已经完结了,大家可以过去看啊。ID:水央央。 ☆、沼泽   “山海,我走了。”      徐碧城先回家了,唐山海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弯着,已是满身的疲惫,他想去抚慰爱人,可这一夜极为漫长,犹如泥潭沼泽,带他越陷越深。苏三省带人回来了,毕忠良叫唐山海一起来听汇报,千灯镇的地下党交通站果然已经人去楼空。但苏三省还是带来了些信息,他把一些纸屑拿上来摊在桌上,说:“去的时候有些文件还没有烧尽,能看出一些东西。”      他指了指其中一张,又说:“023,这个代号反复出现了3次以上,可见他经常给交通站通讯息,另外,023好像对特工总部的计划很熟悉,其中多次提到了76号。”      毕忠良拍了一下桌子,对唐山海说:“你这手下是天生干情报的料。”      唐山海点了根烟,勾勾嘴角,“那得靠毕处在李主任那儿请一功。”      “你少给我开玩笑。他是你的人,再者李主任那儿你不比我熟?”毕忠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三省去千灯镇吗?”      唐山海耸肩,“愿闻其详。”      毕忠良仰头示意,苏三省说:“按照夜莺的逃跑路线她本来是要从西边出城的,可那段路因大雨塌方了,夜莺临时改变了路线,按道理翻过昆山去这条路并不是首选,可她却选了这条路。属下看了地图,过了千灯浦河有个叫千灯镇的地方,处在几地交界处。四通八达...”      “你断定那边会有人接应朱徽茵?不然她为何要舍近求远。”      “正是。”苏三省摊开地图,指给唐山海和毕忠良看,“从昆山西边下来趟过河,是一个小码头,小码头连接小镇的主要通道,我们挨家挨户排查,主要是茶楼、饭馆、商铺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      毕忠良补充道:“朱徽茵逃跑这一路都是她一个人,没有跟任何人接头,为何?”      唐山海吐出烟圈,说:“因为对方知道这是个诱捕计划,所以准备了车子和证件,但就是不出面。以防再有其他的人被捕。”      “谁能这么确定诱捕的计划,”毕忠良说,“必然是我们内部的人。”      毕忠良松了口气,“夜莺本就是死棋。没了就没了。这一趟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唐山海说:“毕处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围捕其他□□吧...”      毕忠良说:“□□也不是傻子,既然要救必然做了周全计划,围捕已无希望,我们只能摸到蛛丝马迹。”他扬了扬手,唐山海看出来那是朱徽茵通过关卡的证件,还是他亲自为其准备的。      “宪兵司邻部的公章”毕忠良说,“若卧底真的在宪兵司令部他会盖这个掌吗?”      唐山海点头,“同理可推,捣乱的青帮,爆炸的漕河泾监狱都是幌子,那是因为这个卧底对76号动作无比熟悉。”      唐山海又看了看烧掉一大半的文件,“023就在76号?”      “老弟”毕忠良拦着唐山海的肩膀,说:“你我以后可是要战战兢兢,同仇敌忾了。”      “这是自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就是这道理!”毕忠良理清思路,心情大悦,可唐山海望着桌面上散落的文件碎片,渐渐拼成了陈深的脸,感觉那沼泽又拉他深了一分。      这时扁头回来了,毕忠良问:“山上的事处理好了?”      “好了”扁头报告:“头儿说他脑袋痛,先回去休息了。”      毕忠良咬牙道:“这个小赤佬,一出任务就脑壳痛。”转而对唐山海讲:“这你就别管了,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天亮之后,我就去向李主任汇报情况。”      唐山海收拾好东西走出76号,已是中午,他开车回家时看到后面尾随了一辆车,不远不近的跟着。毕忠良已经确认76号有内鬼,但不确认是谁。他故意透露给唐山海,派人跟着他就是等着自己出破绽。现在想想76号中重要的几个人物应该都有毕忠良的人盯着。      那陈深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也会派人盯梢吗?唐山海既怕引火烧身,也怕陈深真被揪出来。      回到家中徐碧城正撑着洋伞,招呼园丁打理花圃,“唐先生回来了。”阿香抬头先看到唐山海,一脸阴沉领着包进了客厅。      “怎么回事?”阿香问,徐碧城偏过头不做声,唐山海在客厅怒吼:“阿香给我进来!”      阿香把围裙解下,攥在手里,蹭到客厅,唐山海甩了西服外套那儿发火,指着阿香破口大骂,“你怎么回事,太太昨天出门怎么不跟着?”      阿香苦笑,“我昨天要陪着去的,太太见我生病了,就不让我去。”      “那都是太太的错了?”      阿香摆手,“不,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太昨天好在是没什么事,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担当得起吗?”      那两个园丁一直在唐公馆伺候花草,印象里唐先生虽然傲气了些,不大跟下人讲话,但脾气还是温和的,从没见过发这么大火。      徐碧城打着伞背对着客厅的落地玻璃,眼圈红了,园丁悄声问:“太太没事吧。”      这一问徐碧城貌似更加委屈,抹泪道:“只许他一人出去玩,我不过是会朋友,是有多大过错!”      “你也进来!”唐山海把徐碧城拉到屋子里面,推她上楼,“上去说话。”      徐碧城被他推搡回卧室,楼下的几个下人伸长了耳朵,听里面乒乒乓乓一阵响,而后相视一笑,各自在心中燃起了八卦的火苗。      过了几天,唐山海晚上去稚园应酬,岗村浩一和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拥着唐山海问:是不是跟太太吵架了。      那年月女子出去交际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上海名媛有好几个圈子,玩玩乐乐,并不稀奇。只是徐碧城流言的对象是周佛海家的小少爷,自然引人遐想。      “去去去,少来。”唐山海说,“你们打趣我不要紧,传到周先生耳朵里,仔细你的乌纱帽。”岗村浩一满不在乎,还透露给唐山海另一个消息,“你放宽心,周幼海要被他老爹送回日本了。”      唐山海脖颈后面都是汗,撒这个谎是权宜之计。毕竟不能把周幼海有叛逃倾向的事情说出来,也好让周佛海欠自己这个人情。      本来事情在圈子里面不算大,过几天就被其他少爷小姐的花边新闻盖过去了,只是周幼海这一走,反而坐实谣言一般,他拍拍屁股走人,到头来是让徐碧城受委屈了。      岗村浩一见唐山海面色凝重还以为他生气了,咳嗽一声掩饰尴尬,正巧宋勉从房间里面出来,跟他二人打招呼,岗村浩一就坡下驴,装作醉酒摇头晃脑回自己包厢去了。      此时大厅中水晶灯被人全部打开,听闻是一家电影厂的股东包了一楼舞厅,跳舞的都是电影圈小有名气的演员,好不热闹,宋勉踩着乐点跟唐山海举杯,问:“最近76号很热闹啊?”      “还行,”唐山海与他碰碰酒杯,“多亏周佛海先生从中调停,李主任可算是撤了对军统的通缉令,我们也能歇一口气了。”      宋勉摇头,“为汪主席办事,可不能歇着。”      唐山海笑了,猫着腰跟宋勉低声说;“有个请示。”      “什么?”      “清理门户。”      宋勉直起腰来,略想了想,忽然指着一楼舞池咦了一声:“有熟人。”      舞池中有个小高台,上面立着话筒,一名红色女子跳上去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就唱一首,唱一首。”      “李小男!”唐山海惊讶,“她那点片酬,来得起这种地方?”      宋勉说:“听说她最近演了《海上风月》的女二号,又讨的投资方喜欢,跻身上海名媛是指日可待啊。”      楼下李小男面含春风,握着话筒,摇晃腰身,呀呀开唱,并不好听也不难听,好在她大大咧咧也不在乎别人的指点,极为陶醉。      这时,侧门处苏三省从人群中挤出来,上下左右看了好一阵,才发现唐山海在楼上,遥遥跟他挥手。      “怕是76号有事,要我回去。”唐山海说完要走,可宋勉却叫住他,淡淡道:“听完这首歌。”      唐山海仿佛揣摩到了他的意图,顺着宋勉的目光看过去,苏三省望着舞台中央,人已经呆了。 ☆、迷香   众人要李小男唱玫瑰玫瑰,可她偏唱了一首四季歌,唱罢还觉得不满足,又扯着嗓子唱了一曲凤阳花鼓。尤其是左手鼓,右手锣的憨样惹得大家哄笑,周璇唱这歌的时候不过十来岁,天真天然,可李小男已经二十来岁了,那比得上人家半点风采。   李小男还以为自己博得满堂彩,喜滋滋地下来,眼光流转间瞅见在角落的苏三省,顾不得擦汗扑过去笑呵呵地问:“苏先生怎么在这儿啊?”   “我,”苏三省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找唐处长。”   “咦,”李小男歪头盯着他,“你头发怎么湿了。”   苏三省梗着脖子往后缩了缩,“那个,外面下雨了。”   “这样啊。”李小男看看手表,“看我都是忘记时间了。”她招呼苏三省往舞厅外面走,边走边卸下耳环,指着楼梯说:“唐先生一般在三楼,你去看看。”   苏三省停下脚步,差点不自觉跟李小男走到化妆间,他立在原地看着李小男的背影,她突然转过头来,冲到苏三省面前,把一张手绢塞到他手里,双手合十求道:“我在这里多玩一会热,你别跟陈深说啊,拜托拜托。”   “这是为何?”   “你要说了,他会吃醋的。”李小男吐吐舌头,“他可紧张我了,就这样,手绢给你擦雨水。”   李小男像条鱼儿滑脱苏三省的手,他正在失神时,唐山海在他身后重重地咳嗽。   “唐处长。”苏三省垂手而立。   “什么事?”   “电台有情况,毕处叫你回去。”   唐山海揉揉太阳穴,说:“都半夜了 。”   “是最新监测到的电台。”   唐山海装作没看到苏三省手上的手绢,扬手跟朋友作别,说:“走吧。”   苏三省快步走到车前,为唐山海开门,唐山海坐在车内闭目养神,苏三省在前方开车。此时已经宵禁,路上半个人都没有,偶有几个哨卡,唐山海理了理领带,忽然问道:“三省是哪里人?”   “上海乡下的。”   “家中可有父母?”   “没有。”苏三省转了个弯,“国军剿匪的时候,被炮弹炸死了。”   唐山海睁开眼睛,“那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只有一个姐姐。”   唐山海问:“干我们这行的里外不是人,明面上是风光无限,背地里被人叫汉奸,你姐姐知道你在76号吗?”   “没有!”苏三省提高了音量,“我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识字,看不懂时事的。”   “不知道也好,傻人有傻福。”唐山海停了一会儿,又问:“怎么想着要背叛军统?”   车子已经到了极司菲尔路,苏三省放慢了速度,道:“我父母死后,姐姐打零工送我念完中学,好不容易参加了军统,却一直被曾树压制,功劳金钱人脉都是他的,我什么都没有。”   他反问唐山海:“如果我爹妈的死是是局势使然,怨不得人,那我明明有机会能改善我与姐姐的省会,我为何不干?”   唐山海点点头,“有些道理。”   苏三省扯了扯嘴角,下车为唐山海开门,说:“唐处含着金钥匙出生,没吃过苦没受过累 ,怕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想法。”   “我倒是能了解一二。”唐山海说:“我有个朋友,他从小就是孤儿,被收养时候又被仰慕虐待,差点死了。好在干活的主人家发善心,送他读书,教他做人,现在竟也成就了一番事业。”   苏三省苦笑,“唐处讲的都可以写成戏文了,实际上,哪能人人都有这么好的机遇。”   唐山海冲他一笑,弯身下车,心里却在摇头。   情报处的电讯组在三楼最边上,两间房打通,摆了三四台及其,平日里三层窗帘拉着,白天透不出半丝光亮,苏三省忙了一晚,肚子空空,柳美娜买了早餐给唐山海,顺带也给了苏三省一份。   朱徽茵死后,76号没了电讯组长事小,唐山海没了助理才是大。毕忠良抽调了柳美娜给唐山海当秘书,柳美娜求之不得。唐山海生的俊俏,是76号许多姑娘心头好,背地里给他起了一枝花的外号,陈深偶然得知,还极不满意,说这76号一枝花不该是自己才对嘛,闹了一出笑话。   知道人事处要给唐山海招新的秘书,柳美娜特意情人事主任吃了顿饭,彼时纳妾虽不受法律许可,但也十分常见,哪个有钱有脸的富家公子没有几个相好。人事主任便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在毕忠良面上帮柳美娜推荐了几句。   可柳美娜知道人事主任私底下传播她想做唐山海的小,却又十分生气,险些撕破脸,搞得那人事主任一头雾水,不知道柳美娜到底怎么想的,只当她既要当□□又要立牌坊。   柳美娜知道唐山海喜欢吃西餐,便早起了一个小时去两条街外给他打包好了带到办公室去,屋里长久不透气,人都埋在烟雾里,地下洒满了烟蒂,她撩开鼻前眼前的烟熏,皱眉道:“朱徽茵以前怎么过的。”   说完自己又后悔了,尴尬地去拉开窗帘,屋子里那群男人更如恶鬼见了光一般,直呼快拉上,快拉上。柳美娜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几个男人皱着脸皮嘿嘿直笑,唐山海掐灭烟头往自己办公室去了,柳美娜抱着饭盒跟上去,身后人胆子大的还在轻轻吹口哨,柳美娜转身扬起了拳头。   苏三省靠在窗边,网楼下望去,九点多了陈深才晃晃悠悠来上班,他看了一眼正准备离开,却发现李小男跟在他身后,也是抱着饭盒踩着高跟鞋,衣服熨烫得妥妥当当,表情神色和柳美娜无二。   苏三省下楼,刚要碰见陈深和李小男在开办公室的门,李小男笑嘻嘻地打招呼,陈深略点了点头,扭开钥匙进门去了,李小男要跟进去,苏三省却把她叫住,问:“你没休息啊?”   “睡了!”李小男扑闪着眼睛,掰着指头算:“一两个小时吧。”   “你这是...”苏三省指了指饭盒,“送早饭?”   “是啊,我自己做的,可累人了。”李小男故意提高了声音,说给陈深听。   陈深却屋里说:“诶,我可没叫你给我做早饭啊。”   李小男歪头冲里面吐吐舌头,对苏三省说:“他这个人就是口不对心。”说完扯扯嘴角,关上了房门。   陈深从背后拿出一杯早就冲好的咖啡递给李小男,“睡会吧。”   李小男早就收敛起了笑容,沉着脸点头,靠在椅背上阖上了眼睛。      唐公馆中,蓝胭脂和徐碧城结束了一天的采访,拖着高跟鞋回到家里,身子一歪倒在沙发上说什么也不起来,徐碧城推蓝胭脂去洗个澡,待会叫车送她回家。   蓝胭脂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正巧电话响了,徐碧城去接,她也凑过去听,应完电话徐碧城瞅见蓝胭脂眯着眼睛坐在一边,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你和那个周少爷是真的假的?”   徐碧城扬手假装要打下去,“你也这么问我?当然是假的了。”   蓝胭脂指了指电话,“那你别去了,省的比人说闲话。”   原来刚刚那个电话是杨淑慧打来的,邀请她和唐山海去家中做客。徐碧城思忖这个机会难得,绝不能放过就答应下来了。   “去还是得去。周先生的面子不能不买。”徐碧城放低声音,“说不定还能趁机拉拢一把。”   蓝胭脂哎了一声翻了个面,说:“没意思,我们大好的青春年华全都在算计这些事情,昨天我发现我都长白头发了。”   “你这话被宋勉听到了,又要挨训。”   蓝胭脂哀呼,“他就是法西斯,整日整夜的压榨,专挑凌晨发情报。”   徐碧城换了件月白竹布短袖旗袍,揽镜自照时发现眼底有些青黑,自是夜晚没睡好的缘故,便拿起粉扑往脸上又补了一层。   她从镜子中看到蓝胭脂躺在床上翻着杂志,眼底也是青黑,突然问道:“宋勉先生为何要做卧底。”   蓝胭脂翻了一页,左右摆看里面的照片,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他未婚妻是怎么死的吗?”   徐碧城放下粉盒,转身望着蓝胭脂,后者合上杂志跳起来端端正正的坐着,“二十五年8月,林天沐坐火车去南京找宋勉,可是上海南站却突然被日军投下了数颗炸弹,这事儿你知道吧。那时,林天沐还怀了宋勉的孩子。”   徐碧城倒吸一口凉气,靠在镜子上,蓝胭脂说:“战争爆发之后上海救国会很多人都当了汉奸,可宋勉这样的血海深仇,他怎么会去当汉奸。”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广告,隔壁想开霍去病的新坑,原创言情文。戳我的名字进入专栏就能找到。 时间集中在汉武帝元朔六年到元狩猎六年,以霍去病几次出击匈奴的正面防御性战争为线索,讲述了表妹小公举和表兄小将军青梅竹马,没羞没躁的故事(你奏凯。)感兴趣的欢迎点个收藏,近日准备开始更新。 文案在此: 石邑公主刘愔有一个表兄。 乡下人,私生子,偏走好运,成了长安城中头号贵族,脚踏青苗,骑马过市,纨绔子弟该有的陋习他都有。 忽有一天,这个高干子弟从漠南回来,居然勇冠三军,一战成名。 刘愔:这还是我那个去病表兄吗? 骠骑将军霍去病有一个表妹。 年纪不大,派头不小,成天端着温良淑德的模样,在各种人面前告自己的状。 自一别,不过两年时光,往日连马都不会骑的表妹居然杀人不带眨眼。 霍去病:这还是我那个阿愔表妹吗? ———————————————————— 这是一个傲娇且经常炸毛少女公主,与一个傲娇且偶尔炸毛少年将军的故事。 史料多如浩海,如有错漏,见谅。 言情为主,有杜撰,有私设,时间线有调整。 不敢说写全了霍去病,只愿笔下文字能展其一两分风采,供你我遥想。 ☆、峰回   晚上徐碧城和唐山海去周公馆赴宴。上海开阜已久,接受西洋文化浸染早,现在已经可以引领世界潮流,被人戏称作东方巴黎,去外滩上走一圈,万国建筑鳞次栉比,已然成了风景。大户人家都喜欢西方风格,油画、壁炉、地毯、黄铜灯都是标配,可周公馆不一样,这栋别墅外面看起来是洋房,内部装修实则是日式风格,铺上了榻榻米,挂起了晴天娃娃,矮桌软垫,连煮饭的厨子都是周佛海从日本带回来的。      周佛海和杨淑慧在客厅宴客,徐碧城却没看到周幼海,问他人去哪儿了?      杨淑慧说:“别管他,他不想回日本去,在房间里面闹别扭。”      徐碧城说:“少爷怕是舍不得爸妈了。”      “谁知道他。”杨淑慧又说:“过两天就走了,我替请唐先生唐太太来家里做客,想着好好感谢一下你们,风言风语给你们添了麻烦。结果这孩子不知道犯了什么病。”      她用手肘拐了一下周佛海,说:“当爹的也不管管。”      周佛海和唐山海面对面而坐,苦笑说:“幼海才是家里的老大,我可不敢管。”      唐山海略想了想说,“少爷倒是让我想起我太太的那个小舅舅。”      周佛海不知道说的是谁,看向徐碧城,后者连忙放下茶杯,解释说:“是我外公的小儿子,我叫他舅舅,其实比我小好几岁,,也是顽皮的很。”      杨淑慧问:“家里人现在还在重庆?”      这似乎提到了徐碧城的伤心事,唐山海拍拍她的手,说:“外公去世后,夫人都还在重庆,被戴笠的人监视着,日子也不轻松。”      徐碧城叹口气,说:“山海的大哥好歹有官职,也不怵戴笠。可怜我夫人和立文,一个女人一个孩子,没了靠山,如同被软禁。”      说到这里,周佛海若有所思,竟也重重得叹了一口气。      大家都看出来周佛海有烦心事,但唐山海和徐碧城却没有再问下去,一是出于礼貌,二是出于小心,以免接近的太过刻意。      可事情巧就巧在,周佛海的机要秘书这时到家里拜访,告诉他坏事了,周佛海瞬间冷汗涔涔,问怎么回事。      那秘书见周佛海并不避讳,便当着众人的面汇报说老夫人病了。周佛海匆匆离开,跟秘书进了后院的办公室。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周佛海才出现,神色已经轻松许多,邀请唐山海去他的书房看他从日本带回来的书法。徐碧城那会儿和杨淑慧在走廊上坐着聊天,周幼海双手插兜从房间里面走出来,穿着白衬衫,右胸上面沾着一点污渍,领下的那颗扣子也脱了线,杨淑慧极重视仪表,骂道:“有客人呢,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周幼海道:“没找到干净的衣服。”      “怎么没有!”杨淑慧气个半死,起身去找仆人,给他找一套合身的西装出来。      徐碧城送走杨淑慧,站在廊下朝周幼海微微点头,叫:“周少爷。”      “行了。”周幼海走过来径直坐下,“你们那些事,真当我不知道?”      徐碧城哑然失笑,她道:“什么事?”      “你又装傻?”周幼海仰起头来,看着徐碧城,“算了,我也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是。”徐碧城坐在他身旁,“到底什么事?”      “你少来了。”周幼海低声说,“你不是共产党?”      徐碧城缩着脖子,连忙否认,“少爷,这话可不能乱讲,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周幼海眯着眼睛,打量徐碧城,秘密似地说:“你不是,你先生就是!”      徐碧城扶额,“少爷,你书看多了吧?”      “反正我是不会说的,你放心好了。”      徐碧城知道,周幼海敏锐性是有的,只是找错了方向,一味的否认反而会激起他的兴趣,一查到底,要是被别人抓住把柄就不好了,便索性放开了话,她说:“那行。你帮我保密,我欠你一个人情好不好?”      这下周幼海果然不满意了,“你别跟逗小孩一样好不好?”      徐碧城扑哧一笑,“你不本来就是小孩嘛。”      周幼海噌地站起来,特别严肃,脸都涨红了,说:“我可不是小孩!”      “行行行。”徐碧城招手要他别太激动,“我错了。少爷。”      “你能别叫我少爷吗。”周幼海说:“叫我幼海会死啊。”      徐碧城没有回答,她看清周幼海白衬衫上的污渍,有些诧异:“你在画画啊?”      周幼海低头看了看,说:“瞎玩的。”      “画什么,给我看看。”说着就要往他房间走,周幼海快两步拦住徐碧城,一手撑墙一手挠头,“没画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好意思啊?”徐碧城偷笑,“那我不看了。那你跟我说说,画人画景啊?”      周幼海歪着头想了想,说:“要不我给你画个像。”      “不要不要。”徐碧城摇头,“你才刚开始学,画的丑的很,我不要。”说完转头走了,周幼海在她后面埋怨,“你还没看呢,怎么知道我画的丑。”      徐碧城头也不回,“你不给我瞅,我只能当你画的十分难看。”      周幼海又把双手插进兜里,扬起脸道:“罢了罢了,你要激我,我才不上当。”      过了几天,唐山海好不容易得闲在家吃了晚饭。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饭后徐碧城叫阿香从冰箱里面拿出西瓜来,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又在院子里面点了蚊香,放了躺椅,一切准备妥当了,唐山海却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原是那日唐山海从周公馆回来,便通知陶大春打探到了周佛海的家事,得知他母亲、岳父、妹妹都在湖南老家,而且他母亲年事已高,如今病重在床,周佛海孝顺,想把家里人都接到上海来。      唐山海捷足先登,把这个消息通过白头翁报给了戴笠,戴笠哪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立即下命令把他母亲和岳父,抓到贵州息烽软禁起来。      之后,徐碧城又悄悄在媒体圈放出风去:新政府要员至亲被重庆政府抓捕。如今战事胶着,新政府夹在重庆和日军之间,位置十分尴尬,记者得到这个消息,一窝蜂地去采访周佛海,周公馆周围都有蹲点的记者。唐山海要想要借这件事,逼周佛海能坐下来跟重庆谈条件,进一步策反他。而周佛海的反应也很微妙,他明知道这事情肯定是戴笠做的,但接受采访时却对记者说,他觉得这是地方政府某一派做的,应该不是重庆政府所为。      周佛海这人投机取巧惯了,国际形势说变就变,他又十分敏感,可见他对重庆政府还是很有好感的。而刚刚那个电话更是神奇,周佛海邀请唐山海去他办公室谈事情。      他主管金融与外交,唐山海做的是情报,他们除了吃喝玩乐,哪有什么公事要谈。      果然,宵禁之后唐山海才被周佛海的专车送回来,进了书房唐山海特意等车子走远了,才说话道:“一件好事,一件坏事。先听什么?”      徐碧城等了一晚上,知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们所做的诸多铺垫,今日总算有了进展,实在等不了唐山海卖关子,催着他快说。      唐山海也不绕弯子,跟她说:“我大哥和我在湖南工作过,这你知道的?”      徐碧城立马反应过来,“周佛海央你把他家里人弄出来?”      “正是。他的态度有了松懈,我们已经找到了突破口,这是好事。”      “等等。”徐碧城说:“你明明跟家里都断绝了关系,这么久都没有往来,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唐山海点头,“这便是坏事。我要是不办,就错过这个机会,我要是办了,就等于告诉他我还跟重庆有联系。”      这等于是自我暴露,引火烧身啊。      徐碧城提醒唐山海,“你得好好想想,人肯定是不能带出来的,不然小心周佛海反咬一口。可不带出来,又怎么借这个点抓住他。”      “我知道。我知道。”唐山海点燃一根烟,想到徐碧城还在,又掐灭了。      可惜拉拢伪政府要员这种机密事件,哪怕徐碧城是重生的,她也不知其中真相。徐碧城知道他想事情的时候,喜欢抽烟,碍着她在这里,不好点火,便要给他做点宵夜,刚站起来看到他身后还放了一个袋子,问道:“他还给你送礼了?”      唐山海勾嘴一笑,把东西给徐碧城,“送礼好办事,你处置吧。”      徐碧城在他面前,把袋子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说是弘一法师留日时的书法真迹。      除了这个,袋子里还有一个画像,用珍珠相框裱着。唐山海转身刚好看到徐碧城把小像拿出来,皱眉问:“周佛海品味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徐碧城也奇怪,看着这画像是被临时塞进去的。      她把画像翻过来,背后左下角写了一串小字,落的是日文罗马字,徐碧城叫唐山海过来,“我不会日文,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唐山海打眼一看,脸青了一半,从徐碧城的手里面把东西拿过去,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没看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才还给徐碧城,道:“周幼海送的。画的是你,下面是他的落款。”      徐碧城又惊又喜,全然没有发觉唐山海的异样,再次端详那小像,真是一点也不像自己,唯有那对耳朵上的翡翠坠子能勉强看出来那是徐碧城的东西。      徐碧城捂嘴直笑,“果真是很难看。人都走了,还不忘膈应我一回。”      唐山海听到她如此说,伸手要去拿,说:“既然不喜欢,我给你收着。”      徐碧城侧了侧身,躲过唐山海,道:“不会啊,我挺喜欢的,很可爱。”      唐山海怔了怔,把雪茄盒啪地扔在桌上去卧室了。徐碧城追到卧室,关上门凑到他面前问,“吃醋了?”      唐山海只管解扣子,不管徐碧城怎么软磨硬泡,就是不搭话。      “好吧。”徐碧城投降,说:“那我把画收起来吧,你别生气了。”转身正要走,却被唐山海拦腰抱住,扑到床上,唐山海咬着她的嘴唇,恶狠狠地说道:“赶紧休息,别尽想那些无关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广告。 自己的文得自己吆喝啊。 隔壁想开霍去病的新坑,原创言情文。戳我的名字进入专栏就能找到。 时间集中在汉武帝元朔六年到元狩猎六年,以霍去病几次出击匈奴的正面防御性战争为线索,讲述了表妹小公举和表兄小将军青梅竹马,没羞没躁的故事(你奏凯。)感兴趣的欢迎点个收藏,近日准备开始更新。 ☆、计划   唐山海借去找李默群的机会,跟宋勉报告这件事,宋勉直接给他了一封信。      “戴老板早就想到了,都给你准备好了。”      信封上滴了蜡印,唐山没有拆开来,他问:“是何方神圣的信?”      “周佛海的岳父,他父亲死得早,全靠他原配的老爹资助,才有今日高位,这个人说的话他还是能听一听的。”      “让我猜猜。”唐山海说:“是不是劝他女婿莫要当汉奸?”      宋勉说:“多半就是这个意思,但你别马上给他,缓几天。就说冒着风险,联系了湖南和贵州的老熟人,还是没有结果,只拿到这封信过来。”      “这我知道。”唐山海把信放进包里,问还有没有什么事?      宋勉点了根烟说:“新四军在盐城遭到重创你知道吧?”      “听说了,怎么了?”      “日方在盐城对我们几乎是做了定点轰炸,显然是提前部署,有备而来。我们怀疑是情报网出了问题,有人泄露了军事机密。”      唐山海想了想说:“陶大春在苏北的确有线人,我可以让他去查一查,只是这跟上海的情报网有关系吗?”      宋勉眼睛望着楼道上的各个进出口,沉吟道:“有线报表明,潜入苏北战区的特务有可能是76号派的人。”      “76号?”唐山海猛地吃了一惊,望着宋勉过了半晌才开口,“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      “我在76号从来没有听说有潜入苏北战区的计划啊?”      “那只能说明,你被排除在这事件之外,不光你不知道,我也是昨天整理一份会议纪要的时候,偶然看到的。”      “等等,如果李默群不找我做这件事,那他也不可能找毕忠良啊,他可是一直很忌惮毕忠良的。”      宋勉目光炯炯,道:“我查了一下特工总部的门卫的出入记录,”他递了一张纸条给唐山海,说:“这个车子最近常常进入特工总部,而是时间很晚,探访的人却没有登记。”      唐山海只一眼便认出了那辆车牌号,是情报处拨给苏三省的公务用车。      如果这件事不找毕忠良,那换成苏三省确实是合适的人选,他原先就是上海站的副站长,虽说之前一直受制于曾树,但毕竟业务精湛,只要选人到位,从战区传递情报出来也不是难事。      唐山海担心的是明明他才是情报处处长,李默群为何不找他做这项工作,仅仅只是因为他荒于嬉、只懂风花雪月吗?还是上次朱徽茵的事情分析出有内奸,所以必须谨慎小心呢?      几天过后,唐山海拿着那份信到了市政厅,周佛海看完信,给唐山海和自己斟了一杯茶,捏着茶杯沉默许久。唐山海试探着问:“是不是老人家身体又不好了”      周佛海放下杯子,笑了笑,道:“我岳父说,我若继续坚持做这勾当,他与我母亲迟早要被阎王拉去地府还债。”      “还债”唐山海不由地疑惑,“还什么债?”      “还四万万中国人的债。”周佛海重重叹了口气,“时势使然,有时我也是身不由己。”      唐山海点头,表示十分能理解,自己当时也是局势所迫,才到了上海。      周佛海说:“季醴老弟,你不一样,你还年轻,等和缓些还能在母亲面前尽孝,我母亲怕是时日不多了。”      唐山海拍拍大腿,埋怨道:“是我无用,跟原先几个兄弟拍了电报,都说没办法。”      周佛海摇头,“你莫这么说,李默群现在查得紧,你能这个时候联系那边,我已经很感激了。”他顿了顿又说:“你与家里面还有联系吗?”      唐山海料到他会这么问,也没想过多隐瞒,实话实说:“联系也是有的,我大哥不久前当父亲了,我给他寄了封贺信,还有礼物,是通过我舅舅的。”      唐山海把李默群搬了出来,一来这件事他本就知道的,二来周佛海也不可能去找李默群求证。      周佛海仔细打量唐山海,突然说:“你们怎么打算的,我也猜到一二。”      这句话惊得唐山海一身汗,脑袋里面顿时蹦出千思万绪,哈哈一笑掩饰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可千万不要跟我舅舅说啊。”      周佛海点头,“我知道,我托你办的事,也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要保守秘密。”      唐山海听出其中的妥协,道:“这我有分寸,先生放心。”      “另外还有一件事,”周佛海说:“昨天晚上在我负责的关口,抓到了一个人,行迹诡异得很,他声称是76的人,可又没有证件。刚好你来了,提了去还给李默群吧。”      周佛海和李默群这时暗地里斗得厉害,也算卖了一个人情给唐山海。唐山海心中大喜,立刻联想到宋勉给他的讯息,道:“行,人我带回去。”      唐山海从税警团那儿提了人,就往特工总部走,车后座坐着的男人相貌十分普通,微胖,穿着长衫,打理的干干净净,若不是证件不齐,还真看不出来他有什么问题。      “是从苏北来的?”唐山海问。      “是的,唐处。”      “你认识我?”      那男人不讲话了,唐山海继续问:“怎么没有证件?”      “半路上弄丢了。”      “做什么任务?”      那男人不讲话了,过了一会儿说:“唐处,没有李主任和苏组长的命令,我什么都不能说。”      唐山海知道这种人是李默群亲自盖章挑选传递情报的,没这么容易突破,而事情来的突然他暂时没有对策,只能把疑惑塞进好几个问题里,让他回答。      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了宋勉的猜想,真有一个计划,是针对新四军在苏北的战局,而且这个情报网已经发挥了作用,盐城被轰炸就是成功的案例。      李默群提前听到了风声,早就在特工总部门口等着,唐山海刚停下来,李默群的人就把车上的男人拽下来,推进了后院。      李默群笑着递过来一支烟,说:“我还正愁怎么把人从周佛海手里提出来,想不到你就把人带回来了。”      唐山海抽了一口烟,从鼻子里面把气吐出来,耍脾气似得质问:“舅舅,你不相信我?”      李默群邀着唐山海走进大楼,“你这是什么话?”      “那你做事情不找我做,偏找苏三省做?”      李默群面色突然垮下来,道:“你审问他了?”      唐山海知道,他若不说,李默群也会知道,干脆倚小卖小,道:“我是问了,来历不明,又没证件,我能不问嘛,就这么带进特工总部?万一是刺客呢?”      李默群怔了征,道:“你急什么,我又不是要提拔他,只是这事要那些地下平民,三教九流越不起眼的人才好做,你没这人脉,我才找到苏三省的。”      唐山海说:“到底是什么计划,就不能跟我说?”      李默群收敛起笑容,说:“话到此结束,不能再说了,你也别问了。”      唐山海无可奈何,只好岔开话题跟李默群说了些其他无关的人和事,      回到家后向徐碧城说到事情始末,原本只是通报情况,可徐碧城心里却非常清楚,这个计划就是归零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广告。 自己的文得自己吆喝啊。 隔壁想开霍去病的新坑,原创言情文。戳我的名字进入专栏就能找到。 时间集中在汉武帝元朔六年到元狩猎六年,以霍去病几次出击匈奴的正面防御性战争为线索,讲述了表妹小公举和表兄小将军青梅竹马,没羞没躁的故事(你奏凯。)感兴趣的欢迎点个收藏,近日准备开始更新。 ☆、双响   唐山海跟徐碧城通报完了情况便去洗澡,回来看到发现徐碧城还在书房的台灯下,拿着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咬着下嘴唇眉头微皱,她披了件纱织的外套趴在书桌上,黄色的灯光照的她耳垂透亮,唐山海的心突突跳了两下,徐碧城扬起脸看到丈夫站在门口,问道:“你干什么?”   唐山海走进去,把一碗黑乎乎的药水放下,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白色颗粒,道:“吃药。”      徐碧城最近受了凉,去医院看医生开了药,她却老是忘记吃,本来只是感冒却拖了好久,反反复复都不见好。这段时间唐山海每天睡觉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监督她喝药。      可徐碧城闻不得那个味道,手掩着鼻子往后靠了靠,说:“拿远些,凉了我再喝。”      “凉了就没效果了。现在就喝吧。”唐山海坐在她对面,把药推给徐碧城。      徐碧城捧着碗,一勺一勺把药往嘴巴里面送,唐山海拿过徐碧城面前的纸过来看,上面用树状图标注了很多人的人物关系,还推算了那份绝密计划的存放地点。      唐山海说:“看你写的头头是道,还以为你亲身经历过一样。”      徐碧城被药水呛了一口,唐山海连忙用手绢给她擦嘴巴,动作极其温柔,他的眼睛盯着徐碧城,眸子黑如深夜,总有些不真实,前世的分界点就要到来,她重生而来意义就在于此,徐碧城一点也不怕,反倒跃跃欲试。      她清了清嗓子说:“这个计划你和毕忠良都不知情,宋勉是特工总部办公室主任,连他都不了解情况,可见保密级别很高,应该是绝密级别。”      唐山海接过药碗,看里面还有一些汤水,便舀尽了送到徐碧城嘴边。      徐碧城摆了摆手,说:“别...”      唐山海却不在意,哄着她要把药喝干净才行。徐碧城苦着脸喝下最后一口,接着说:“按照惯例,绝密级别的计划由特工总部主任,也就是李默群亲自主导,选定执行人员之后,定期跟他汇报,所有档案在他那儿汇总,这个定期可能是十天,也可能是七天。但从你带回来的苏三省的出入记录来看。”      唐山海补充说:“五天一汇报。对吗?”      “是的。”徐碧城说:“李默群疑心很重,他可能不放心你,也看不上毕忠良,虽然选定了苏三省,但也不是完全信任,所以要牢牢把握住计划的进程。”      唐山海说:“上次进入特工总部的时间是两天前,那离下一次会面就是....”他看了一眼台历,说:“就是六号?”      徐碧城想了想,“白天那个没带证件的人是个意外,李默群会不会怀疑苏三省挑选和训练人员的能力,在这两天就找苏三省了解情况。”      “有可能。”唐山海说:“你说李默群有可能把计划的档案放在三个地方?”      “办公室,李公馆,”徐碧城又说:“还有乔家栅的刘小姐家。”      “你觉得哪里可能性最大。”      “三个可能性都很大,”徐碧城顿了顿,“刘小姐公寓可能性会小一些。”      唐山海很赞同徐碧城的分析,他把所有的文字材料扔到瓷缸里面,划了根火柴,全部烧掉。      徐碧城看着小缕小缕的白烟从磁缸盖下飘出来,突然说:“你要不要...”      哪知唐山海顺着她的话头,道:“我去找陈深吧。”      徐碧城一时语塞,望着唐山海,唐山海挑着半边眉毛,问:“干嘛这么看我?”      “我好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说着往卧室走。      唐山海关上书房门,跟上去要解释,“我不是小气!”声音大的把徐碧城吓了一跳,头越出栏杆,确认楼下已经无人,阿香早已关灯睡觉了,她把唐山海推进卧室,刚锁上门唐山海把徐碧城压在门上,又说了遍:“我可不是小气。”      徐碧城提着兴趣,问道:“那是什么?”      “是因为他是地下党。”      “可我们和地下党不都是中国人?”      “所以我明天会去找他商量,或许有合作的机会。”唐山海说。      “我知道了。”徐碧城在他身下动了动,双手推着他的胸膛,说:“你快放开。”      徐碧城身上是甜软的,嘴巴里是苦苦的味道,激的唐山海又搂紧了几分,在她耳旁放大气息,说:“你老提别的男人我就是受不了。”      他哈气在徐碧城的耳边,让她从背脊麻到了脚趾,她又推了一把,这次半推半就如同火上浇油,唐山海按住徐碧城的肩头,吻星星点点落下来。      徐碧城红着脸缩作一团,唐山海倒是越箍越紧,她本就鼻塞,现在根本喘不过气来。只好趁着唐山海去找她脖颈的空档,故意逗他,“那我不能跟宋先生说话了吗?”      唐山海顿了顿,道:“...他不算。”      “老陶呢?”      唐山海彻底没了脾气,松开徐碧城,捧着她的脸,说:“他也不算,你别气我。”      同是在这个夜晚,在陈深的公寓里,时钟已经敲响了十二点,他的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他猛然睁眼从床上翻下来,听清楚敲门是三急三缓,才慢慢地打开门。      李小男满身酒气,扑倒在陈深的怀里拥着他进门,说话谈笑间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有人监视。      陈深关上门把李小男拉进厕所,放她在马桶上坐着,递过来一杯水。      李小男仰起头,接过他的水,说:“我很清醒。”      “我知道。”陈深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旁,“但是你喝酒了,会口渴。”      李小男说了句谢谢,大喇喇地仰头把杯子的水喝的干干净净,下巴上还挂了几滴,陈深看着她喉头滑动,自己也吞了个口水,他挠挠头开口问:“确定了吗?”      “确定了...”李小男抹了把嘴,说:“在稚园有个税警团的处长跟我套近乎,我打听出来特工总部谋划的那个计划代号是归零,最近抓了个人本来想为难一把李默群,但是接周佛海的命令,又给放了。这个计划基本上是选派卧底潜入苏北战区,偷盗军事情报,打破新四军的防御。”      “这跟上级给我们的情报是一致的。”      “你那边的呢?”李小男换了个坐姿问道。      陈深拿出一张地图:“城外往东方向十二里,有个荒废的小学,近一个月里面常有人出入,人数大概有十来人。”他地过来一张照片,说:“这是三天前我们拍到的照片。”      李小男借着灯光一看,“是苏三省?”      “苏三省应该是归零计划的执行者。”陈深又说:“受李默群的直接领导。”      李小男点了点头,“不枉费我主动去接近他。”      “夜莺的仇早晚要报。”陈深如是说,却被李小男瞪了一眼,这和平日里众人面前的白眼娇嗔不一样,尤其严肃,陈深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李小男说:“023,仇要报,但不能坏了大事,不要意气用事。”      组织内部要安全运转就必须绝对服从,所以李小男和他要经常调换角色,哪怕在白天是她追着自己跑,晚上医生还是023的上级。陈深不是不懂规矩,只是不知是他入戏太深,还是李小男演技超群,他总不能很好的把白天和黑夜中的两个身份分开。有时他会想这个头脑清晰沉着冷静的医生,真是那个傻大姐李小男吗?还是她身上有什么按钮,一开一关,就是两个人。      “我知道了,医生。”      李小男站起来把房间里的灯关了,窗帘也都拉上了,陈深也是训练有素很快适应了黑暗。      李小男说:“我们是情侣,要睡觉了。”      陈深结巴了一下没说出话来,只因李小男在黑暗中的眼神特别澄澈透亮,他转头把被子和枕头铺在地上,乖乖地睡上了地板。      李小男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她已经习惯了,大脑保持高速的运转,表面上她有随性松弛暗地里有就多警觉。      或许只有在023这个下属这里,才能有一点松懈。她认识陈深一年多了,两人偶然相逢,一直以兄弟相称,她以在追求陈深的名义活动在他的周围,人人知道她喜欢陈深,可陈深总是淡淡的。      他对所有女人都很好,但也都淡淡的。      直到地下党宰相的牺牲,023像个风筝没了线头,李小男不得不向陈深表明她的真实身份,领导他继续潜伏。      李小男侧了侧身子,她知道陈深没有睡着,她突然问陈深,如果没有打仗,他想做什么。      陈深把双手垫在后脑勺,说:“你这问题说了太多次了。”他又说,“我想当个剃头匠。”      李小男学着他的样子,也把手垫在脑后,说:“可你从没问过我想做什么?”      陈深不做声,他确实没有问过。      李小男说,“我原来就想当个医生,我的理想是治病救人。”      李小男的身世陈深知道一些,她原来家在东北,家庭情况不错,父母疼爱,姐妹和谐,只是日军占领了东三省,他们一家到江南投亲戚,爹妈死在路上,姐姐也失散了。她没有办法,唯有凭着一张脸进了电影厂,想着当了演员,演了电影,姐姐就能看到自己了。      真是从没想过,李小男原本是要当医生的。      这时,他听到床上的人轻轻叹了口气,说:“只是,鲁迅先生说过学医是救不了中国人的。”      不知为何,她忽然坐了起来,陈深也立马坐了起来,好像一个学生一般跟着老师的动作,李小男怔了怔,轻声道:“看来长期的静默并没有磨掉了你的警觉性,这很好。\"她微微笑了,说:\"睡吧,陈深。至少在你这儿,我还是李小男。”      第二天出了大事,李默群紧急召集76号几位骨干在特工总部开会,唐山海从舞厅赶回来,没进会议室被宋勉悄悄拦下来,他问:“怎么回事”      宋勉左右看了看,道:“地下党手倒是快,城外东边训练卧底的那个基地下午被他们端了,一个人不剩,全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广告。 自己的文得自己吆喝啊。 隔壁想开霍去病的新坑,原创言情文。戳我的名字进入专栏就能找到。 时间集中在汉武帝元朔六年到元狩猎六年,以霍去病几次出击匈奴的正面防御性战争为线索,讲述了表妹小公举和表兄小将军青梅竹马,没羞没躁的故事(你奏凯。)感兴趣的欢迎点个收藏,近日准备开始更新。 ☆、追逐   唐山海推开重重的木门,迎面一团黑影子朝他砸过来,他抬手打到一边,又飞过来一团黑影,这次没躲开,刚好砸在他胸口。      是两个文件夹。      其实也不疼,只是带着怒气,唐山海乖乖垂手站着不敢作声,李默群捏着烟骂道:“去哪儿了?还知道过来?一个钟头前,打的电话,到处找不到你,大白天的出去鬼混,你活腻味了?!”      “舅舅......”      “闭嘴,别叫我舅舅,这里只有上下级!”李默群撂下这句话,转头对面前的毕忠良问:“什么情况?!”      毕忠良弯着腰回答:“初步确定了,是游击队做的。”      李默群把烟扔在地上,狠狠道:“我不把他们当回事,他们倒是跳脚是吧!你!”他指着毕忠良,却顿住了,转向点出人群后面的唐山海,“你去!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抓到!”      唐山海半梦半醒,迷糊道:“啊?啊!是!”他双腿并拢,飞快退了出去。      房间里面还有苏三省,宋勉,毕忠良,三个秘书和两个办事员,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全都端着本子等着李默群下命令。      他走到办公桌前,突然起把桌面上的文件一扫而光,宋勉上前一步,被李默群抬手制止,背对着所有人吩咐说:“苏三省留下,你们都下去。”      刚说完他叫住毕忠良,“山海去城外查线索,你在76号坐镇,再出乱子,我拿你是问!”      线索是自己查到的,却让唐山海捡了个漏,连苏三省都被单独留下来,他有专项任务,毕忠良知道。他心有不满,但不便发作,黑着脸出门去了。      唐山海从特工总部的楼里面出来,陈深歪在车边抽烟,唐山海冲他点了点头,说:“你们动作很快啊?”      陈深叼着烟道:“老毕想立功,叫我快马加鞭开过来的。”      唐山海勾勾嘴角,上了自己的车子,临走前摇下车窗跟陈深说,“事成之后,我们喝一杯。”      “我不喝酒的。”      “格瓦斯总行吗?“      “行,”陈深说:“带碧城吗?”      “不带!”唐山海一脚油门撒了出去,陈深望着车影笑出声来,远方的天格外的透,是个太好不过的天气了。      苏三省被单独留下来,着急跟李默群解释,李默群抬手打住说:“我向来只问结果,不问缘由,基地怎么会被发现,你想想看最近有没有人在跟踪你,或者故意接近你。”      苏三省低头不语,李默群又问:“死了几个?”      “八个,都是第二批要派往苏北的。”      “就差一周,”李默群牙咬切齿道。      苏三省安慰说:“第一批的八个效果很好,我们还可以利用。”      李默群无力叹息,“新四军已经失利,他们肯定已经察觉到了有卧底,所以第一批要暂时静默,换第二批进去,现在计划都被打乱了!”      他已经连续抽了第四颗烟,仿佛烟雾缭绕的环境更加有助于思考,这时电话响了,李默群一句话没说,听了约莫一分钟,直到挂上电话还眉头紧锁。      苏三省忙问:“怎么了?”      李默群说:“警察局刚刚来电话,李公馆发生盗窃。”      “夫人没事吧?”      李默群摇头,“丢了一些金银首饰。”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那儿关于归零计划备份文件要立即转移。”      李默群家里遭的贼不是别人,正是徐碧城。      她乘着孟轲邀请她去打牌的机会,进入李默群的书房,没有找到归零计划,故意制造了动静,吓得孟轲当下给警察局打电话,什么文件都没丢,戒指少了两个手镯丢了一对,警察判定只是一般的小偷。      可李默群不这么想,徐碧城等着李默群的小心谨慎,这么一闹,他与苏三省其中一个必有动静。      现在就等着他们的动作。      除此以外,徐碧城还发现另一份看似无关的文件:李默群竟然摸到金信银行的那个秘密账户,查她与唐山海的资金来源。      徐碧城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想找唐山海商议一下,但为了不让孟轲起疑心,只得陪着坐到了五点多。      用了晚餐,将近六点,孟轲给徐碧城安排了一辆车。徐碧城叫司机开到仁济医院去取感冒药,给司机几个大洋,让他自己先回去。徐碧城在医院大厅拿了药匆匆叫了辆黄包车,往家里面赶。眼见就要过四川路了,前面路口突然出来几个大兵,拉起了路障。徐碧城不得不停下来,坐在车上直起身子叫黄包车夫去问一下:为什么封路。      黄包车夫腆着笑脸拿着徐碧城给的钱塞给大兵,剩下的装进自己的口袋,打听清楚了跟徐碧城说:“太太,前面的金信银行出事了。76号抓人呢!”      徐碧城猛地抓紧胸口,嘴唇发抖,几乎喘不过气来,天下的事情真有这么巧。      时间倒回一个小时前,苏三省从金信银行出来,发觉后面有尾巴,故意多绕了一会儿,才往家走,回家把把信印藏好,等了许久还不见姐姐。他姐姐大字不识一个,说话办事极不方便,苏三省一直不怎么让她出门,到晚餐时间了还没见人,苏三省自然很着急。      他把米饭蒸上之后,出门去找姐姐。刚到胡同口,看到一群人围在那儿,苏三省哪还有时间凑这个热闹,扭头就走,却不想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是无奸不商啊你!”      苏三省立马拨开人群,钻进去一看,果然是李小男插着腰跟一个卖鸡蛋的吵架,旁边站着自己的姐姐。      “这...”苏三省看了看斗鸡似的李小男,再看看卖鸡蛋的老板,最后看到姐姐眼睛都红了,问道:“这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李小男指着老板面前的牌子说:“写着呢。苏州鸡蛋两角钱五个,松江鸡蛋三角钱五个,可他!”李小男说:“给了姐姐苏州鸡蛋,却要了姐姐三角钱!”      苏三省愣了两秒,他姐姐说:“我在街上碰到李小姐...”      人越围越多,老板也拉不下这个脸来。本来是看苏三省的姐姐问来问去好多遍,估摸着她是不识字,想趁机耍滑头,没想到被李小男撞个正着,不依不饶上了,老板说:“大姐,我拿错了,换回来行不?”      说着把篮子里的鸡蛋换成好的,还绕了她一个。李小男来劲儿了,把多出来的鸡蛋放了回去,说:“是我们的一分也不能少,不是我们的多一个也不要!”      然后拉着苏姐姐仰着头往家走,后面的人小声议论,还有人吹口哨,苏三省咧着嘴笑跟在后面,夕阳西照,金子般的光洒在这两个女人身上,特别好看。      李小男回头逮到苏三省露着白牙齿的笑,肩头抖了抖,道:“你刚刚也不帮帮我!要不是我你姐姐就受欺负了!”      苏三省笑道:“我觉得不用我出手,你挺厉害的。”      苏姐姐却说:“你少说两句,去买些酒回来,晚上李小姐在我们家吃饭吧。”      李小男一听忙推辞:“不行不行,我晚上还有事。”      苏姐姐拉着李小男进屋,不论怎样都要感谢李小男,又推着苏三省赶紧出去买东西,悄声吩咐说李小姐第一次到我们家来,你要好好表现的呀!      苏三省咧着嘴去买酒,李小男想去厨房帮忙,被苏姐姐赶了出来,说这都是粗活,你又是客人,就别干了,去客厅坐一会儿吧。      李小男被苏姐姐推出厨房,等她把厨房门关上了,她迅速打量整栋公寓。      这是上海弄堂里面十分常见的二层小楼。进门是一个天井,正对着大门是客厅,往里面走左手边是厨房,右手边是厕所。      楼上还有两间房,一间朝向好,一间背光。      背光的那间必定是苏三省的。      李小男踮脚摸上楼去,拔下头上的发夹撬开房门,先不着急进去,她注意到地上洒了一层薄薄的香灰。这是最基本的反侦察的招数,但最基本的往往最有效,一脚踩上去就露了破绽。      李小男跳过香灰,来到房间里面床底、衣柜、抽屉都找了个遍。她算着时间,从二楼的窗户也能看到楼下弄堂,她弓着背,终于在书桌边发现了一个夹层,她翻开夹层,里面果然是一个银行保险箱的印章。      她得到的消息很准确,是金信银行的保险箱,号码是0064。      李小男把印章放在口袋里,刚要直起腰来,突然门口一阵脚步声,她猛地弹起来抽出手袋里面的枪。      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凛然相对。      是苏三省。      “你没走?”      苏三省没讲话,他抬着手,枪口下窗台边的李小男浑身镀了一层金色,夕阳还是那个夕阳,不过短短十来分钟的时间,苏三省这会儿却觉得特别刺眼。      他的枪头往楼下一指,“下去,别吓到我姐姐。”      李小男举着手往楼下走,路过苏三省身旁时,他抢过李小男的手袋把印章装在自己身上。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苏姐姐刚好端菜出来,抬头看到两人,疑惑地问:“三省,东西买回来没?”      苏三省笑了笑,暗中用枪抵住李小男的腰,说:“去,这就去,她跟我一起去。”      苏姐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发征地看着两人出门,她还朝李小男喊了句:“李小姐,快些回来啊!”      李小男被苏三省用枪顶着,勉强回头一笑,道:“诶,知道了。”      苏三省把李小男逼到弄堂的深处,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李小男靠在墙上,下巴上抵着枪口。      苏三省看着李小男的脸,白皙精致又纯情,就是这张脸给了他好多幻想,现在全部被踩碎。      他手上用力了几分,身体贴着李小男,呼吸渐重,眼睛充血,发狠似得说:“你接近我是有目的的?”      李小男从始至终十分平静,不做声。      “接近我姐姐也是有目的的?”      “你当我是傻子,当我没有心是吧!”他朝李小男的肚子重重抡了一圈,李小男吃痛弓着腰,眼眶里面都是泪花,她抬起头望着苏三省,还是不讲话。      苏三省不知道气从何来,哪怕李小男打他骂他汉奸,都好过这么无言无语。他捏住李小男下巴,咬住她的嘴唇,往外拉扯,两人都感觉到了一丝腥甜。      李小男紧闭了眼睛,睫毛上挂着泪珠,苏三省的心如同被人剜了一刀,似乎感觉到了怀中女人的一丝情动,慢慢地放下了手枪。      火石电光之间,李小男拉着苏三省的衣服下脚用力,砰地把人放到打翻在地,并在他手肘处重重一击,苏三省吃痛叫出声来,要去拿枪,可枪已经到了李小男手里,她站起来朝地上的人开了一枪,直击胸口。      76号中,毕忠良和陈深在办公室里面坐着.陈深百无聊赖,问毕忠良要不要打牌,毕忠良说没心情。陈深又提议要不要晚上找个乐子,毕忠良说不行。      陈深玩着手中的剪刀,突然来了兴致,“老毕,我给你剪个头吧。”      毕忠良知道他有随身带着剪刀的习惯,想了想说行吧。      陈深搬了把椅子,叫毕忠良坐过来,看了看光线,说:“转一转。”      毕忠良又转了转,陈深摇头,“再往左转转。”      毕忠良耐着性子,又往左转了转,陈深拿着亮晃晃的剪刀比了比,说:“再往右边转一转。”      “你他妈有完没完。”      陈深这下老实了,端来热水给毕忠良弄湿了头发,铺了一块白布系在脖子上,便可以开始剪了。      陈深剪头发很细致,比他干任何事情都要细致,不像其他的理发师,咔嚓咔嚓几刀剪个大概形状就好了。他一刀一刀认认真真的修着发型棱角,哪一点不对自己就浑身难受。      湿润的碎发掉落在白布上,有些吹进毕忠良的眼睛里,陈深赶紧给他一块毛巾,说擦擦。      他以为毕忠良要骂他,可毕忠良默默抹去头发,半个字没说。      剪完之后,陈深伸伸腰一看钟点都五点多,他说:“我出去吃个饭啊?”      毕忠良在整理衣服,突然顿了顿身形,背对着他缓缓抬起手,声音有些异常:“去吧。”      陈深察觉毕忠良有些奇怪,但他跟李小男已经约好,在没有接到特殊命令之前,必须要按照计划走。      他换了一件衣服,在镜子前照了照,发现下巴有些胡茬子,都拿起刮胡刀了,想了想还是算了,回来再剃吧。      他驱车往苏三省家赶,开过一条小巷子时,刚好闪过李小男开枪的画面,他猛地踩住刹车,把巷子口堵上,扑下车去,李小男平静地立在苏三省身旁,看着他。      陈深赶了过来,苏三省瞪着眼睛仰面躺在地上,他蹲下去探了探鼻息,望向李小男说:“死了。”      “我杀的。”李小男把枪收好,从苏三省的尸体上翻出印章,说:“我去银行,你把他处理掉。”      “好。”陈深应道。李小男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了,突然转回头来,唤了句:“陈深...”      “恩?”陈深闻声抬头,李小男停了几秒,“没事。”说罢埋头冲出了弄堂。      李小男走后不久,徐碧城匆匆而来,看到陈深的车停在路边,正要开车,她慌忙跑过去,展臂拦住他的去路。      “碧城?”陈深有些吃惊,按照计划她不该在这里。      “小男呢?找到苏三省藏文件的地方了?”      “在金信银行...”陈深还没说完,徐碧城哀呼一声,连连说不好了。陈深按住她的肩膀,道:“冷静些,慢慢说,怎么了?”      “那个银行是蓝胭脂的父亲蓝长明的,我在李默群那儿发现一份文件,他正在查蓝长明,怀疑他是红色资本家,甚至还查到我和唐山海的资金来源账户,这么一个敏感的地方,他怎么可能同意苏三省把文件藏在那里!别是有诈啊!”      陈深看着徐碧城,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大,他忽地转身上车,徐碧城再次拦住他道:“别去了,李小男被毕忠良带走了,我刚刚从金信银行那边过来!”      陈深的脚步一顿,抬手重重一拳砸在车窗上,徐碧城拉住他,“别着急,再想想,会有办法的。”      陈深没有讲话,他思忖了一会儿,拉开车门,徐碧城拦住他道:“干什么?你不能再回76号了!这是个局!我们着了李默群的道。”      陈深把一把剪刀放在她手上说:“城东边郊外关卡唐山海应该打理好了。你去淮海路的戴维斯诊所,拿这个给接头人看,就说情况有变,要他们去东郊埋伏好。我现在来不及通知,只能靠你了。”      “陈深..."徐碧城拉住他不肯放,陈深微微一笑,拍拍她的头,声音特别轻柔:“放开,我去救小男。”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广告,隔壁想开霍去病的新坑,原创言情文。感兴趣的欢迎点个收藏。自己的文还得自己吆喝啊。 ☆、点亮   徐碧城有所彻悟,她缓缓松开双手,浑身没什么力气,她从手袋里面拿出一把勃朗宁,递给陈深。      “我有枪。”      “我知道。”徐碧城不由分说把枪塞进陈深手里,道:“陈深,请一定一定,一定要活着回来。”      “必须的。”陈深把枪别在腰后,咧嘴笑了,“我和唐山海约好了喝酒。”他补充道:“不带你。”      徐碧城苦笑道:“你以为我稀罕凑这个热闹啊。”      陈深伸出两根手指,模仿美国大兵在太阳穴一划,道:“走了!”      残阳如血,陈深迎着光亮,渐渐沉进了夕阳中。徐碧城转身往反方向走,她拎着手袋挺直背脊走在路上,迎面很多人走来,她一个人也不认识。本是夏日,却不知道为何感到一阵阵凉意,城市大如浩海,冷如寒冰。可谁也帮不了他们,身处泥潭,唯有不放弃,才会有希望。      陈深一脚踏进76号的院子,不用想就知道周围肯定都是埋伏,扁头被人按在院子里,跪着抬起眼皮,对他喊:“头儿!”      陈深朝他没事人似的打招呼,“吃了没?”      扁头的话在嘴里嘎嘣嘎嘣转了好几圈,最后突出两个字,说:“...吃了...”      陈深脸上的笑有些勉强,他对按住扁头的特务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放了吧。”      其中一个特务跟陈深平日也是相识的,他说:“陈队长,李主任和毕处长都在里面等你。”      “我这就去。”陈深往里面走,扁头在外面喊他的名字,陈深抿嘴一笑,背对着他抬了抬手。      他走到76号的牢房,这地方他每天要来无数次,也做好了准备自己进来,可却没有想到李小男也会进来。      陈深进门头一眼便看到了面对铁门而坐的李小男,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已经被用了刑,看到自己进来。她重重得合上了眼睛,仿佛在说你不该来。      李默群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房间中间,毕忠良立在一旁,李默群伸出双手鼓起掌来,道:“好了,麻雀小组的两位骨干到齐了,这戏可以开始唱了吧?恩?”      他看了一眼毕忠良,毕忠良从桌上拿了一份文件,摊开来准备读的,却又一个字也读不出来,他猛地把文件夹摔在地上,骂道:“陈深,你自己看!”      陈深把手从裤袋里伸出来,弯腰还没捡起来,只看到资料中的几个名字便知道,这局李默群和毕忠良布置好久了,乘着他们要对苏三省下手的机会,等着盼着他们露出马脚。      “民国二十三年,你在江西驻扎时遇到一名叫黄然的军官是吧?当时他跟你在同一间宿舍,你他妈就在我的眼皮子地下被赤化啊!023!”      “要不是黄然在东北被捕,牵扯出了大量资料和线索,我怎么能确定76号行动队队长就是地下党卧底啊!”      毕忠良说的唾沫横飞,痛心疾首,可陈深仍旧十分淡然,他拿出一根烟点燃。      李默群抬手看了看手表,问:“你招还是她招?”他指着李小男,一名特务已经扬起了手中的烙铁,陈深捏着手中的烟,微微发抖,举棋不定。      李小男这时说:“我不招,他也不会招。”      陈深听懂了,这是医生在给023下命令:不能为了救人,吐露半个字。      毕忠良摇摇头,打了个眼色,下一秒烙铁紧紧贴上了李小男的小腹。      陈深闭上了眼睛,耳畔都是李小男隐忍而压抑的尖叫,手越抖越厉害,李默群问:“还不准备说些什么吗?”      陈深说:“麻雀小组的信息,是不是从电波里面截获的?”      李默群不做解释,又问:“说不说?”      李小男的叫声再次响起,如同潮水推着陈深起起伏伏,声音如水涌进眼睛,他眼圈红了,正准备开口时,宋勉猛地推门进来,李默群十分不悦,“怎么回事?”      宋勉朝毕忠良点头示意,汇报道:“财务部陆次长,就在刚刚,在家里被人割了脑袋,他父亲把电话打到汪主席哪里去了,现在周佛海带着税警团正往那边赶。”      本来前面没什么,可听到周佛海又要去凑热闹,李默群坐不住了,他对毕忠良说:“你接着审,必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毕忠良高声领命,李默群又问宋勉,“唐山海回来了?”      “回来了。在外面。”      李默群想了想,说:“告诉他,给我围住76号,飞出一只苍蝇,我要重罚。另外把我们的人带上一些,莫要再周佛海面前失了劲头!”      “是!”      李默群与宋勉匆匆离开,屋子里只剩下毕忠良,李小男,陈深三人,李小男已经临近昏厥边缘,陈深蹲在他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李小男说不出话来,陈深帮她说:“没事了,我在。”      毕忠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陈深骂道:“文件在我那里好久了,是谁帮你压下来?苏三省背着唐山海检测到了麻雀小组的电台,想偷偷跟李主任邀功,也是我帮你拦住了!陈深,你他妈这样对得起谁!?”      唐山海从城外回来,76号已经进入高级戒备,他知道情况有变,等李默群带人走了之后,他观察了一下76号周围情况,走到侧门。门口三个特务围在一起聊天,见唐山海踱步过来,马上踩灭烟头,垂手而立。      “唐处。”一个特务跟他打招呼。      唐山海嗯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那个特务马上拿出一根烟想给他点上。没想到唐山海双手一翻,扭断了那人的脖子,剩下两人还没来得及拔枪,就倒在了地上,露出铁门背后的人。      是陶大春。      唐山海从特务身上摸出钥匙,打开铁门,放陶大春和其他人进来,共有五人,全部都穿上了76号的黑色外套。      唐山海道:“外面处理了?”      “都是我们的人了。”陶大春说。      唐山海点点头,“这三个人处理了,待会陈深出来,你这边必须先开枪!”      陶大春问:“问什么?”      “我跟他约好了,万一有情况,我会策应他,你连开三枪,给他信号。”      陶大春组织其他弟兄把死人扔在外面墙根下,说:“明白!”      唐山海把手中的烟递给陶大春,吩咐道:“至高处有没有我们的射击点?”      “放心,都安排好了。包他全身而退。”      “财政部姓陆的事做的什么样?”      “很干净,既可以调虎离山,又除了一个汉奸”      唐山海冷笑,“姓陆的可不知道为日军找了多少财路,现在才要他的命,已经很便宜他了。”      毕忠良与陈深在牢中相对而立,夜幕降临,没人去开灯,只有月光冷冷洒在地上。      陈深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毕忠良的话,他这时开口,问的却是刘兰芝。      “别告诉嫂子...”      “你现在知道对不起她了?”      “没有!”陈深扬起脸,与毕忠良的目光相接,道:“我没有对不起谁,只是她身体不好,如果知道我们兄弟两拔刀相向,她会伤心。”      这句兄弟,彻底惹怒了毕忠良,他终于拔出了□□指向陈深,他一字一句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陈深顿了顿,似乎没听清毕忠良的话,他道:“我十岁,你十五岁,我们就混在一起。”      毕忠良没有接话,陈深又说:“你要参军,我也跟你参军,你结婚了,我怕嫂子守寡,把你从战场上背下来!你跟我说,我们不是兄弟?”      毕忠良咔地一声把□□上膛,厉声道:“你是兄弟,你背后搞我!”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从外面传来,毕忠良气急攻心,全神贯注,猛地一下被吓到了,手一抖枪居然被陈深卸了下来,陈深反手一拧,把毕忠良推倒前面作为人质。      “小男!”陈深叫她,“能走吗?”      李小男点点头,陈深咧嘴笑了,"我衣服里面还有把枪,你拿出来,我带你走。"      正在这时,有七八个特务冲起来,喊道:“毕处,在正门交上火了!唐处叫我们...”      话没说完眼前的情景让他们呆住了:毕忠良被陈深扭着,李小男躲在他身后握着枪,三人慢慢走出牢房。院子一片混乱,所有人都为陈深让开一条路,毕竟第一处长在他手上,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      陈深听到了三声枪响,他分辨出是从侧门方向发出来的声音,推搡着毕忠良冲出侧门,纷乱之中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车子。      他在毕忠良耳边说:“老毕,我知道你惜命,我不会杀你,放我们走。”说罢把毕忠良双手解开,推下吉普车,带着李小男猛转了几个弯,往东城奔去。      当时情况十分混乱,人员混杂,月黑风高谁也看不清谁,毕忠良下令去追,陶大春的人也装模作样开上车,积极跟上前去,看似追捕,实则保护。      逃忙的路陈深看了很多遍,其实是想等李小男拿到文件,连夜送消息出城去的,这一路人少商家少关卡也最少,而且唐山海已经打点好了,却万万没想到,是一条亡命天涯的路。      油门踩到最底部,李小男靠在后面几乎要被颠下车去,后面隐隐能听到引擎的声音,好在大部分的枪火都被军统那辆车拦住了。      “再有几分钟,我们就出城了。”陈深对李小男说,可李小男却在拐弯处发现,军统那辆保护他们的车被投了炸弹,映红了半边天,滚入河道中。      “妈的!”陈深猛地敲了一下方向盘,强忍着泪水。李小男把身上所有的子弹都掏出来灌在枪里,打碎后窗玻璃,趴在车座上朝后面来者射击,保护陈深。      “小男,你要小心...”      砰!      陈深猛地矮下头去,一个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撞碎挡风玻璃,他惊出一声冷汗,回头看李小男竟然已经冲抢了,浑身是血,就这样她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挡住大部分的子弹。      \"陈深,\"李小男说:\"你自己逃吧...\"      陈深咬住嘴唇,没有回答,他全力以赴把车速加到最大马力,拐进一条小道,暂时甩开了追捕的车队。      约莫开了两分钟,小道旁有光亮闪了三下,陈深喜出望外,他停下车,把李小男扶下来,七八个配枪的游击队员赶上前来,徐碧城竟然也在其中。      “碧城,你...”陈深很是诧异,但此时此刻,已经来不及问了来龙去脉了。他把李小男推给徐碧城,说:“她必须活着!其他人带上枪,跟我走!”      徐碧城一个人背上昏迷的李小男,抄小路往林子里面走,陈深带着他的队员调转车头,分两条路引开火力。      毕忠良的车队也分了两边进行追捕,皎月高悬,火光冲天,陈深终于成了强弩之末,和另外三名队员被围堵在茂林中。      毕忠良的人把陈深团团围住,却没有放枪,他下车来,走到这阵仗最前面,陈深让三名队员把枪药装满,做匍匐迎战姿势,自己却仰头跟毕忠良面对面而立。      毕忠良头上身上都有伤口,陈深也不好过,满身的污血,让两人都不禁想到当年并肩作战的场景。      毕忠良先拿出枪,一把甩了出去,他背后的人都惊呼小心,毕忠良却对着十米开外的陈深喊:“跟我回去!回去一切都好说!”      陈深拿着枪,手在发抖,没有跟着毕忠良的动作也把枪扔出去,他逞不起这个英雄,他背后还有战友,他抬起了枪,枪口直至毕忠良。      毕忠良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陈深真能这般争锋相对,他不可置信道:“陈深,你疯了?你要杀我?”      陈深摇头,心中千般万般情绪都由不得他细想,他凭着本能吼道:“老毕,我们十几岁就在一起,你要升官你要发财,你要往上爬我都顺着你,我都可以帮你,谁叫我们是一条裤子穿到大的兄弟,可有一点我不能退让。”      陈深说:“就是我站的这块地方,我说什么也不会让给你。我们的父母在这里生活,我们这里长大,我们的孩子也会在这里出生,我绝不能让他们活在强盗的手中,我脚下的这片阵地绝不能少半分!”      毕忠良闭上了眼睛,无可奈何,“你都要死了,还说这些,你当是台上唱戏吗?”      “说道唱戏,”陈深越说越激动,竟然眼角居然迸出了泪花,眼泪淌在脸上,声音已经嘶哑。      “说道唱戏,你还记得当时最喜欢看的戏是什么?”      毕忠良没有回答,陈深哭喊着:“你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你那时候最喜欢看满江红,一次看完了拉着我说,陈深,来来来,帮我背后也刺四个字:精!忠!报!国!”      “你...!”毕忠良一时语塞,顿了好久,最后关头,他还在劝陈深:“你跟我回...\"      \"毕忠良!”陈深打断他的话,\"你还不明白吗?我就算死,也不会跟你回去,我就算死,也不会向日本人投降!“      毕忠良双目欲裂,羞愤难当,抬起手来却始终下不了命令,对面的陈深拉开了保险栓,形势一触即发。      双方同时开枪,陈深和毕忠良站在最前沿,都首当其冲,先后在战火之中倒在了地上。      陈深最后一眼望向不远处的毕忠良,他也躺在地上,尘土飞扬,看不清他的脸。陈深眼前忽然浮现两人参军时的玩笑话。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每个军人的梦想。\"      不知道今时今日,他与毕忠良这样的结局,算不算了了夙愿。      密林中的徐碧城拖着李小男往预定的目的地走,背后是一阵阵枪炮之声,她却不敢回头,不敢流泪,只能咬紧牙关,往前走,往前走。      其实徐碧城心里非常清楚,也非常明了。      从此以后,她行走在这世道上,又少了一个战友,多了一份孤寂。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广告,隔壁想开关于霍去病的新坑,原创言情文,感兴趣的亲们欢迎点个收藏。 ☆、柳暗   也就一两年前,陈深作为代课老师,给徐碧城这一班的学生教电讯。      第一堂课他特地换了件条纹西装,熨烫得板板整整,上了讲台之后发现摩斯电码的英文不会念,莫尔斯查尔斯顺了个遍,倒了也没讲明白,好多女生笑作一团。      当时徐碧城觉得这人天生笑脸,真是个没忧没烦的人,更难想到有一天他竟选择捐躯就义。陈深的粉笔在黑板上一划,发出刺啦的声音,徐碧城一惊,从梦中弹出来,她下意识一抓,握住了一双手。      是唐山海。      他摸了摸徐碧城的额头,沉吟道:“还烧着呢。”      徐碧城把李小男交给麻雀小组的成员后,藏在早市送货的卡车里回到唐公馆,她本就在生病,折腾了一夜,已是精疲力竭,倒在床上昏睡到这会才醒过来。      可徐碧城开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却发现卧室外间好些人在说话,十分嘈杂,还有两个着黑色西服的人站在唐山海身后。      “怎么了?”徐碧城问。      唐山海从阿香手里接过一张毛巾,擦拭她的脸颊,边擦边说:“没事,昨天晚上特工总部失窃,他们来找一些重要文件。”      徐碧城靠在床沿上,喉咙跟火燎一般,眼睛也肿得睁不开,整个人晕晕乎乎,搜查的人知道她生病了,也没见得能客气些,除了她这张床,恨不得把所有的地方都翻过来。      看来李默群终于要向他们发难了。      徐碧城靠在唐山海怀里,看着里里外外人来人去,眼眶都湿了,“你人没什么事吧?我听说昨天76号交火了。”      “没事,没事”唐山海低头在徐碧城额上印下一吻,安慰说:“我一点事都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徐碧城扬起脸来问他。      其实他们两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四目相对,徐碧城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挂在腮边,她捂着胸口,听唐山海跟她讲舅舅如何发现陈深是卧底,毕处长如何力挽狂澜,两人如何身死。      徐碧城浑身的力气被唐山海轻描淡写的一席话抽去最后一丝,彻底软在唐山海怀里,捂脸大哭起来。在搜查的众人都吓了一跳,阿香在旁边候着,揪着心跟唐山海说:“太太精神不好,心肠又软,听不得这些的。”      唐山海手臂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头叠靠在徐碧城的头上,徐碧城哭着说:“这叫什么事,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时打头的人过来说话,唐山海扬起脸来问他:“搜干净了?”。      “干净了。”那人态度还算恭敬,但语气却不是很好,“还请唐处长去总部走一趟。”      唐山海松开徐碧城站起来,徐碧城却伸手想要抓住他,整个人软软的栽了下去,扑倒在床边,唐山海一惊抱起徐碧城说:“我去去就回。”      徐碧城把他拦在身后,怒问那些人:“你带他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打头的人双手交握放在身前,耐着性子似地说:“太太,什么时候回来得要看唐处问题交代的怎么样了。”      “交代?”徐碧城说:“交代什么?舅舅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这个...”那人左右交换了个眼神,说:“不过是金钱上面的问题,说清楚了就好了。”      果然是银行账户。徐碧城抱着唐山海不让他走,唐山海拍拍徐碧城的背,把她窝在怀里,说:“放心,放心。”      唐山海跟特工总部的人走了,徐碧城走出卧室,从二楼往下看房子里面一片狼藉,好在他们两在行动之前把所有的文件都处理了,电台也埋进院子的花圃里,才没被翻出来。      阿香在楼下整理客厅,沙发上的织花毯子,茶几上的勾丝桌布扔了一地,她小声埋怨着,把东西一一捡起来铺平整,却听到徐碧城在楼上叫她。      “阿香上来一下。”      阿香擦干净手快走几步上了二楼,徐碧城立在卧室的窗下,撩起一点窗帘往外面看,院子外面马路上三三两两停了几辆车,约莫是监视他们的。      “太太。”阿香叫了一声,徐碧城转过头来,指了指门边的小沙发,说:“坐下吧。”      等阿香坐下了,徐碧城开口道:“白头翁是你的上级?”      阿香顿了顿,随后点点头。      “那好。”徐碧城说,“刚刚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唐先生没来得及跟我说情况,你把从昨天到现在的情况跟我说一下。”      阿香想了想说:“刚刚太太还没起,有人来跟我报平安了。”她把一张报纸递给徐碧城,这是上海街头随处可见的小报号外,看起来没有什么,可上面有一则新闻,说的是前些天登的寻人广告已经找到本人了,故而启示撤掉。      这是行动之前就约定好的暗号,由白头翁亲自发出,这表示:归零计划已经成功送出上海了。      李默群也是一夜未合眼,晚上正在处理陆次长被暗杀的事情,回头又听宋勉汇报,他的办公室被人撬了,他脚不沾地赶回特工总部,整个办公室被翻个精光,保险箱也被暴力打开,不光如此,保密处,人事处都遭了央。      李默群盯着人把所有的文件梳理检查了一遍,直到天大亮才全部整理完毕,宋勉双眼青黑过来跟他汇报,损失了多少要密文件,李默群双手撑着额头,靠在办公桌上听宋勉列出了起码十二份文件。      “主任,”宋勉问,“您这里排查的怎么样?”      李默群摆手,说:“幸好,重要的计划没有放在办公室里面。”      宋勉也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另外我查了,昨晚特工总部三个门的守卫都被杀了,时间应该是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楼里面的巡逻的警卫也被干掉了两个。都是无声无息的,应该起码三个人以上...”      “是军统的人干的。”宋勉还没说完,李默群已经下了结论,他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唐山海那小子呢,带回来没有?”      “带回来了,在会客室候着。”      “去什么会客室!”李默群吼道:“叫他给我滚到审讯室去!”      宋勉打了个机灵,退出办公室,李默群立马给乔家栅的金屋打了个电话,那头接起来是个软绵绵的女声。      “怎么样?”李默群问。      “没事的,放心好了,”那女人说:“你派的人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没有丢任何东西。”      李默群忍着怒气,低吼道:“你怎么能随便找人进家门!”      电话那头停了一会儿,哎哟一声,吴侬软语更加惹人怜,她说:“你说不想太招摇,就给我配了一个老妈子。她哪里忙的过来?每星期打扫一次公寓是你定的规矩,保洁公司是你找的,凡事都是你定,我也是一步不离盯着他们干活,你现在倒还怪我?”      “我不是怪你。”李默群哄道,“没事就好,我还要办公,你自己先玩吧。等等,”他补充道:“唐山海最近有去你那儿吗?”      “你那个大侄子?”那女人说:“他倒是个有孝心的,打的那套家具我很喜欢,可都是叫人送过来的,他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李默群若有所思挂了电话,把女人的撒娇按了下去。      唐山海被人扭着去了审讯室,特工总部好歹也是要害部门,审讯室的环境比76号好很多。      他靠在椅子上,脑子都是空的,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了,可精神却一点得不到放松,此时铁门被人打开,李默群走了进来。      唐山海站起来,笑着跟他打招呼,“舅舅。”      李默群坐在皮椅上,劈头问道:“你跟重庆还有联系?”      “啊?”唐山海看起来措手不及,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这个...”      “我昨天走的时候怎么跟你交代的?”      唐山海垂着头,低声说:“飞出去一只鸟拿我是问...”      “结果呢?两个地下党,一个死了,一个跑了,还搭上了我的行动处处长。”李默群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指着唐山海的鼻子骂道:“金信银行里面你有一个贵宾户头,有个来自重庆的账户每月都给你汇钱,全是美元,唐山海,你好啊。”      他冷笑说:“你倒是把我耍的团团转啊!”      徐碧城听完阿香的汇报,迅速理清了现在的状况,唐山海昨天放走了陈深,再加上李默群发现了他们的资金来源,就算没有直接证据,但也够他怀疑唐山海是黑是白了。      徐碧城咬着嘴巴,又看了看下面监视的特务,她转头对阿香说:“你帮我叫辆车。”      阿香有些疑惑,但还是去照办了,徐碧城乘着个空档洗了个澡,在水汽中揽镜自照。她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嘴唇也发干脱皮,徐碧城索性没有化妆,只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直奔李公馆。      孟珂本来在休息,昨天闹了一通她也是头昏脑涨,可不想徐碧城一大早就闯她家里来,进门什么不说,就直接开始哭。      孟珂头痛欲裂,她扶着额头,听徐碧城啜泣了半个钟点,好不容易安抚她平静了一些,问道:“你有什么事倒是说啊,这么哭可不管用。”      徐碧城扭着手绢,想去揩眼睛,可双眼肿的跟核桃一样,一碰就疼,她叫了一声泪花又扑簌簌掉下来。孟珂也心软了,赶忙令人拿了冰块给她敷上,徐碧城这才断断续续的把事情跟孟珂说了。      徐碧城很清楚的知道,唐山海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面对审讯要是什么都不说,撇得干干净净反而会让人怀疑,倒不如似是而非,让李默群摸不准脉。她作为一个妻子,如果丈夫无故被捕,她不可能没半点动作,要做足戏就直接坦坦荡荡到李公馆来闹,更会让唐山海与重庆的关系看起来比较简单。      毕竟新政府里面有不少人虚与委蛇,两头都吃,两头都占,都想给自己留个后路,唐山海只要不涉及军情,一切好说。      孟珂听完徐碧城的哭诉,有些为难,政治上的东西她丝毫不懂,徐碧城没等她表态握住他的手,说:“舅妈,唐山海与我是和重庆有些联系。可你知道他是小儿子,家里顶疼爱的就是他。他又是个没心没肺的,享受惯了,堵着一口气到了上海投奔舅舅,可76号那点工资哪够他玩的,他母亲见不得儿子受苦,就每个月抽了些私房钱存进金信的账户。你要是不信,完全可以去查。”      徐碧城这会儿烧得厉害,双手滚烫,孟珂生怕她在自己家里要死要活做出出格的事来,就顺着她的话说:“若真是想你这么说的,我是可以理解,可工作上的事我说了不算,你舅舅不听我的。”      “可在我看来,这就是家事啊。”徐碧城说:“山海他不过是受了家里的接济,怕惹人闲话,不敢跟舅舅说,无伤大雅啊。”      说着说着她脸都憋红了,喘气都十分困难,整个脖子的血管都看的清楚,孟珂乘机岔开话题,伸手探探她的额头,惊叫道:“碧城,你烧成这样,也不去医院看看?”      徐碧城低头抹泪,心里担心唐山海说什么也不去医院,孟珂叫人给她批了件外衣,她说:“我听说这发烧感冒不及时治疗,说不定要转成肺炎的,你还年轻,别得什么病啊。”说完派了司机,半推半绑把徐碧城送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又是打针又是抽血,忙到大中午,孟珂实在顶不住了,等阿香做了午饭来替换,她便坐车回家了。      跟着阿香来的还有宋勉,徐碧城盘算着现在蓝家肯定被监视着,陶大春也要暂时静默,能自由走动的只剩宋勉一人了。      宋勉明面上是李默群派来探病的,他把鲜花和水果交给阿香去洗,房间里面就剩下徐碧城和宋勉二人。      “宋先生...”      宋勉扬手打住她的问话,指了指手表,低声说:“避免节外生枝,我只坐两分钟。首先,我肯定你去找孟珂的行为,这是个很好的迷惑敌人方法;第二,蓝胭脂没事,她父亲也没事,蓝家是上海大户商会主席,就算怀疑他跟军统或者地下党有关系,日本人也不敢冒然抓人;第三,唐山海现在的情形很微妙,”他停了一会儿,挑了挑眉,似乎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他说:"就在我来之前,他被宪兵司令部的岗村浩一带走了。”       ☆、花明   唐山海从来没觉得自己运气好,现在想想他活这么久有时候真是靠撞大运。      他这厢被怀疑,待遇是一次比一次好,现下岗村浩一竟然亲自把他拉到了稚园,难不成还要在窑子里审问犯人?      白天稚园本来是不营业的,这一处法租界的小花园白天就是普通住宅,到了晚上才会开门迎客,唐山海手上戴着镣铐走下车去,竟然看到梅机关的影佐迎了出来,四五个日本人簇拥着他往里面走,连李默群都只能黑着脸跟在后面。      上了三楼包厢,房间门推开,里面坐着周佛海和他几个亲信,唐山海突然明白了什么。      周佛海等人站起来把一群人接进包厢,影佐坐在首座,他第一句话便跟李默群说:“你是误会了,山海君那个账户我去查看了,都是她母亲汇的钱。你们中国讲人伦纲常,这点我们日本也是一样的。总不能让儿子和母亲断绝关系吧。”      影佐是李默群的上司,他都这么说了,李默群一时哑口无言。唐山海接过岗村递过来的酒,道:“是我不好,没跟舅舅说清楚。我,我自罚一杯吧。”      他喝下这杯酒,周佛海又说道:“季醴前段时间帮我跟贵州那边联系了一下,左不过是看我思念母亲。”      你一言我一语,李默群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坑,有人往里面填土想把自己埋起来。他看到唐山海十分自然的与周佛海,岗村二人推杯换盏,这才发觉他真是不可小视,吃吃喝喝间居然拉拢了这么多人为自己讲话。      而影佐怎么会去查唐山海这些小事,李默群观察一圈,明白多半是周佛海搞得鬼,这人明里暗里跟自己争惯了,唐山海如今成了一个筹码,他帮这一把就是为了争这个筹码,甚至动用了影佐,并十分乐得看自己孤立无援。      李默群做事向来狠辣,为此得罪了不少人,有新政府的人,也有日本人,他好几次从宪兵司令部的手里抢食吃,所以岗村浩一也来插一脚。      他知道很多人不喜欢自己,可看着唐山海一身轻松,乐不思蜀,又在心里冷笑:唐山海还是太过年轻,日本人没有要求会这番礼遇他?      果然酒过三巡,影佐提出来了条件,听得唐山海一身冷汗。这条贼船,他上不是下也不是。      影佐说日本方面希望与重庆政府和谈,而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话人。从去年底到今年初,军统和日本方面闹得不可开交,军统两次差点失了上海站,新政府和日本方面也死了很多要员,是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毕竟都是一衣带水的兄弟,这样失了和气。      他说话时看了李默群一眼,李默群知道这又是在怪他对军统的铁血政策了。      唐山海听出来他们是要让自己当这个对话人,当这个出头鸟,忙摇头说:“不行,不行,影佐先生,我这人什么都不想干,可担不起这个大任啊!”      影佐也摇头道:“我觉得山海君很适合但此大任,首先你本身就是军人,形势你都了解;二来你哥哥是陆军高级将领,讲话很有分量;三来你是蒋先生的好学生,也是戴先生的好朋友,说起话来比其他人方便多了。”      唐山海手里握着酒杯,喝不下去也说不出话,岗村碰了他一下,笑着说:“知道你挑。洋房我给你准备好了,换个大的,两个小楼,还有花园,比你现在住的好多了。电台随你用,只要能和重庆方面保持通讯,什么都好说。”      唐山海一听这事就是定下来了,推也推不掉,情急之下看向了李默群,他脸色此时十分难看,仿佛自己就是个局外人,已经被政团踢了出去。      “舅舅,”唐山海求道,“我真做不来。”      李默群觉得十分好笑,如今他已是日本人的大红人了,还做这种姿态,他冷冷道:“这是顺杆爬的好事,你还不应承下来?”      顺杆爬这种话日本人不大明白,可在场还有中国人,周佛海等人听出他还挖苦唐山海,唐山海面上苦心里也苦,只好勉强道:“自我到了上海,和校长,和戴笠就没了联系。只是,我朋友还有一些,影佐先生若有需求,我...”唐山海停了好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可以试试。”      一个月后,新四军在江苏裕华镇于日军狭路相逢,新四军第一师第二旅创造了以步枪、机枪加手榴弹攻克筑有钢筋水泥结构坚固碉堡的裕华镇,全歼该镇日伪军的奇迹,这是新四军在苏北镜内发起最大的一次攻坚战。      李默群拿到这份战报时仍然十分不解,他在苏北的情报网怎么丝毫不起作用。这时,他才明白,归零计划早就泄露出去了。      而归零计划是何时泄露出去的?又是何人泄露的呢?      此时,徐碧城和唐山海换到了岗村浩一为他们准备的新房子,真真是比之前大了两倍之多。院中两栋小楼有走廊相连,是英式的风格。花圃里一年四季都是鲜花,绝不重样。屋子里铺了厚厚的地毯,厅中放了钢琴,墙上也挂着壁画,以前家里的东西无一不搬了过来,岗村说是怕唐太太住习惯了,突然搬家不适应,所以细节都要一一照顾到。      若不是狼子野心,另有所图,岗村浩一可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      徐碧城邀请蓝胭脂到她新家里来喝茶,徐碧城不用看就知道她也被人跟踪着,蓝胭脂却满不在乎,说:“他们说我爸是红色资本家,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你消停一会吧。”徐碧城拉她进屋,给她看了报纸,申报花了大幅版面报道了新四军胜利的消息。现在她家里多了好几个日本人眼线,徐碧城只能小声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蓝胭脂瞅着这满屋子的富丽堂皇极尽奢华,摇头晃脑地说:“全靠脑子。”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那时地下党和军统达成了协议:通力合作在短时间内盗取归零计划。      因为不知道计划相关文件存放在哪里。所以分了两条线,一条是苏三省,由麻雀小组负责,另一条是李默群,由飓风队负责。      而李公馆和特工总部的失窃都是幌子,为的是敲山震虎,引蛇出洞。实际上蓝胭脂当天下午已经扮作打扫卫生女仆,混入了乔家栅李默群金屋藏娇的地方,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在两人床底下的暗格中翻到了文件。      女仆进来出去都要搜身,蓝胭脂没可能把文件带出去。可她天生记忆力超群,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内,蓝胭脂把几名卧底的资料和其他重要信息全部记在脑子里,然后把文件放回原处。      以至于李默群以为军统在特工总部翻了一圈,是无功而返,事后的追查也草草了事,敷衍收场,连计划已经泄密都不晓得。      其实,整个归零计划已经装在了蓝胭脂的脑袋里。在当天晚上,在76号大力围攻麻雀小组的时候,消息送出了上海。      李默群心里没有打消对唐山海的怀疑,可如今人在日本上手里,他是半点也插不上话。      蓝胭脂左右没有看到唐山海,便问唐先生去哪里了?      徐碧城摇了摇头,“别提了。”      唐山海上了日本人的船,真是彻底把李默群得罪了,他几次三番送礼物去李公馆,李默群都是冷言冷语。而日本方面知道唐山海和李默群的关系僵了,十分“贴心”地把唐山海调到了清乡委员会当军务处处长。      这个职位也是做情报,不同的是76号是在敌后,而这是在阵前做军事情报。唐山海把军统的一些卧底安插进军队,也得了一些成效,可那几个月怕是唐山海卧底生涯中最难过的几个月。      倒不是有什么危险,反正刀山火海他都走过了,死也无所畏惧。而是日本兵做事残酷无情更甚敌后,他在军中看日本兵烧杀抢虐,甚至欺辱中国姑娘,自己都只能在一旁赔笑。与虎谋皮,与畜生为伍,每每想到这里,他都能从噩梦中惊醒。      秋天周佛海去视察,唐山海乘机向他吐了一大通苦水。周佛海是个读书人,自然也看不得这样的事情,便答应想办法再把唐山海调走。      没过多久,唐山海便以生病不能适应军中的生活为借口,再调回到上海,暂时在周佛海身边工作。      作为答谢,唐山海给周佛海捎来一份来自贵州息烽的信。信是周佛海的母亲口述的,上面说戴老板十分照顾她,派了德国的医生为她治病,住的是洋楼吃的是时鲜,比在湖南的生活好多了。      周佛海看完信眼睛居然都红了,他对唐山海说:“季醴老弟,我母亲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我这个儿子从少年就一直漂泊在外,没能尽一天孝道..."      唐山海说,“没事,你未能尽的,戴老板会为你尽。”      周佛海摘下眼镜,擦了擦眼泪,正色说:“你是怎么个人,我知道。你们怎么打算的,我也知道。”      唐山海低头笑了笑,“周先生知道什么?我可不明白。”      “你别装傻,上次你被李默群抓住把柄,我为何给日本方面通气,可不光是为了每月这一封信。”周佛海又说:“我身处这个位置,很难做决定,你要理解我。”      周佛海和李默群是两种人,李默群是刀,周佛海是面。一个冥顽不化,一个油盐难进。      唐山海不是没有试探过李默群,可他强硬得很,死心塌地一条路走到黑,拉都拉不回来。而周佛海温和,看起来有礼有节,但也很难攻破。唐山海已经磨了大半年,他也不在乎多等几天。      好在时局没有让唐山海等太久。      到了年底,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徐碧城几乎每天加班,蓝胭脂笑称她们本来是作为小姐太太过来养老的,没想到居然还成了主力。      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新唐公馆的电话就叫个不停,徐碧城捞起来一听是蓝胭脂叫她过去加班的,说有个举世震惊的大新闻,必定要她过来见证。徐碧城连忙起床,收拾东西,唐山海睡眼惺忪,一手撑在床头调笑说:“你这是要当普利策吗?”      徐碧城是重生来的,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唐山海并不知道。她把卧室的话匣子打开,说:“山海,你听听,转机到了!”      此时,唐山海才听清电台里面,那女播音员咿咿呀呀地说:......据美联社报道,日本于昨日偷袭珍珠港,美国海军舰队几乎全军覆没。      几天之后,周佛海秘密约唐山海到家里做客,一句寒暄的话都没讲,直接问他:“戴老板是如何安排的?”      唐山海一怔,反问说:“周先生不再考虑了?”      周佛海在书房里面来来回回走了好久,沉声道:“美国宣战了,他原是有中立协议的...日本不知道脑子哪根弦没搭好,居然去偷袭珍珠港。时局不一样了,世界要翻天了。”他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仰头长叹道:“日本就要完了,我也要完了。” ☆、故人   唐山海拉拢了周佛海,有他在场面上与李默群对抗,军统的日子好过很多,上海站再一次得到了重建。而戴笠知道唐山海在这边是要为日本人办事的,便下令取消了对很多政客的暗杀,日本方面还以为是唐山海的工作卓有成效,对他的监视也放松了些。      唐山海还是时不时以电台的形势代替日本向重庆传电报,又以战局动荡为借口,拖拉重庆的回复,此时日本在东亚东南亚发动进攻,并专注于在太平洋战场上与美国对峙,在中国战场也不催促唐山海。他与徐碧城居然在这夹缝中安然度过了一年多的平静岁月。      直到民国三十一年某天,徐碧城去医院瞧病,倒不是生了什么急症,只是她与唐山海结婚三四年了,居然还没怀孕,便想着过看看。而提醒她这件事情的还是孟珂,唐山海和李默群虽然已经闹僵,可徐碧城好歹还是侄女,逢年过节还是要去家里坐坐。      端午节那天她送了几个粽子给孟珂,孟珂突然问她是不是学什么新青年不想要孩子。徐碧城面上一红,推脱说也不是,只是还年轻,想过过二人世界。      孟珂却道:“还想过二人世界?唐山海把那个姓柳的调到市政府行政处的事我可知道了。你不生个孩子把他拴住了,仔细他去找别的女人。”      孟珂说的是柳美娜,唐山海调离之后,76号彻底唱了空城计,李默群思来想去把刘二宝提拔上来做了行动处处长,兼任情报工作。柳美娜一直和刘二宝不对付,当年中日开战她老爹就带着姨太太和小儿子去了美国,把她一个人留在上海。如今她年纪也大了,不再适合再在那打打杀杀的地方继续待下去,便拜托唐山海看能不能把自己调出来。      唐山海回到家老老实实跟徐碧城说了这件事,本以为她会生气,却没想她默不作声连叹了好几口气,到了晚间人都睡下了,徐碧城突然贴上来,说:“你就帮帮她罢。”      唐山海翻了个身,把人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没头没尾的怎么又提起来这事了。”      “她一个人在上海,总要有人帮衬着。”      徐碧城生的瘦削,缩在被子里就小小一团,唐山海抱着没半点分量,说不出的可怜,她这么讲倒是自己心紧了一下,好像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徐碧城的事。      “碧城,你但凡说句不好,不行,不愿意,我就...”      可唐山海不会知道,这个乱世人人自保,今日是兄弟明日是敌人的例子举不胜举,有一个真心待你的人是多么难得。徐碧城既不是圣母也不是软弱,自然也不愿意别的女人觊觎丈夫,可柳美娜前世为了保护唐山海丢了性命,这份心这份情连她都自叹不如,这样的人徐碧城始终下不来狠心。      徐碧城趴在唐山海的胸口,“你讲这样的话,好像我逼你娶小一样。”      唐山海哑然失笑,把徐碧城扑在身下,呼吸洒在她的脸上,弄得她浑身发烫,他说:“我以为你会吃醋。”      徐碧城抬手圈住唐山海的脖子,嗔道:“别人都是怕太太吃醋,你倒是盼着我吃醋。”      唐山海伸手去抚摸徐碧城额上的碎发,若有似无地说:“吃醋了才证明你心里有我。”      许是窗户没有关紧,那蕾丝窗帘被夜风吹开,透出丝丝星光,印在唐山海的眼睛里,目光炯炯,那感觉就像求糖吃的男孩。白日间他悠哉游于各色人群中,如鱼得水,唯有徐碧城知道他心底的空虚和恐惧。      “傻瓜,我心里不是你还是谁。”她说。      唐山海把脸埋在徐碧城颈间,轻轻舔咬,逗得她一阵阵轻颤,软软绵绵地陷在床里任他摆弄。那晚唐山海出奇得有耐心,一点一点撩得徐碧城几乎眩晕过去,抓着他的背哼哼唧唧直叫他的名字。这一叫唐山海也受不了,抬起徐碧城的身子越发激动,一遍又一遍的摩擦她最敏感的地方。      徐碧城像落在水中的叶子,起起伏伏,温流包裹着她全身,说不来的舒服和酥麻。唐山海含着她的耳垂,轻轻地说:“我们要个孩子吧,要个孩子吧...”      本来迷醉的徐碧城猛地清明了几分,唐山海这一句句甜言蜜语更像是请求,还带着些许害怕和脆弱。徐碧城心里陡然觉得很对不起他,就像唐山海总觉得很对不起自己一样,在这个乱世他们心里总会对彼此有歉疚。      唐山海觉得自己没有给徐碧城安定的生活,徐碧城觉得自己没能给唐山海家的感觉。公寓就是战场,工作就是斗争,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他们两就像在孤岛上的蜉蝣,自己什么都没有,只能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唐山海察觉出徐碧城的走神,抽出去一点又顶了上去,徐碧城嗯地一声仰起头紧紧咬着唇,听到他说:“你现在若不愿意,就算了...”      徐碧城连忙缠上他的脖子,软软地撒娇:“没有,我愿意...”      之后唐山海便寻了个机会,把柳美娜从76号调了出来。此时他已经是周佛海的秘书,而柳美娜又在市政厅行政处,两人总归会碰面,风言风语就这么传开了。      孟珂的话刻在徐碧城心里,她到底还是个女人,虽然她面上只有二十出头,可实际也到了而立之年,跟唐山海并无差别,他心里的急切,徐碧城怎会不懂。      思虑至此,她约了妇幼医院的一位专家看病。这位专家学的是中医,保养调息很有一套,他把了脉后问徐碧城时不时压力很大?      徐碧城想他们这两人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压力哪能不大,可她又不能说真话,只说报社工作很忙。      专家知道她的身份,便劝说她道:“唐先生年轻有为,是政坛新秀,还怕养不起太太吗?我劝太太还是把工作辞了,好生调养才是。”      徐碧城没有接话,那专家只当是她是那种女权主义,在家待不住的,也不在多说,只给她开了十七八种中药,要她回去熬着喝。      徐碧城拿着长长的药单都傻眼了,她前世压根就没当过真正的女人,到了这辈子才知道生孩子这么麻烦。      她打发阿香去拿药,自己坐在医院的小院子里等着,花圃里长出一簇一簇的矮牵牛,跟小铃铛一样特别好看,徐碧城一时兴起蹲下去想要摘一朵,手臂突然被人拽了一下,她反应也是很大,反手拳头就已经捏了起来,脚下正要重重一踢,那人低呼:“碧城,是我。”      光天化日的,那人身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声音极低,像是个医生,可她从没有当医生的朋友,一时想不起来这人哪里见过。      那人把徐碧城带到楼道阴暗角落,摘下口罩的一角。      居然是李小男。      自那次她把李小男送出上海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麻雀小组。之后少有刺杀任务,飓风队再也没跟麻雀小组合作过,她原以为李小男可能去了其他地方,没想到她又回到了上海。      “你,”徐碧城又探头望了望周围的情况,确认安全之后,问道:“你是回来了,还是根本就没走?”      “我有公开身份,消失之后不能马上又出现,就在乡下躲了一段时间。”      “那怎么说麻雀小组还在上海,你也一直在做情报工作?”徐碧城问。      李小男笑笑,“怎么?没想到吗?”      徐碧城哑然,她知道地下党做擅长做敌后工作,李小男能精准的拦截自己,就说明跟她不是一天两天了,而自己却完全没有发觉。      李小男抬手看了看表,说:“我不能久待了,我来是想请你帮忙的。”      “什么忙?”徐碧城说,“山海现在不在76号了。”      “这我知道,他现在和周佛海走得近。”李小男说:“有个人要从上海去香港疗伤,需要过关卡。”      “谁?”      “你不认识。”李小男说:“但唐先生肯定认识。”      “谁?”徐碧城又问,“是军统还是地下党?还是哪个民主人士?”      正在这时楼梯上有人走下来,李小男迅速把口罩戴上,将一张纸条塞给徐碧城,说:“这个给唐先生,他便知道了。”      徐碧城捏着纸条,直到回到家中书房才敢打开,只见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还有一句诗。      “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      徐碧城陡然一惊,居然恽代英的诗。      这个恽代英也是传奇人物,他是五四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创立的中国青年杂志传播了许多先进思想。可他早在民国十九年就被国民政府抓捕,宁死不降,在狱中写下了这句诗,不久就被枪杀了。他是共产党,可颇有气节,所以在文化圈子里很有名气。      只是何人要用这首诗约唐山海见面呢。      她正思索着,唐山海早早开车回来了,推门进来便问她今天去医院如何,医生怎么说,徐碧城叫阿香去楼梯口守着,免得其他仆人过来偷听,她把门反锁上之后,把重遇李小男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并把纸条递给唐山海。      唐山海一看,先是皱眉,而后又大喜,道:“师兄来上海了?!”      唐山海先是读了一年燕京大学,又转投读了黄埔军校,徐碧城不知道他说的师兄究竟是谁。      唐山海捞起电话来正要拨出去,徐碧城飞快压住他的手,说:“你做什么,现在别打,我们出去用公用电话打。”      唐山海一拍额头,说:“是我昏了头,我们先吃饭,待会再出去。”      徐碧城把电话号码背下来,纸条烧掉,她低声问:“这人究竟是谁?为何用这样的诗?”      唐山海说:“你确实不认识,他是我在黄埔的大哥,之前被重庆政府逮捕过,他住的那间牢房就是恽代英住过的,他这首著名的狱中诗就是那儿写的。我师兄感慨万千,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便也写了一首狱中诗。哪知后来他被解救出来...总之,有趣的很,等见面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晚饭过后,唐山海和徐碧城借着去舞厅玩的由头出了门,用公用电话打通了那个电话号码,可电话那头的人并不讲话,而是敲击听筒,打一连串电码。      唐山海立马破译出来是一个地址,就在海格路。他与徐碧城又急忙奔向海格路。      两人叫了一辆车在路口停下,红十字医院就这里,徐碧城跟唐山海说:“这简单了,若是被人瞧见,你就说是陪我来看病的。”说罢两人手挽手进了医院大门,这会儿门诊早就关了,只剩下急诊。      小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带口罩的医生,徐碧城探头进去问:“请问,仲康先生住在哪里?      那人抬起头来,徐碧城当下就认出来是李小男。      李小男上前去冲徐碧城和唐山海笑了笑,说:“来的挺快,跟我走吧。”      两人跟着李小男出了急诊室,没有去住院部,而是往大门外走,出了医院大门穿过一条小路,后面有个私人门诊。李小男左右看了看,拿出钥匙打开店门,往里面一指:快进去。      唐山海和徐碧城交换了个眼神,矮着身子钻了进去,门诊厅没有开灯,里面还有个小房间,李小男立在门口敲了三下门,静了会儿才有回应,问:“是医生吗?”      “是的。王老板,你的朋友我带来了。”      房门从里面打开,那人背着光也看不清楚脸,穿了个深色长衫,脸上貌似还带了个眼镜。      他伸开双臂哈哈笑道:“季醴,不认识我了?”      唐山海望了一会儿,忽然迎上去抱着那位仲康兄,激动地说:“这一别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呀!陈...”      “诶!”那人打住唐山海的话头,说:“我现在叫王镛。你叫我王老板罢。”      “好好好,老板就老板!”唐山海满口答应,王镛被他抱的站不住脚,直往后退,说:“你可轻点我现在是病人。”      唐山海仔细一瞧,他果然拄着拐杖,便问道:“师兄是怎么伤的?”      “这个待会再跟你说。这位是你的夫人吗?”王镛向唐山海询问,唐山海把徐碧城牵到跟前来介绍道:“来,跟你介绍下。这是我的太太,徐碧城。”      王镛伸出手来跟徐碧城相握,她借着屋子里面的灯光,这才看清他的脸,不由得双手猛地一抖,难怪李小男冒着暴露的风险亲自联系自己。      抗日战争结束之后,国内形势变化很快。到了1949年基本大局已定,徐碧城经常会在外国的报纸上看到重要政客的采访,共产党内各位神勇将领也慢慢出现在世人眼前,其中便有这位仲康兄。      若是放到现在,也是国家大将了。      这么一位重要的人物许是在战争中受了伤,所以要经上海去香港治疗,但因为麻雀小组还在休养生息,出来走动多有不便,所以才借唐山海的关系提出要再次合作。 ☆、结果   门诊里面有个小院子,快到八月十五了,月亮又大又润,可唐山海和王镛不敢在院子里坐,就在矮屋里面透过窗户看。那窗户是土砖垒起来的,青黑色竹子把玉盘似的月亮分成了一条一条的,王镛说:“像不像粉皮?”      “像像像!”唐山海说:“特别像,湖南的粉皮就是这样的。里面包点豆芽菜,糟辣椒,酸萝卜,还有土豆丝,卷起来吃特别香。”      徐碧城刚好进来,听到唐山海这样讲,忍不住要奚落他一句,“就你还吃得辣?”      唐山海转头过来笑道:“我刚要说,卷粉好吃,就是太辣了。”      王镛说:“我们读军校的时候,每回带来些粉皮都被他们这群小子吃掉了。”      唐山海说:“我吃不得辣椒,就把糟辣椒倒出来....”      “瓜娃子喲!”王镛对徐碧城说:“就是糟辣椒才好吃嘛,是不是?”      徐碧城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她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过唐山海,只有他说别人的份,哪有别人编排他的,于是便附和王镛道:“对,他没口福。”      李小男从井里面吊起来一个西瓜,说是用井水镇了两天了,就等唐山海过来吃,唐山海挽起袖子主动要来切西瓜,徐碧城哟哟喲直叫,趁机打趣他,“王老板,还是你面子大,你看他居然自己动手切西瓜了,他在家可是什么都不做的。”      李小男退在一边把盘子摆好,王镛摆手说不用了,手拿着吃更香,然后对徐碧城讲:“他来黄埔的时候就是阔少爷气派,上完课就东游西逛。我们学校只有一只汽划子,他居然敢去开来,不光开了,还招呼同学上去兜风。”      “然后呢?”徐碧城和李小男异口同声问道。      “校长气得呀,到处找是谁这么藐视军纪。我那时是他的连长,只能是我去跟校长请罪。”      “没想到你这么捣蛋啊”徐碧城对唐山海说。      唐山海递给王镛一块西瓜,坐在他身边,说:“哪啊!我觉得很对不起师兄,还跟他赔礼道歉了。”      王镛一口瓜噎在喉咙里,道:“你啷个就不讲讲后来哪样了?”      唐山海双手一摊,“后来我骑气划子不都带上你嘛!”      徐碧城和李小男对视一眼,骤然发出一声爆笑,唐山海还不明所以,“怎么了嘛?本来就是啊。有气划子不骑来玩玩是傻子啊,教官们还说要等校长视察的时候才能用,这不是浪费嘛?!”      李小男和徐碧城分享一块西瓜,嚼在嘴里没接接话茬,唐山海又转向王镛,问起他这个脚是怎么伤的。      “你就莫问喽,就是打仗的时候伤的嘛,”王镛想了想接着说:“你放心,是打日本人伤的,不是跟重庆打的时候伤的。”      他这句话本是无心,可唐山海听起来很别扭,他思量了一番说:“师兄,我现在的情况,小男可能跟你讲了,但我怕她讲的不明白,我再跟你说说吧。”      王镛却拍拍唐山海的肩头,说:“不说喽。读书的时候只放几天假,你都吵着要回家看妈妈,现在又怎么可能抛下家人,跑到上海来投日伪哦。我都晓得,你有苦衷。”      他看向徐碧城,轻声说:“你先生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最潇洒了。但其实他什么都在乎的。”      徐碧城听他这么讲,鼻子竟然一酸,瓜也吃不下了,只哎了一声,转头去怕掉眼泪。      这时门口传来几下敲门声,屋里立马安静下来,李小男走到门后,轻声问:“是谁?”      门口的人回了句,“医生,差不多了,要走了。”      李小男看了看表,对屋里的三个人说:“要宵禁了,该走了。”      唐山海站起身来,明显还意犹未尽,学生时代的记忆如海浪般刚涌来一些又都消散去了,徒留他一腔热情。      “师兄,”唐山海看了看他的腿,说:“我尽快给你办好证件,送你去香港疗伤。”      “莫要暴露你自己。还是小心些,我有医生照顾,拖几天没问题。”王镛嘱咐他。      “不会,”唐山海对现状还是很有信心的,“这对我来说不难。”      李小男送唐山海和徐碧城两人出来,走了一段距离了,她叫住二人,才开口说道:“这事儿是我办妥二位的,请不要跟你们的上级汇报。”      唐山海和徐碧城皆是一愣,问:“怎么了?”      李小男解释道:“在其他区合作的时候,我们被军统的人出卖了...”她说:“不能再冒这个风险。”      徐碧城知道军统做情报一向是钱到了力到了,心总跟不上,意志远没有地下党坚定,常常几块金砖几个舞女,就叛变了。李小男也是小心谨慎,她能理解,但是怕唐山海不同意。      哪知唐山海点了根烟,猛抽了几口,对李小男道:“我知道了,我不会跟上面说,这是我的私人交情。”      第二天,唐山海便开始着手帮王镛办理证件,以湖南商人的身份前往香港,李小男则是她的保健医生,一同前往。      徐碧城还是去医院看病,只是为了作掩护,换做去了红十字医院。那几天王镛旧伤复发,痛得厉害,李小男不得已带他白天去医院找人看脚,徐碧城悄悄地躲在一边观察情况,以防有人跟踪王镛。      她在三楼看病,王镛一般是在四楼,本来一连几天都没什么事。偏就在第五天,王镛刚从病房里面出来,走廊上一个看报纸的就进了病房,徐碧城附上去听到那个看报纸的拿出了什么证件盘问主治医生。      那医生估计也是李小男的人,口咬得很死,称是刚刚的病人是上海人,摔伤的,七七八八乱扯了一通。徐碧城又赶紧躲到了厕所,趴在窗户上看到李小男扶着王镛往后门走,不远不近还跟了几个特务,心道不好,王镛是被人盯上了。      她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回到妇科那医生递给她检验报告,自己一个字都没看塞进手袋里,就跑回家找唐山海。      唐山海晚上回来,家里已经准备摆饭了,五六个仆人都在客厅和厨房进进出出,徐碧城怕被人听见拉着唐山海进了卧室。      “怎么了?”唐山海问。      徐碧城把白天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唐山海道:“我就说,这么大人物到上海来,76号不可能没动静。”      他安慰徐碧城说:“没事,我安排好了,后天就送师兄走。”      徐碧城胸口堵着一口气,身子又懒又疲,怎么着都不畅快,她靠在柜子边说:“安排好了就行,我这两天不舒服的很,脑子也是乱的,不知道是不是受凉了。”      唐山海闻言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疑惑道:“没有啊,不烫。”      他扶着徐碧城问:“今天不是去医院看了吗?医生怎么说。”徐碧城这才想起来医生给她的报告单,她指了指小茶几,还未讲话,嘴里突然一阵涌动,恶心的厉害,推开唐山海扑倒厕所里,唐山海忙过去打开她的手袋,拿出报告单。      徐碧城在厕所里面呕了半天,可她没什么胃口,只早上喝了一碗粥,吃了半个鸡蛋,现下什么都呕不出来。她漱了漱口,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了,原来没这么娇气的。”      正嘀咕着唐山海猛地在外面大笑,把她吓了一跳,“你又怎么了?”徐碧城要走出去,唐山海冲到门口把她托着抱起来,搂着她的背,对着嘴唇亲了又亲。      徐碧城糊糊涂涂与他回应,足足到憋气坏了,又想要干呕,唐山海才松开来,却仍抱着她:“是我不好,我不该折腾你。”      徐碧城还是不解,“怎么这样说?”      唐山海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你个呆子,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       ☆、暴雨   刘二宝接了命令,9月7日上午六点半在码头截人。      他的人一直盯着海格路的那个私人诊所,五点来钟的时候天蒙蒙亮,还下着小雨,一对青年夫妻先出门,便是唐山海和徐碧城。      二人在门口望了一阵,等叫的车到了,诊所的门又再次打开,又有两个人影快速窜了进去,一车子挤满了往码头去。      “处长,跟么?”      刘二宝担心出岔子,亲自过来盯梢,他把烟头往雨中一扔,说:“走,跟上去。”      六点过五分,车子到了码头,一个女人随身拎着药箱,撑着伞去拿票,唐山海和徐碧城一人一边搀着中年男人往候船厅里面走,那中年男人走得极慢,神色也十分痛苦。      刘二宝对照着手里面的照片看了又看,确认了之后,拿出□□上膛。      “下车,那四个人都要抓活的。”      码头上凭空一声枪响,徐碧城后颈一凉,唐山海下一秒抚上她的手,说:“没事。”      76号的特务把人从船上拽下来,邀功似得推到刘二宝车前,他探头一看,头皮直发麻。      “抓错了!”刘二宝说。      那几个特务还不明白,互相看了看,说:“没有啊。”      刘二宝跳下吉普车,把那四个人从头看到尾,一脚揣在最近的那特务身上,“唐山海认识吧?不认识见过吧?你跟我说说这几个人哪一个是他!”      被抓的四个人,两男两女全是被人从剧团里雇来的演员,有人拿了几百块的英镑,只要他们几个人从诊所到码头转一圈,这笔钱赚的不亏。      刘二宝知道自己上当了,召集了人朝海格路的诊所杀回头去。一队人马刚走不过几分钟,唐山海和徐碧城从暗处走出来,连带着王镛和李小男都做了乔装打扮,周围是麻雀小组的保护,往轮船上走,并不是去香港的,而是去广州的。      唐山海把王镛送到船下,王镛让他留步,说:“莫要送了,他们觉出味来,立刻就会回来。你赶紧走吧。”      唐山海撑着伞,船已经拉响了最后一声鸣笛,他把行李箱递给李小男,道:“广州我都安排好了,不用出码头,直接转接去香港。接待你们的人跟我有过命的交情,只知道你是我的表兄,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晓得了,晓得了。”王镛故作轻松,握住唐山海的手道:“季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你是处在刀山火海中,自己要小心。我也做过地下工作,知道这里面的难处。”      唐山海点点头,骤然笑了,王镛又说:“等我腿好了,我回来找你打篮球。”      “那不好意思,”唐山海说:“我又要拿长投压你了。”      “笑话!”王镛转向徐碧城,“他投三分就跟放炮一样,非得摆好架势瞄好靶心,才能投的出来。”      徐碧城抿嘴直笑,唐山海赶忙拉住王镛,说:“别说了别说了,我都被你翻出多少丑事了。”      王镛摆手,“好了好了,不说了。”      李小男扶着他慢慢走上船去,后面仍旧跟着几个暗中保护的人。唐山海眼望着轮船开动,还在挥手,恋恋不舍。      徐碧城抱着他的手臂,靠在身上,轻声说:“走吧”      “恩。”唐山海说:“下雨了,不该带你出来。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徐碧城摇头,“就是想睡觉,困得很。”      “医生说了,怀孕了时常会觉得困倦。”唐山海扶着徐碧城上车,回家唐公馆后,他自己又去了市政厅。      刘二宝带人寻回诊所,哪还有什么人,屋子里的东西倒是满满当当,可没任何有用的线索。抓来房东一问,这屋子三年前就租下了,是个美国人,原来是做牙医的,后来不常在这里问诊,但租金照付,他也就没管。房东再三保证,自己与什么军统地下党没有半点关系。      刘二宝在76号虽说是李默群安插在毕忠良身旁的眼线,可一直做的都是抓人拿人的活,分析情报他确实不在行,只得把一通人全都抓回了76号,还想着等李默群来审问。      李默群听到这个消息气个半死,他跟踪王镛已有好些天,但碍于他身旁保护实在太多,怕打草惊蛇,始终不得下手。就在盯梢的时候,唐山海居然出现在他视线中,李默群知道王镛肯定要找关系通过层层关卡,也知道他是黄埔一期的优等生,却没想到他找的关系居然是唐山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默群由衷的感到狂喜。      从当年夏天开始,影佐调回了日本,新来的柴山中将与他并不交好,再加之汪精卫病情愈发加重,他与周佛海、陈公博的斗争越演越烈,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更有传言,汪精卫已将把军事、经济分别交给陈公博和周佛海,自己打算去日本养病。政治斗争凶险更甚间谍工作,每每想到这里李默群便是一股恶寒,若真是这样,那他岂不是变成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刘二宝没有当场拿住唐山海的把柄,估摸着王镛人早就走了,李默群等不了太久,现在最要紧的是在汪精卫面前抓住一条大鱼,再立上一功,必定要在周佛海之前扳回一城。      于是,他向刘二宝下令,直接抓捕唐山海。      刘二宝咋一听,还以为自己迷糊了,又问了句:“是唐处长吗?”      李默群瞪了他一眼,刘二宝便话不多说,直接带人往市政厅去了。      那时周佛海兼任上海市市长,唐山海外语好又善交际,就协助他做外交事务。刘二宝自然不敢在市政厅动手,在市政厅附近蹲了好久,直到下午碰到唐山海出来,他的人才跟了上去。      唐山海早下班是想去百货给徐碧城买一些她爱吃的点心,车子刚拐过市政厅的街角,迎面来了一辆吉普把他的路给堵上了。唐山海熄火下车,还未有什么动作,便有四五个人涌上来,几把枪对着他的腰,刘二宝从人群中走出来,盯着他轻声道:“唐先生,这里靠近市政厅,我们不想太招摇,跟我们走。”      唐山海观察周围的情况,有一些人驻足看热闹,但更多人是匆匆走过,生怕祸事落到自己头上。路口两个,街对面三个,高处还有一个射击点。      他明白,自己动一动,就会被打成筛子。      别无他法,只能束手就擒。      唐山海知道李默群肯定会找上自己,却没想到会这么明目张胆,唐山海知道李默群还怀疑自己,但他自信绝不会有致命把柄落在李默群手里。更何况他现在还担着中日双方的对话人,又是周佛海的秘书,于情于理李默群都不敢这么猖狂,直接把他关进牢里面。      后来又想,李默群做事顾过谁的颜面吗?      没有。      76号抓人从来不需要证据,李默群办事从不讲究情理,自己能混到这么久才进来,已是奇迹。      前一个钟头刚动了刑法,此时李默群就坐在唐山海面前,抽着雪茄等他醒过来。      又过了几分钟,唐山海慢慢清醒,身上钻心的疼痛袭来,他眼睛被血水蒙住,看不大清楚,只能大概估摸着方向,朝李默群说:“舅舅,你这么迫不及待,我会屈打成招的。”      李默群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这么多年了唐山海最擅长的就是扮猪吃老虎,他把一张照片递给刘二宝,后者把照片举到唐山海面前。      李默群说:“前天拍的,跟你走在一起这个人是谁?”      唐山海抬起眼皮草草看了一眼,“不认识。”      “不认识?”李默群居然笑出声来,“仲康你不认识?你在黄埔最好的大哥,你不认识?”      “舅舅,”唐山海说,“昨天晚上玩得太厉害了吧,还没睡醒呢?仲康兄他在延安,或者在太行山,在打日本人。你以为都跟你我一样,醉生梦死?”      李默群走到唐山海,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唐山海條地握紧镣铐下双手,嘴角还带着谦卑的笑,“舅舅,你就放了我吧,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些照片连脸都看不清,你就指认我是卧底,太不讲道理了。”      李默群听若罔闻,把手里的雪茄直接插到唐山海的胸口,只听刺啦一声,他说:“我劝你还是老实些,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不然我叫碧城来跟你说说?”      唐山海猛地一动,咬着牙扬起脸来,“舅舅,碧城懂什么?女人家的,只懂吃喝打牌。”      “我也不想,毕竟血浓于水。”李默群望着铁窗外面的大雨,说:“况且她还正有身孕。”      唐山海一听,勃然色变,低声咆哮道:“她怎么了?”      李默群悠悠然转过身来,“现在知道着急了。”      半个小时前,李默群回家取一些文件,客厅里面已经开始打牌了,他笑着过去打了个招呼,道:“你们今天开始的早啊。”      孟珂说:“怎么现在回来了,刚刚碧城还打电话来,问你在不在家。”      “我知道,”李默群去了书房,“她电话打到特工总部去了。”      “怎么了?”孟珂问。      “没事。”李默群的书房孟珂从来不进去,她站在门口听到有人通报,说大小姐来了。      李公馆对于徐碧城来说就是娘家,按照家里排辈她是嫡亲最大的那一个女孩,到这边李默群还是让仆人叫她大小姐。      徐碧城的米色风衣被雨打湿了大半,任由仆人把她的外套脱下来挂好,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跟抽去魂魄一般。孟珂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徐碧城那样,疑惑不解。      她抱着徐碧城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徐碧城抹了一把脸,问:“舅妈,舅舅呢?”      “刚回来,在书房。”      徐碧城径直上楼,孟珂紧跟在后面,打牌的三位太太有些好奇,想过来探究竟,孟珂堆笑说:“许是又跟她先生闹矛盾了,你们先坐着。”      徐碧城站到书房门口,孟珂瞅着情形不对,推了她一把,“碧城,到底怎么了唐山海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说道唐山海,徐碧城的眼睛都红了,她深吸一口气对屋子里的人说:“舅舅,我要跟你谈谈。”      “你消息倒是灵通。”李默群话里有话,他站在书桌后,对孟珂说:“你先下去,继续玩牌。”      孟珂怔了怔,想说话又不敢说话,哎了一声转身下楼。徐碧城走进去把门虚掩上,从手袋里面掏出一本支票放在李默群面前。      李默群玩味了一会儿,说:“你长大了,会跟我谈条件了。”      徐碧城说:“舅舅,山海犯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家人没什么解决不了的。这些是孝敬您的。”      “你觉得我缺钱?”      “您当然不缺钱,可您缺朋友,影佐先生调走之后,您就更加势单力薄了。”      李默群靠在椅背上,望着徐碧城,简直要拍手称快,“碧城,我真是小看你了。”      “舅舅,我和山海会是您的盟友。我们相安无事,互利共赢不好吗?”      李默群抱着手臂,撑在桌面上,“你不会以为我什么证据都没有吧。”   他从抽屉里面拿出一个档案袋,扔在徐碧城面前,说:“拆开看看?”      徐碧城没有动,心扑通扑通直跳。她若拆开了,就证明心里有鬼,如果没有拆开,她真是摸不准李默群的底牌。      这一招太狠了。      “舅舅...”      “别叫我舅舅!”李默群抄起那本支票砸到徐碧城身上,徐碧城退后了两步,捂着额头直发晕。      李默群从书桌后面走出来,徐碧城身形未稳,还想追出去,脚下一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她抓住李默群的裤脚,样子别提有多狼狈。      “舅舅...”徐碧城揪着李默群不肯松手,“小时候您跟我最好了,带我去买吃的,带我去逛街,教我读书写字,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又急又悲,忍不住干呕起来,孟珂听到了声音连忙跑上楼,看到这一幕,过去把徐碧城扶起来,拥着她安慰说:“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      徐碧城趴在楼梯上恶心不止,她觉得这里每一寸空气都是血腥的味道,让人踹不上气。      孟珂见状不对劲,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徐碧城仓皇点头,孟珂一会儿笑一会儿恼,对李默群说:“孩子有喜了,你少说两句。”      李默群哪有一点舅公的心情,他冷笑说:“身子不好就好好养着,别出了什么事,倒怪我造孽。”      孟珂白了他一眼让徐碧城去客房休息,可她却拉住李默群不放他走,求道:“舅舅,我去看一眼,让我去看看他。”      唐山海连续承受了两轮刑法,李默群也累了,把人丢进牢房里,这才放徐碧城进来。      她那件外套出门的时候忘了拿,只穿了件短袖旗袍,牢里的冷风裹挟的血味迎面扑来,徐碧城挨着墙缓了好久。      李默群站在一边,也不叫人去拉她,淡淡地说:“不能进去,就不要进去。”      徐碧城装作没听到,憋着一口气来到唐山海的牢房门口。      唐山海想到徐碧城会来找他,毕竟两人是肯定要商量后面怎么办的。      可没想到徐碧城来的这么快,而且带着两道泪痕,他事前想好的各种话语都讲不出来了,他要劝徐碧城保持冷静沉着。可看到人,首先慌张的那个却是自己。      “碧城,”唐山海握住她的双手,说:“怎么不多穿一点。”      徐碧城捂着嘴巴,忍着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十年的卧底生活都抵不过这最后一根稻草。      唐山海以前总批评她感情用事,她现在又要顾不得了。      徐碧城拉住唐山海的手苦笑,“我忘记了,忘在舅舅家里了。”      这是告诉唐山海,她已经接触过李默群了。想跟他打太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是失败了。      “你回去吧,”唐山海说:“舅舅对我只是有些误会,等他想通了,过几天就放我出去。”      徐碧城抬起泪眼,望着一旁的李默群问:“舅舅,他说的对吗?”      李默群就这么冷眼看着,徐碧城这一问,他勾嘴一笑,转身过去觉得十分荒唐。都什么关头了居然还在演戏。      就在李默群转身的几秒钟,唐山海在徐碧城手心里敲下几个字。      徐碧城几乎是挣扎着逃出76号,此时天色将晚,大雨磅礴,她没有打伞,一步一步走在雨中,心中的众多情绪和她的身体,和她的牙齿一起打颤,咯咯作响。      所有的理性和坚强在慢慢崩塌,她缩着肩头捏紧手袋,大口大口的呼吸。      一个特务跑来拉住她,说:“太太,李主任叫我给你派辆车。”      徐碧城感到一阵可怖和恶心,猛地推开那人,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地,脚下奋力一撑,跌跌撞撞往前走。她的眼角逐渐湿润了,但不是泪水,而是雨滴。她的脑袋不停的空转,什么也没想,但又好像想了很多,周围什么都没有,但又有很多人来来回回,停停走走。      有于曼丽,有王天风,有朱徽茵,还有陈深,如果这就是代价,那也太大了。      徐碧城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她握紧双手,不断告诫自己:他们付出的够了,已经够多了。不能再退让,必须要救人,必须要救人。      这是她重活的意义。      李默群,      必须死。       ☆、冤孽   徐碧城知道她身后有人跟踪,所以回趟家换了阿香的衣服才出门。入夜之后天便不再下雨了,徐碧城踏着石板路上的水坑,一辆黄包车从后面赶上她,停在她身边问:”要不要坐车?”      黄包车夫戴着帽子,压得很低,但徐碧城仍能辨认出来,“老陶。”      陶大春把车杆放下来,让她坐上去,调了个头往东边跑去。徐碧城坐在车上,陶大春脚力不错,拉的飞快,凉风吹拂着徐碧城的鬓发,让她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几分。      等四周人少的时候,他说:“你们也是大胆,没有掩护,就跟地下党接头。”      徐碧城听得出来这里面的责怪,她募地冷笑,“若是给你们说了,说不定把人抓去给戴老板献殷勤。”      现在日本跟重庆政府做什么勾当,别人不清楚,她还不清楚吗?      日本人让唐山海给重庆沟通:一是承认满洲国,二是与汪伪政府和平共立,进而达到汪蒋共流,三是开放通商和口岸,允许日本驻军,并进行赔款,如此种种不再细说。唐山海和徐碧城当初拿到这份草拟电报时十分震惊。二人都是学过历史的,纵观过往几百年比这个更加屈辱的条约恐怕没有几个。好在重庆政府还剩几分骨气,告诫唐山海能拖则拖,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太平洋战争爆发,重庆政府找到了这个机会,一面利用日美之间的矛盾,争取最大的美援,一面利用中国的地域辽阔超长战线,死拖日本。      陶大春回头看了徐碧城一眼,她血色全无,黛蓝小褂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比不久前竟瘦了许多,他低声骂道:“你就任性吧,我看是纪律给你强调的太少了。”      陶大春并没有恶意,若真是遇到了王镛,他也不会真的把人截了奉送给戴笠,可徐碧城现下就是听不得任何再来指责对与错,她现在只要结果,如何救人。      她心里这么想着,这股劲儿却在看到宋勉那一刻泄气。      陶大春把她送到一处小旅馆,乖乖侯在门口望风,按照规定他不能进去,也不知道里面接头的人是谁。旅馆的招待领着徐碧城进了房间,在门口碰到了蓝胭脂,后者抱着手臂靠在墙上淡淡地看着她。      徐碧城没忍住,哽咽着叫了她一声,蓝胭脂轻轻叹了口气,拉过徐碧城说:“进去不管宋叔叔怎么说,你都不要顶嘴,服个软,认个错,我们一起想办法救人。”      蓝胭脂推开门,徐碧城梗着脖子,直愣愣站在那儿,宋勉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倒了一杯茶,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你怀孕了,先坐下。”      徐碧城由蓝胭脂扶着坐下,蓝胭脂坐在窗户边,以防有人跟踪窃听。      “我看你是不觉得自己错了是吧?”宋勉说。      徐碧城仍旧梗着脖子,不说话也不表态,蓝胭脂暗中踢了她一脚,徐碧城才松了口,“于理来说,我们是不遵守纪律。”      “于情来说,你们没错是吧?”宋勉把后半句话给她补齐了,堵得徐碧城哑口无言。      “好了,别说了,你们来是打嘴仗的吗?!”蓝胭脂往窗外望了望,说:“现在风声鹤唳,你们要商量就快些。”      宋勉说:“周佛海知道了吗?”      “知道了,”徐碧城说:“人就是在市政厅附近被抓的,他肯定知道。”      “给他通通气,敲敲边鼓。”宋勉递给她一份文件,徐碧城接过来,“这是什么?”      “他家幼海小少爷在日本激进的很啊。”宋勉说,“你留着,他若不愿意碰硬石头,就拿这个给他看。”      徐碧城打开文件,里面贴了一些照片,是周幼海参加读书会的影像,还有课表以及在刊物发表的宣言。      “我知道了。”徐碧城把东西装进包里。宋勉顿了顿,说:“李默群在始终是个不安分因素,前段时间戴老板给我下命令,”他似乎想了想措辞,接着说:“伺机刺杀李默群。”      徐碧城心头一紧,宋勉见她面色不好,正色道:“其实这个计划早就再实施了,你也知道,上策是他能为我们所用,中策是他跟军统互不干涉,下策才是杀了他。”      “我能明白,”徐碧城发觉自己吞咽有些困难,她咳嗽一声,说:“我早有此觉悟,大义灭亲。”      蓝胭脂转过头来,望着徐碧城知道她现在心中很乱,便对宋勉说:“要不改天再说?”      “不!”徐碧城打住她的话,眼神透着坚决,“事不宜迟,上峰是怎么安排的,我照做。况且李默群好像找到了些线索,如果他把这些东西交到南京去,山海就很难说清了。”      宋勉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遂点了点头:“一,由于我不能出面,你得去找周佛海,请求他帮忙执行这个任务,二,他如果接受,看他采取什么办法,他如果不接受,第三步,我们需要你潜入李公馆做暗杀。”      “下毒还是用枪?”      “下毒。”宋勉说:“他现在还得到汪精卫的信任,又是特务集团的领头人,不好明目张胆地做。”      “我明白。”      宋勉迟疑了片刻,说:“我知道让你做到第三步会很难。”      徐碧城没有接话,她抬手看了看时间,“我明天一早就去。”      第二天一大早,徐碧城便到了周佛海住宅,杨淑慧迎她进来,她估摸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笑呵呵地跟徐碧城念叨周幼海来信了,功课很不错,教授一直在夸奖他,还代问徐姐姐好。      徐碧城愣住了,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记得自己,他现在倒好,在日本躲清闲。      杨淑慧拉着她还要说什么,徐碧城抢着说:“周先生呢?他在吗?”      杨淑慧也愣住了, “你不是找我的啊?”      这时周佛海从书房里面出来,对徐碧城颔首,“唐太太来了,过来说话吧。”      徐碧城拍拍杨淑慧的手,跟着周佛海进了书房,周佛海坐在榻榻米上,推给她一个茶碗,“宇治的抹茶,尝一尝吧。”      徐碧城手捏着茶碗,微微转了转,才捧起来小口小口地喝下去,周佛海满意地点头,“唐太太很懂。”      “山海有日本朋友,常一起吃饭。”      “他的事情我知道了,”周佛海说:“我想戴老板一定急坏了吧。”      “周先生是聪明人。”      “让再让我猜猜,是不是要我去周璇?”      徐碧城摇摇头,周佛海怔住了,“怎么,让我去杀了他不成?”      面前的人没有讲话,周佛海独自乐了,“虽说我是有杀他的心,而且不止一天两天了,但话从唐太太口里说出来,我还是有些吃惊。”      “周先生觉得我做不出来这种事”      周佛海说:“我觉得你不至于这么心狠。”      “心狠?”徐碧城忽然不知道周佛海从何谈起,李默群自取灭亡,不是人人得而诛之?周佛海扶了扶眼镜,“他毕竟是你舅舅,不管他对别人如何,对你总还不错的。他如果真的虎毒食子,你以为你还能来找我吗?”      他站起身唤来一个仆人,低语了几句,再转头来时徐碧城居然哭了,也许是怀着孩子,情绪波动很大的缘故,她扭着手绢,怎么也止不住。      周佛海高高在上,也不安慰,俯首而视看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我可以接受戴老板的提议,正好也为我自己除了一个眼中钉。”      徐碧城收敛住泪水,从手袋里拿出一个棕色小瓶,周佛海接过来突然大笑,“可以,可以,你们想的很周到。”      徐碧城看着周佛海的笑,突然害怕这是不是再一次的与虎谋皮。这里面充满了权力和利益的交换,泥潭中尽是龌龊和肮脏,唯独她和少数几个人想从中寻到一种叫信仰的东西,找出来之后告诉别人,这个有多珍贵,可有谁会听?      多半会觉得她们很愚蠢。      徐碧城把东西交给周佛海之后,问他如何安排,周佛海却下了逐客令,只说自有安排。      她从周佛海家里出来,烈日当头,她靠在路边的一个阴凉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脑子里面一团浆糊,身子也没有力气,身似浮萍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      山海还在等我。      晚上徐碧城摸到接头地点,蓝胭脂和宋勉早就在你那儿等她了。      “迟到了。”宋勉说。      “有尾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甩掉。”徐碧城开口准备通报白天的情况,宋勉却扬手,说:“我都知道了。”      “什么?”徐碧城不明所以,向蓝胭脂投来询问的目光,蓝胭脂解释道:“只能说是天助我也。周佛海秘密下午约见了宋叔叔,要他十号安排李默群出来。”      “十号?”今天是八号,那十号不就是两天之后。徐碧城说:“他在拉拢你?”      “我是李默群的办公室主任,他的行程都是我安排的。十号岗村少佐会约李默群去稚园,我会在一旁促成这次见面。”      “岗村?!”徐碧城说:“日本人果真对李默群如此不满吗?”      “应该说是岗村浩一对他怀恨已久了。”宋勉说:“梅机关新来的柴田中将也觉得李默群很难管束,大有取代他之势。”      “墙倒众人推,就算知道李默群是被人暗杀,汪精卫也只会默认为是日本人做的,不会迁怒军统。”      “正是这个道理。”宋勉打量了一番徐碧城,她又瘦了一圈,他给蓝胭脂使了个眼色,蓝胭脂拥着徐碧城轻声说:“你可以休息一下了,这几天你是不是都没有休息。”      “我睡不着...”徐碧城说,但凡只要她一闭眼,上辈子的事这辈子的事都跟电影一样在她面前闪过,唐山海受刑的样子,报纸上被处决的消息反反复复出现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压榨她的神经。      “我真的睡不着....”徐碧城唔地一声捂住眼睛,“我是真的很担心他...我们,我们共用一个代号,如果他死了,”她深吸一口气,放下手来,而眼眶中布满红血丝,“如果他死了,就是我死了...”      徐碧城并没有流泪,而一旁的蓝胭脂却像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她情不自禁地望向宋勉,可宋勉却并不接受她的目光,而是偏向一边,说:“徐碧城,你可以回去了。”      “我送她回去吧。”蓝胭脂还没说完,就被宋勉斥责道:“现在什么情况,你还要跟她同进同出,想惹祸上身吗?”      蓝胭脂也是烈脾气,回道:“你们太无情了。”      宋勉从来不跟蓝胭脂吵架,他作为一个男人,也吵不过蓝胭脂,但他自己的规矩,蓝胭脂很清楚。      徐碧城不想蓝胭脂为难,便说:“我自己回去就好,你们也小心,不要被跟踪了。”      9日晚上,李默群造访唐山海的牢房,见唐山海虽然浑身每一块好肉,但仍旧笑嘻嘻的,说他没接受过训练,鬼都不信。      唐山海还有兴致跟他打招呼,“舅舅,怎么这会来了?跟我谈心吗?”      李默群叫牢房里面的人退下,唐山海双手都被绑着,挺直了背,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刚刚一个在南京的朋友跟我说,汪精卫怕是不行了,已经拟好了文件...”      唐山海动了动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听李默群继续说:“要周佛海代理行政院副院长,政治委员会、军事委员会由陈公博主持...”      “除此以外,林伯生,褚民谊这些人还经常接见...”      “却唯独没有召见舅舅你是吗?”唐山海歪着头想了想,说:“舅舅有时候我挺奇怪的,很多人都觉得新政府是个笑话,人人都有两副面孔,你怎么就这么认定它了。”      李默群撑着桌面,低声笑了,转过身来手里夹着一根雪茄,说:“碧城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的身世?”      “只说你去日本留学之前,都在他们家住着。”      李默群说:“我堂姐,就是碧城的母亲,她对我还好,就是他父亲,再加上外公,总是瞧不起我,觉得我耍小聪明,不够正直,在家里呼来喝去是常有的事。我母亲有一次从乡下来看我,临走的时候你猜她跟我怎么说?”      “怎么说?”      “教育我要好好的,不要惹主人家生气。”李默群哈哈笑出声来,点燃了雪茄,抽了一口,重复了一遍,“不要惹主人家生气,山海,你想想,是不是对长工才会说这种话。”      唐山海沉默了,李默群接着说:“人活着无非拼一口气,我从一个乡下穷小子到如今能够在一方呼风唤雨,也挺厉害的啊,是不是?”      “这是自然,”唐山海咧嘴笑道:“舅舅让地下党闻风丧胆,让军统无处可逃,试问谁人能做到这点。”      李默群笑容僵在嘴边,道:“你在骂我。”      “我哪敢。”唐山海伸了伸背脊,说:“不过您现在的位置,上面沾满了鲜血,你不嫌脏吗?”      “我不走,就被人踩在脚下,我不走,就会有人推着我走...”李默群眯着眼睛从镜片后面盯着唐山海,慢慢走到他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      唐山海撕一声忍着没喊出来,李默群矮下身去,幽幽道:“还真是副硬骨头啊。”      “全靠舅舅抬举。”      李默群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快别,别给我戴高帽,我受不起。”说话间人已经出了牢房,留下唐山海一个人独坐其间,静待消息。      第二天一早,宋勉照例给他汇报一天的行程,并提到晚上岗村浩一想请他吃饭。      “不去。”李默群一口回绝,“我与岗村什么交情,他是想做黄鼠狼还是想做司马昭?”      宋勉勾嘴一笑,说:“听说他夫人从京都回来了,您不是挺喜欢岗村夫人的吗?”      岗村夫人是名媛圈中的一枝花,长得极美极艳,出身京都名门,颇有见识和学问,再加之日本女人多半要温柔些,赢得官场上一众男人的芳心,李默群便是其中一个。      李默群还在考虑,宋勉又提醒他说:“今晚听说柴田中将也会去。”      柴田是他的顶头上司,就算两人再不和,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碍于情面李默群总算点了点头,道:“那你安排吧。”      晚间车子开到稚园,宋勉为李默群打开车门,刚下车他便觉得气氛不对劲。      平日到了晚上这院子里歌舞升平,在门口都嫌吵,可今晚里面半点声音都没有,安静的如鬼屋。      李默群走进门去,眼睛的余光撇到院外七八个特务,再望向马路对面也有人蹲点。李默群干了一生的特务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他边走边对宋勉说:“我记得我待你不薄啊?”      宋勉为他打开门,恭敬地弯腰往里面一请,“主任,好好玩。”      李默群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宋勉关上了大厅的门,啪地一声犹如枪响,把他往鬼门关里面赶。      他出了一会儿神,一声“李主任”突然响起来,他惊出一身汗,仰起头来周佛海的脸出现在他头上,紧接着是岗村浩一的,还有他那美艳太太的脸。      三个人向他招手,“李主任,快上来,舞姬唱了两轮了。”      李默群两条腿在裤管子里打颤,他慢慢走上二楼,满屋子的贴金镶银晃得他眼睛发疼。      周佛海迎面笑着道:“柴田先生今晚有事来不了了,央了我来作陪,不告而来,李主任不会生气吧。”      “周市长说笑了。”李默群说:“听说你又要高升了,我也不敢生气啊。”      周佛海拉着他进了包厢,两个白面艺妓端着三味线在弹唱,李默群跪坐在榻榻米上,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凉,连对面岗村夫人美丽的笑容,都像是黑白无常在挥动催命符。      岗村浩一为李默群斟了一杯清酒,说:“听说李主任把山海君关起来了?”      李默群望着那杯酒,道:“那又如何?”      “按道理来说,”岗村浩一瞅了瞅周佛海,“是家事,我们不该插嘴的。但是山海君被关了,与重庆政府的电报就断了,误了大事不好啊。”      “你就不怕他是军统卧底?”      岗村浩一邀着自己夫人,大笑着摆手,“他是卧底?怎么可能!就他那个性格做不来卧底的。”      李默群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也不多费这个口舌,只是看着那杯酒出神。      岗村夫人从丈夫怀里挣扎出来,红着脸说:“李主任,请吧。”      李默群看了一眼这个女子,突然明白她也不过是岗村用来开拓人脉的一个棋子。      一个美艳的少妇,真真是比妓女来的更加销魂,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而自己居然就真就载在美人计上。      周佛海见李默群不喝,自己先饮下一杯,说:“主任,这是夫人从京都带回来的,可不要负了人家的美意。”      他又说道:“说也奇怪了,李主任要抓卧底,既然都知道地下党的踪迹了,为何不实施抓捕,反而就盯着唐山海。”      岗村浩一也在一旁附和,“对哦,上次也是麻雀小组的事匆匆了解。李主任,”他看向李默群,“你这样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啊。”      李默群重重叹了一口气,中国人讲究师出有名,揭竿起义如此,杀人也是如此。      今晚他就要身死,之后按给他什么稀奇的罪名,也都管不了了。      此时那两名艺妓竟然唱起了中国歌曲,三味线声色纯净而忧伤,那两人合唱道: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      李默群捏着小小的酒杯忽然一抖,一滴溅在手上,他整颗心呼地一沉,含泪仰头饮了下去。      两天后天还未亮,徐碧城接到电话,她匆匆穿了衣服赶往李公馆。      那里乱作一团,76号的人,宪兵司令部的人,特工总部的人挤满了一屋子,孟珂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手中夹着一根烟,已经烧到屁股,她却没有丝毫反应。      徐碧城从众人中走到孟珂跟前,叫了一声:“舅妈...”      孟珂眼睛发直,死盯着地面道:“你还有脸叫我舅妈?”      “舅妈什么意思...”      孟轲心寒至极放声大笑,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双眼赤红,“什么意思?你舅舅死了,唐山海就要放出来了吧。”      徐碧城眼睛也红了,宋勉听到消息从书房里面窜出来,来到徐碧城身后,只听孟珂声音沙哑,“徐碧城,我不管你是哪头的,我只问你,我待你好不好?”      “舅妈,你别激动...”      “我不激动!”孟珂高声打断徐碧城的话,咬牙切齿:“我只问你一句,我们对你好不好?”      徐碧城道:“...好...”      孟珂猛地扑过去揪住徐碧城的衣领,她比徐碧城高一些,从上往下盯着徐碧城,眼珠子几乎要夺眶而出,徐碧城扶着浑身发抖的孟珂,带着哭腔劝道:“舅妈,你冷静些。”      孟珂却不听她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徐碧城重重扇了一巴掌。      徐碧城顿感天旋地转,头磕在木质沙发的一角,宋勉连忙过去想要拉她起来,徐碧城却推开他,心里百般滋味,她捂着额上的伤口,看着眼前发疯的孟珂要命似得朝她扑过来,若不是宋勉领人按住她,徐碧城早就被孟珂撕碎了。      孟珂又哭又笑,指着徐碧城道:“徐碧城,你早晚要遭报应的!”      徐碧城听到这句话,头越发眩晕,从头凉到脚,几个特务抬着盖着白布的尸体从二楼下来,她只看了一眼,如同受到莫大的刺激,身子一软,瘫了下去。      徐碧城难得的梦到了孩童时代,李默群在教她写字,教她如何应付家教,又不被父母责罚,而客厅中外公和父亲在看账本,母亲和外婆在饭厅摆饭。      这样的场景叫她好好回忆,她是决计想不起来的,却总是会出现在梦中,那般真切,那般甜蜜。      夜来幽梦忽还乡,总道世事最无常,少年壮志,失落在何方。      她睁开眼睛时,唐山海正握着她的手,靠在病床边睡着了,徐碧城抬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却带着下身一阵剧痛。      火石电光间,徐碧城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捂着小腹,一种巨大的空虚向她袭来,要拉她进万劫不复的黑洞。      唐山海听到声响,猛地起来,正对上徐碧城不可置信的眼睛,那其中有失望有震惊也有悲痛。      他也红了眼眶,将徐碧城拦在怀中,想了很多安慰的句子,但都一句句哽在喉头。他平日口吐莲花谈笑风生,到了此时却这般笨拙,他紧紧抱着徐碧城,一滴泪掉下来,挂在徐碧城的眼角。      他说:“...碧,碧城..,我们还年轻...”      徐碧城喊不出来,哭不出声,只会干掉眼泪,孟珂那句报应久久在她脑海中,萦绕不散。      她咬着唐山海的手臂,终于冲破谜样的禁锢,放声大哭,若有报应,冲她来便好了,关孩子什么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挂了一个星期,收藏居然是个位数(痛哭) 在打个广告,隔壁打算写霍去病的原创言情文。时间从元朔六年到元狩六年,以霍去病几次出击匈奴的正面战争为线索。 女主前期文雅,后期成长,霍去病前期阳光少年,后期沉默少言,傲娇公主和傲娇将军。不死遁,不阴谋论,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合理想象。 感兴趣的欢迎点个收藏。 ☆、参商   翻过年的春天,徐碧城小产后唐山海悉心照料,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现下身体已经大好,本想抽些时间多陪陪她,却在这时接到消息:汪精卫旧伤再次复发。他的日本主治医师建议汪精卫去名古屋帝国大学附属医院进行救治。周佛海接到电话要立即赶往南京,徐碧城知道汪精卫这一去就没命再回来,政局朝夕即变,实难捉摸。她建议唐山海一定要想办法跟着周佛海去,不然触摸不到变革的脉搏,会非常被动。      唐山海坐在书房,沉默了许久,说:“我知道形势一触即发,只是我也有私心。”他望着徐碧城,“我不想离开你。”      徐碧城的心被他塞得满满的,没说什么劝他的话,只是拉着他的手,轻轻摇着。唐山海最无法的就是她没声没息的撒娇,便答应下来说:“我跟白头翁汇报一下。”      那夜,已经入春的上海居然下起了小雪,春意料梢,公园里的梅花也多发了几枝。唐山海和徐碧城走在林间,他伸手要去摘下来,却被徐碧城拉住,说:“别,就这样多好看。”      唐山海忍住笑意,把徐碧城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老远便看见亭子中蓝胭脂一席红色大衣,在冲他们招手。徐碧城走近一看,蓝胭脂正拿着一支红梅,笑的特别开心。      “我没你这么矫情,喜欢就摘下来,光看有什么用。”      蓝胭脂和徐碧城给唐宋二人放风,她如是说道。徐碧城兴致不高,瞅着一树梅花直发呆,蓝胭脂调笑道:“知道唐山海是你心尖上的人,他走了你肯定孤枕难眠对不对?”她冲徐碧城眨眨眼,摸着下巴说:“要不要我去陪你啊?”      徐碧城白了她一眼,反口问道:“你跟宋先生办了这么久的订婚夫妻,就没下文了?什么时候真结婚?”      蓝胭脂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他能跟我结婚才真是见了鬼了。”      徐碧城的感情经历蓝胭脂很清楚,但她从来没问过蓝胭脂是怎么想的,“你不是说喜欢就摘下来吗”徐碧城问她:“是宋叔叔不好摘?”      “不是,”蓝胭脂看着那个方向,说:“是他要抱着死掉的未婚妻过一辈子。”      徐碧城无话可说,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跟一个死人去争,毫无成就感。      唐山海与宋勉谈完了,四个人要一起往回走,路过一家钢琴店,蓝胭脂指给徐碧城看,说:“我特别想买这架钢琴,我爸非不让。”      “为什么?”      “他觉得我弹得不好,况且家里已经有一架了。”      “我们家也有一架,”徐碧城看了唐山海一眼,说:“我们都不擅长,摆起来不过是装饰。”      蓝胭脂没认真听徐碧城的话,她左右看了看,说:“没尾巴吧?”      宋勉握拳咳嗽一声,“你要干嘛”      蓝胭脂回头瞪了他一眼,走进店铺里面,老板是个蓝眼睛大鼻子的外国人,态度很温和,蓝胭脂说要试一试,他亲自调好了音色。      “谈个什么呢?”蓝胭脂想了想,宋勉却在催促她说:“快些,你又任性了。”      徐碧城和唐山海对视一眼,不由得发笑。      “那就送别吧。”蓝胭脂按下一个琴键,发出董地一声脆响,“弘一法师的送别,都知道吧。”      唐山海十分给人面子,说:“都会,都会弹来听听。”      蓝胭脂来劲儿,起了范儿就在街边的钢琴店弹奏了一曲送别。      情千缕,      酒一杯,      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弘一法师的俗世好友许幻园在破产之夜,也是个雪天,与之告别,远走他乡。弘一法师哀愁之际写下了这首送别,几年之后“天涯五友”再次相遇,几人家道中落,几人壮志难酬,更有人遁入空门,世事难料令人唏嘘。徐碧城想到其中典故,更加伤心,背着唐山海躲在一角唉声叹气,唐山海看在眼里,想到肩上重担,只能忍痛装作视而不见。      第二天晚上,雪不下了,倒是下起了小雨。唐山海站在专机的悬梯上,也不顾风雨,望着远处翘首而立的徐碧城,也不管她听不听的见,轻轻说了句:碧城,再见。      飞机穿过云层就是一片晴好,无风也无浪,窗外一片漆黑,趴在玻璃上也什么都看不见,偶有几点星火不知是飞到了哪座城市的上空。唐山海坐在机舱内,耳边是周佛海等人在开紧急会议,他却听不进去。      少年时,他混身是胆,从不惧远行,只盼能展拳脚,舍身为国,可如今他却真真实实担忧起来,忧心的事很小,却无一不跟徐碧城有关。      唐山海走后,并无大事,每日九点他必会给徐碧城打电话,生活琐碎,也是两人最期待的时光。转眼如夏,掰着指头算唐山海怎么也该回来了。      某日夜间,唐山海电话中语气有些怪异,电话那头十分嘈杂,好像是个酒会,还不断有人朝这边喊。      徐碧城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唐山海在那头打了几圈太极,徐碧城以为他周旋去了,便要挂掉电话,却没想到电话机那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快速说道:“经常去的茶楼你知道吧?”      “知道。”      “现在还没宵禁,你去给我买些点心在家放着,我想吃了。”      “好。”      话不多说,徐碧城知道肯定有情报要传递,家里仆人多,多半都是日本人的眼线。她只能便装作身体不舒服,让阿香叫了一辆黄包车,弯弯绕绕往茶楼走。      半小时后,徐碧城准时出现在茶楼,老板是军统的人,也认识徐碧城,陪着笑脸跟她打招呼,“太太,是不是要来拿定的点心?”      “做好了吗?”      “好了好了,你随我来。”徐碧城跟着老板到了里间,阿香留在外面望风,刚踏进密室,电话机就响了起来。      徐碧城浑身的汗毛倒竖,她连忙扑过去把听筒放在耳边,说:“我在。”      “听得见。”唐山海说:“这是行政院的周佛海办公室,是领导专线,不会被监听。我是从酒会上偷溜出来的,现在我向你复述情报,你要一字不漏告诉白头翁。”      “我明白。”      唐山海吸了一口气,尽力回忆刚刚的对话,把所有细节和琐碎的消息拼凑在一起,片刻之后,他说:“据日本海军省古川上将无意中与我透露,最近日本海军舰队正在秘密集结,目标琉球群岛,恐再来一次珍珠港事件。”      徐碧城咬着嘴唇默默记着,唐山海在那头说:“完毕。”接着就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徐碧城一时心动,差点喊出他的名字,“山...等等!”      唐山海那时窝在黑暗中,门口来来回回都是巡逻的哨兵,耳边是千里之外的徐碧城呼唤,他索性坐在地上,用外套包住头,“听得见。”      徐碧城顿了顿,越是到这个关头,越不知道该说什么,老板在门口张望不停地对她使眼色,马上就宵禁了!      “你注意...保重。”      春风化雪,唐山海的笑容绽放在嘴边,“我知道,你也是。”      啪。      电话挂断了,徐碧城把听筒放回原位,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会了,又好像充满了力量,挺直背脊往外面走。      阿香本坐在门口,听到身后有声音,立刻站起来,“太太,怎么样?”      “顺利。”徐碧城沉声道:“我们回家。明天约辆车去蓝小姐家。”      按照规定,宋勉和唐山海很少公开见面,私底下也保持绝少的交集,外人看起来他们不过君子之交,工作关系。这样如果有一方被发现异常,另一方不会被牵连,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对方。      如有消息要传递,就靠徐碧城和蓝胭脂之间的同事关系。      徐碧城一夜未眠,在脑海中搜索了她知道的所有海战信息,她坚信这个情报十分重要,一定要尽快告诉宋勉。      早上,徐碧城按捺住情绪,不慌不忙地吃了饭,这天正是周末,便叫阿香约了一辆车说去逛街。      约莫九点来钟的时候,车子到了,徐碧城独自坐上去,阿香把手袋递给她时候,徐碧城说:“家里你帮我看着,书房绝不能让别人进去。”      “我知道了,太太。”      车子带着徐碧城到了中央商场,徐碧城从容地走进去,却又后面窜了进来,穿过两条弄堂就是蓝公馆。      徐碧城撑着洋伞遮住大半张脸,快步走着,再拐一个弯就要看到目的地了,猛地她停住脚步,下一秒缩进角落里利用死角遮住自己的身影。      过了两分钟,徐碧城探出头来清清楚楚地看到蓝长明和蓝胭脂全被推上一辆军车,按照车牌号来算,是宪兵司令部的车。      徐碧城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之前一直有传闻蓝长明是红色资本家,莫非如今日本人掌握了证据,东窗事发?      徐碧城想看得清楚些,又往外面探出些身子,几个日本兵朝这边弄堂看过来,徐碧城头皮发紧,眼见就要被发现了。      一瞬间,她被人拉了回来,徐碧城快速转身掏出手袋里的枪,对准来人。      “小男!”      “嘘!”李小男捂住她的嘴巴,把人压在墙上。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徐碧城没有见过,她伸出手打横一指,朝着弄堂深处走。      徐碧城会意快步跟了上去,低声问道:“蓝长明真的在为你们做事?”      “他有一条航线为我们运输药品,昨天晚上有一艘船在吴淞口码头被海关的人拦下来了。”      “之前没有作掩护吗?”      李小男摇头,“没用,表面上是香烟。可宪兵司令部对蓝董事长怀疑已久,一盒一盒的拆开来看,盘尼西林和吗啡都是紧缺的药物,一眼就看出来了。”      徐碧城深吸一口气,“还带走了蓝胭脂,军统也有危险了。”      李小男看了徐碧城一眼,低着头说:“抱歉。”      “先别说这个,有没有营救计划。”      “有!”李小男说:“还得靠宋勉的关系,就当是普通的走私,罚了款就放出来。”      “我可以去跟他说。”徐碧城想了想,“我现在就去。”      她抬腿正要走,一个穿着大褂的男子从路口跑过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说:“组长,姓宋的也被带走了。”      他说的是宋勉,徐碧城脑子翁地一声,她不禁后退了两步,对李小男说:“不行,宋勉是蓝胭脂的未婚夫,宪兵司令部肯定会重点排查他。”      李小男闭上眼睛,徐碧城问:“南京有没有关系?”      “我试试看联系上级。”李小男对徐碧城说:“碧城,你跟蓝胭脂关系好,要小心宪兵司令部的人找上你。”      “没事。”徐碧城摇头,“接管情报工作的岗村我熟,他不会对我怎么样。”      “那边好。”李小男打了个响指,小组的人全部集齐,她做了个手势,所有人迅速撤退,临走前她对徐碧城说:“我们可能又要合作了。”      徐碧城笑笑,“我都驾轻就熟了,我去联系飓风队,你若有计划,要提前告诉我。”      “好!”李小男点点头,消失在薄雾晨光中。      中午的时候徐碧城回家里,倒在床上,开始梳理现在的情况。      蓝胭脂和宋勉都被监视了起来,她拿到的这个情报又必须要发出去,没有汇报过上级,没有得到指令,怎么能发电报,这不符合程序。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往前走字。      战争最后的安魂曲已经吹响,事关大局,徐碧城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她唤来阿香,让她守在书房门口,搬出了电台,摆好设备,用了多种加密方式,把信息传递给重庆。      “山海在的话,又要批评我了。”徐碧城念念有词。      信息不长,不过二十个字,发报时间只有两分钟。徐碧城却满头大汗,正要舒一口气时,阿香砰砰在外面敲门。      “太太!太太!”      徐碧城一面拆解电台,一面应道:“怎么了 ?”      “是宪兵司令部的人,好多日本兵。”      徐碧城一个头两个大,终究还是找上门来,她看了一圈,把电台就明晃晃放在柜子里。      反正唐公馆用电台帮日本人联系重庆的事谁人不知?徐碧城倒不怕岗村在这一点上发难。      她听到楼梯上军靴踏地的声音,连忙把睡衣披在外面,头发放下来。此时门口又响起来敲门声,这次咚咚咚声音极大,每一声都让徐碧城内心一紧。      她慢慢打开门,果然是岗村浩一站在门口,全副武装挎着军刀,微笑道:“午安,唐太太。”      “岗村,你还知道现在是睡午觉的时候啊?”唐山海跟岗村关系不错,徐碧城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岗村浩一伸头往房间里面看了看,说:“唐太太这里午觉吗?”      徐碧城道:“我在给山海写信,写累了就在这里休息,有问题吗?”      岗村浩一长长的哦了一声,“没问题。”      “没问题你这是要作什么?”徐碧城红了眼睛,指着楼上楼下十几个大兵,吼道:“山海知道吗?你就带着人闯进来。”      “我也是没办法。”岗村浩一好像还很委屈,“上级叫我接手上海的情报工作,我也不想打搅太太,可是昨天晚上抓到一条大鱼。”      徐碧城抱着手臂强撑着当家女人的气势,可眼泪偏在打转,“我还没听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蓝胭脂家的事,这跟你有关系吧,”      徐碧城一时语塞,她说不能没关系,这太假了明明她们的关系人人皆知,可也不能说有关系,不能惹祸上身。      “她怎么了?我早上给她打电话要约她出来逛街,一直没人接。”      “蓝董事长被我们查到跟□□有关,蓝胭脂小姐也难辞其咎。”岗村浩一说,“唐太太,你知道我们现在跟蒋先生达成共识,是一致抗共。”      “一致抗共?”徐碧城装聋作哑,“我记得发过这个电报,可不记得重庆有回应过。另外,”她强调道:“我们只是牵线,不做任何决定。”      岗村浩一皱起了眉头,说:“太太,我不过想让你帮我指正一下蓝长明确实有通共嫌疑,怎么就这么难?”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徐碧城笑了,“别说我和蓝小姐是朋友,就算我们不是朋友,我也不会平白无故去指认一件不了解的事。”      岗村浩一百无聊赖地掏了掏耳朵,“太太,中国句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徐碧城退后了一步,“你敢!”      “山海君拖拖拉拉这么久,上面是看不出来了,我还看不出来吗?都是推脱的借口。我帮他不少忙,你就不能帮我一个忙?”      徐碧城没想到岗村浩一抓住了这一点,她却不能服软,说了软话,就变相承认唐山海的拖延计策。      她只能顺着自己的性子,大声说道:“你要做假证,倒怪我不配合了?武士道精神就是这样的?我做不来,你去找别人。”      说完就把房门砰地关上了,徐碧城趴在门口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岗村浩一低声嘟囔了几句,揣着闭门羹败兴而归。      宋勉作为重要关系人被押在办公室里面,蓝胭脂则被锁进了牢房。从事发到现在,他们两一直未得见面。好在他还有新政府的职务,只是过来问话,却探听到蓝胭脂居然被用了刑法。      也不知道宪兵司令部是不是查到了什么,限制了宋勉的自由,连家都不让回,他只能呆在办公室里面。想到地下室中,蓝胭脂正在日本人手里挣扎,宋勉便一阵心焦。      做了这么多年的卧底,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道真就要被误打误撞在这阴沟里面翻船吗?      他却不知道动刑的事是蓝胭脂主动要求的,本来的目标是她的父亲,她父亲已经六十了,那还禁得住严刑拷打。      可蓝胭脂也只是个姑娘家,还不能死撑,若是死撑了,就会被看出受过训练。      身体一旦放松就更加容易受伤,不过半天蓝胭脂已经皮肉绽开,气息奄奄。      问话的日本人也疲了,到了后半夜终于舍得把蓝胭脂扔进牢里面,和蓝长明关在一起。      蓝长明长得瘦削,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出身富贵家底殷实,是黄金白银供起来老爷,何时受过这样的苦。而蓝家子嗣凋零,三十岁多岁的时候他才得了一女,便是蓝胭脂,自小就是捧在手心里面的,她又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蓝长明颤抖着把蓝胭脂扶在草垫子上坐好,老泪纵横,“你母亲要怪我了,又要给我托梦了。”      蓝胭脂咬着牙齿,忍住疼痛是,低声说:“我的好爸爸,你怎么还真在为地下党做事啊?”      蓝长明哆哆嗦嗦把眼镜取下来,说:“中储券发行的时候,我为了自保,头一个出来响应汪精卫,你还记得吗?”      蓝胭脂当然记得,那时但凡有些骨气的银行家都反对发行中储券,金信银行除了蓝家这个大股东,还有英美注资,并不是首当其冲的那个。没想到蓝长明的作为让她大跌眼镜,居然第一个出来拥护汪氏政府,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你母亲那时候跟我托梦了,说没想到我做出这种事。”蓝长明暗地里叹气,“我不想你母亲看低我,也不想女儿看低我,刚好那时候我手底下有个经理是地下党,他向我试探开发航线,运输药物。”      蓝长明想这也算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做的隐秘不容易被发现,还能为抗战尽一份力,何乐而不为。      蓝胭脂哀呼一声倒在草甸子上,低声埋怨:“爸爸,你可把我害惨了。”      “我知道,我知道,被铺之前我发了求救的信号。”蓝长明说,“我就怕你支持不住。虽然我晓得,晓得你,你是...”      蓝胭脂觉得不对劲,立马翻坐起来,说:“爸爸,你知道什么?”      蓝长明拿着眼镜傻呵呵地笑道:“你那点事还想瞒住我?没事,我不会说,明天你就把所有的事都推到我身上,如果运气好,我..."      “爸爸...”蓝胭脂截住父亲的话头,抢着说:“你可不要乱想,我们没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      办公室中宋勉还在等在消息,岗村浩一终于结束了会议,从会议室里面出来,绕着头发嘟囔着:“糟糕!我都说我不擅长情报了。”      他打开门,朝宋勉鞠了一躬,道:“宋先生,让你久等了。”      “不会,”宋勉说:“事情弄清楚了?”      “没有啊。”岗村浩一有些苦恼,本想让徐碧城做个人证。坐实蓝家的通敌罪名就好了,哪知道徐碧城并不买账。而蓝长明作为商会主席被捕,多家银行和码头都纷纷罢工,给岗村浩一很多的压力,刚刚南京还来电话催促此事要尽快解决。      “真是伤脑筋呢。”岗村浩一自言自语道,“南京紧要那批药品,我看我只能把人和东西都送到南京去了,也劳烦你跟着去一趟。”      “啊?”宋勉没听明白。      岗村浩一说话从来轻声细气,很有礼貌,带着日本人特有的抱歉感,他重复了一遍说:“今晚就走,坐船去南京,你和蓝家父女一起。”      与此同时,李小男躲开层层监视找到徐碧城。      “他们要把人和东西都带到南京去。”      “这么快!”从事发到作此决定不过两天,徐碧城惊叹岗村浩一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和办事的速度。“你们打算怎么办?”她问道。      李小男摇头,“不行,那批药物不能去南京,上级有指示:战场急需,我们一定要拿到。”      徐碧城想了想,沉吟道:“我来想办法,把那批药品偷换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挂了一个星期,收藏居然是个位数(痛哭) 在打个广告,隔壁打算写霍去病的原创言情文。时间从元朔六年到元狩六年,以霍去病几次出击匈奴的正面战争为线索。 女主前期文雅公主,后期成长,霍去病前期阳光少年,后期沉默少言,不死遁,不阴谋论,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合理想象。 感兴趣的欢迎点个收藏。 ☆、梦生   开船之前三个小时,岗村浩一接到徐碧城的电话。电话那头徐碧城问:是不是要有船去南京。      “是啊。”岗村浩一说:“唐太太有事吗?”      “我想跟你的船去南京。”      “诶?”岗村浩一尾音拖得长长,“你为什么这时候要去啊?”      “我跟山海好久没见了,想去看看他,现在形势很紧张,到处都在打仗,我可不敢一个人出门。”      “那你告诉他,他会派专人保护你的嘛?”      徐碧城听出来岗村浩一在推脱,便耐着性子说:“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嘛。”      岗村浩一愣了愣,而后拍桌大笑,“我懂,我懂,你们中国人说小别胜新婚,我能明白。”      徐碧城十分配合地娇羞着埋怨了他一声,可是岗村浩一那头又道,“可我还是觉得奇怪,不急在这一时一刻的。”      徐碧城知道岗村浩一没这么容易被糊弄住,干脆放开了说:“我和蓝胭脂也是朋友,同事这么久了,她一去南京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问题,我确实很想见见她。”      岗村浩一手指叩响桌面,对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高山流水情嘛,我理解的。这样吧唐太太,船是晚上八点从军用码头出发,你到时候过来吧。”      “诶,好。”      岗村浩一挂了电话,宋勉就坐在他办公室里,把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可他还装傻问:“岗村君好像有心事啊?”      岗村浩一晃了晃脑袋,啧啧叹道:“唐太太和山海君的感情真好啊。”      宋勉又道:“你带着这些药品就是一船炸弹。你不怕被人惦记着?”      岗村浩一点了一支烟,在吞云吐雾中说:“我只怕他们不敢来。”      晚上八点差十分,徐碧城到了军统码头,岗村浩一在那儿恭候她,见她身后的阿香拎了两个大箱子,问道:“唐太太,带这么多东西?”      徐碧城说:“都是些山海日常会用到的,你要检查吗?”      岗村浩一摆手道:“不用不用,唐太太真会说笑话。”      徐碧城微微点头,又问道:“我带个女仆不碍事吧。”      岗村浩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旁的夫人,“唐太太你真是厉害,明知道我不会拒绝你,还要问。”      徐碧城冲岗村夫人报以微笑,“你带的是夫人,我带的是女仆,不一样的。”      岗村浩一伸出手引徐碧城上船,“都一样,快些上去吧。”岗村夫人不太会说中国话,白面红唇牵出温柔的笑容做了个请的姿势。      徐碧城颔首仰头往船上走去,阿香拿着行李跟在她后面,两人进了卧房才暗里地舒了一口气,算是通过了第一道关卡。      徐碧城坐在椅子上,说:“等一会儿我把岗村引开,顺道探探他的口风。”      阿香重重点头,“明白。”      一艘船于暗夜中在海上的航行,一盏信号灯忽明忽暗,此夜天气很好,风平浪静,可众人的心中有暗潮涌动。      岗村浩一带徐碧城去见了蓝胭脂,当着岗村浩一的面徐碧城自然什么都不能说,去见一面不过是暗示蓝胭脂今晚有行动。      “你有没有给我带胭脂和香水啊?”蓝胭脂问,“我在南京有同学,都成这样了,怎么见人?”      徐碧城扑哧一笑,把一个小袋子在岗村浩一面前打开,“我可以给她吗?”      岗村浩一看眼一看,里面是一个双妹牌粉盒,一支天香牌香水,还有一个口红。他把口红旋出来检查了一番。      “当然可以了。”岗村浩一转手把袋子递给蓝胭脂,说:“唐太太你太紧张了。没这么严肃的,蓝小姐如果真是清白的,去南京不过是走过场。”      “但愿如此。”徐碧城趴在门外对蓝胭脂说:“诶,你跟宋先生见过了吗?他也在这里。”      蓝胭脂侧着身子,听到宋勉的名字,眼睛登时红了,咬牙说:“谁要见他。”她背过身去说:“你快走吧,我要休息了。这几天黑眼圈都出来了。”      徐碧城苦笑,她何止黑眼圈出来了,蓝胭脂脸上都是淤青。她倒是换了件干净衣服,还不知道身上到底有多少处伤。      可蓝胭脂性格就是自负,不服软,太要强,明明很痛就是不说出来,装作不近人情满不在意的样子。      “我这就走。”徐碧城擦擦眼睛,跟着岗村浩一走出关押蓝胭脂的卧房,两人迎风走在甲板上,徐碧城突然问道:“蓝董事长没有事吧,他在商界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被抓了好多商场都罢工了。”      岗村浩一哀叹一声,“就是说啊,他不招,我也没办法,又不敢动大刑。真是难办呢。”      徐碧城听出来蓝长明的情况还好,他可不能够死,说动一个企业家开放一条航线,专门运输药品支持抗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李小男他们必定是花了大代价,费了很多心血的。在皖南,在湖湘,在苏北,在无数战场上还有浴血奋战的勇士,还有很多人在等着这批药物。      而自己人在敌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无法拿刀提枪保家卫国,能做的也就是与敌人在暗中周旋,挤开一条条缝隙,挣得一点点希望,纾国难于一二,如此而已。      岗村浩一见徐碧城出神了,望着她问道:“唐太太,你看宋勉先生和蓝胭脂小姐他们是相爱的吗?”      徐碧城没想到岗村浩一突然问起这个,她说:“自然是相爱,他们已经订过婚了。”      岗村浩一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非也。我看那是蓝小姐一厢情愿,宋先生根本看不出来他担心啊。”      徐碧城知道二人感情纠纠缠缠多年,始终没有结果,这些不能跟岗村浩一说,他明显是在套话。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徐碧城说:“岗村,你知道宋先生原先订过婚的吧。”      岗村浩一恍然大悟,品味了一阵,拍手道:“曾今沧海难为水了。我只知道这句诗。”      “差不多吧。”      岗村浩一叹道:“世间最难事,无非单相思。你说是不是啊?唐太太。”      徐碧城盯着他,不说话,岗村夫人从甲板另一头走过来,徐碧城抢先跟她打招呼,想着来的正好,她可不想在跟一个日本人讨论爱情。      “你夫人来了,我先回去了。”徐碧城正要告退,岗村浩一突然把她手腕抓住,道:“唐太太,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啊?”      岗村夫人已经走到了两人身旁,她在岗村浩一耳边低语了几句,目光莹莹地看着徐碧城。      这一眼看的徐碧城浑身发毛,她堆起笑脸道:“你说什么?”      岗村浩一说:“你最大毛病就是把别人当傻子。”      徐碧城有些生气,带着薄怒道:“你先放开!”      岗村浩一松开徐碧城,双手举起来,以示恭敬,“我不动你,省的你跟山海君告状。”      “你知道便好。你想说什么?”      岗村浩一猛地抢过徐碧城的手袋,从里面摸出了一把□□,“这是什么?”      “出门在外,我用于自保,很奇怪吗?”      “唐太太,你太奇怪了,每一点都很奇怪。”岗村浩一说:“我要检查你的卧房。”      徐碧城冷笑,“疯了,疯了!岗村你到底发什么疯。”      岗村浩一没这个耐心,他唤来两个日本兵,用枪顶着往她的卧房走。      徐碧城走在最前面,她明白了,没有这么多巧合。这本身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计策,怕是岗村浩一早就对自己起疑心了,不管以什么理由什么借口,他们都会被控制。      卧房中阿香被人绑着按在凳子上。就在这时徐碧城出现在房门口,岗村浩一在她后面一推,人踉踉跄跄撞了进来。      “太太...”阿香哭得哩哗啦,喊道:“怎么回事啊?”      徐碧城不耐烦地道:“怎么回事?倒是要问问岗村先生了。”      岗村浩一没理会两人的对话,指挥一个兵把她们两个大箱子打开。      徐碧城倚在床边,揪着衣领的手有些发抖。日本兵的动作极其粗鲁,箱子上上了锁,他干脆用枪托砸开,里面的东西很多,盖子一掀开直往外面喷。      一箱衣服,一箱点心。      岗村浩一的脸白青转换,静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自嘲道:“是我错了,是个误会。”      他用手指撩起一条内衣,愤恨似得扔在脚边,一字一句吩咐道:“给唐太太收好了,恢复原样!”      说完抬腿正准备走,徐碧城叫住他:“岗村,这就完了,一句误会,你以为....”      “你要告状吗?”岗村浩一说,“只管跟山海君说罢。”      他又想到什么转过头来对徐碧城说:“唐太太,我也是无法,这船上必有地下党或者军统,又或者两者都有,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会找人保护你们的。”      这一群人荒腔走板的,呼啦啦来,呼啦啦走,箱子倒是恢复原样了,只是东西全都弄乱了,胡乱塞进去勉强把扣子搭上。徐碧城把阿香解开,坐在床上歇着,阿香趴在门上听了会儿,蹲在徐碧城身边低声说:“太太,还是你厉害,知道岗村浩一肯定会来查房。”      计划的一开始李小男和徐碧城准备了两个箱子,打算偷偷在仓库里面的药品全部装进去,来一出偷天换日,后来仔细一想还是太冒险,只能作罢。      “太太,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阿香问道。      “放心,我有后着。”      另一头的房间中,岗村浩一和宋勉相对而坐,两个人居然还在斟茶,岗村夫人烹茶的手艺了得,岗村浩一说什么也要拉着宋勉一起喝。      “岗村先生,在我们中国太晚了不兴喝茶。”      “不晚。”岗村浩一把杯子放在嘴边,道:“今天我可睡不着。”      宋勉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今夜必要出事。”      宋勉无奈道:“岗村先生,你多虑了。再过几个小时就到南京了,我觉得平稳得很。”      岗村浩一并不在意宋勉说什么,只顾着跟自家夫人眉来眼去,宋勉前面一杯绿茶,他只看着并不喝。      “宋先生,你说了蓝家运输了那么多趟药品,是怎么通过海关的?”      “自然是有门路了,不要小看地下党,他们下闲棋烧冷灶的功夫可厉害着呢。”      “我就是觉得奇怪,海关批文好拿到,可特工总部的通关证明是怎么拿到的呢”      宋勉目光條地变得极为凌冽,盯着岗村浩一,“你怀疑我?”      “宋先生应该早有领悟。”      宋勉大笑着点头,“确实,你不怀疑我,为何要拉我一起去南京。”      “正是这样呢。”岗村浩一说:“我知道你有靠山,得罪人的事我最怕做了,我志在战场情报上这点小功我看不上。所以干脆把你送到南京,是最好的选择。”      宋勉此时终于拿起茶杯,搁在鼻尖细细闻味,而后一饮而尽,对岗村浩一道:“明智之举。”      一夜过半几乎所有的房间都熄了灯,徐碧城却没有睡,她在黑暗中跟阿香相对而坐。      “阿香,”徐碧城再次抬手看时间,说:“还有几分钟,别害怕。”      阿香吞了口唾沫,舌头差点打结,“我,我不怕。”      徐碧城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发抖,眼睛里彷徨和怯意遮掩不了。      徐碧城没再说什么劝她的话,而是静静等待,五分钟后指针指向凌晨一点时,敲门声如约而至,阿香抖了抖,徐碧城松开她,自己走到门边,回应了三声。      门后的人再无动静,阿香站在原地,徐碧城转过头来做了个手势,还未说话一阵枪声暴起,阿香猛地被摔倒在地上,整条船歪斜了一个角度。      徐碧城挣扎着打开门,门口两个日本兵倒在地上,走廊上半个人都没有,火力其中在船头,她拉着阿香说:“跟我来!”      阿香咬着嘴唇点头,两人几乎是手脚并用船尾仓库爬去。      船头已经乱成一片,海上无灯,从枪炮的火光中勉强辨认出陶大春的样子,还有人不断往船上爬,从船舷边往下面看,浪头上飘着三条小艇以重火力截住去路。      这时,岗村浩一挎着枪从房间里面走出来,船体一倾斜,他直接从二楼滚下来,极为狼狈。      岗村夫人紧紧跟在他后面,宋勉走在最后,纷乱之间他与陶大春对目而视。      他微微摇了摇头,陶大春明白,此番攻击并不是要评个你死我活,见好就收。      蓝胭脂和蓝长明被人推着出来,岗村浩一的枪抵在蓝长明的额头上,对陶大春等人吼道:“放下枪,不然我毙了他!”      蓝胭脂失声尖叫,宋勉抱住她,对岗村浩一喊道:“岗村先生,你冷静点。”      岗村浩一戾气冲上头顶,打开保险栓,蓝胭脂的喊叫声不绝于耳,蓝长明紧紧闭上了眼睛,在胸口画上了一个十字。      一道火光掠过众人射向蓝长明。      这枪不是岗村浩一开的,他刚好站在蓝长明的右边,下意识推了一把,子弹与蓝长明擦肩而过,下一秒蓝长明胸口一片血红,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蓝胭脂整个人呆在原地,愣了好久,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勉。      “怎么回事?”她用嘴型在问话。      宋勉也拿出了枪,把蓝胭脂护在身后,道:“你先进去。”      “怎么会这样?”蓝胭脂轻声问他。      此时此刻宋勉怎么可能回答蓝胭脂的问题,他只求两人之间的那点默契能起效果。      “先回房间!”      岗村浩一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看着躺在地上的蓝长明,长舒一口气道:“地下党真狠啊,自己人都杀。”      宋勉举着枪站在他身边,道:“什么自己人!明显是蓝董事长被利用了,利用完了之后就杀人灭口。”      岗村浩一看着宋勉,低声嘀咕:“不会吧,这不像他们的行事风格啊?”      此时子弹不断射向二人,宋勉把岗村浩一,他夫人还有蓝胭脂护在一个死角。他冒着枪林弹雨,把蓝长明从甲板上拖回来,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检查了一下伤口。      蓝胭脂跪在父亲身边,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宋勉听到这一句喊叫,明白了:蓝胭脂已经入戏。      此时枪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宋勉身体一顿,背后居然也中了一枪,蓝胭脂扶着他大哭,“宋叔叔,你,你...”      宋勉咬着牙把众人推进一楼的房间,关上门让蓝长明靠在墙角。      岗村浩一问道:“他还活着吗?”      “还剩一口气.”宋勉说。      岗村浩一把子弹灌进□□道:“我出去看看。”说完提着枪冲了出去,宋勉紧随其后,他召集士兵喊道:“跟我去仓库!”      宋勉神经紧绷,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岗村浩一堵住他的路,说:“宋先生,你还是待着吧。”      “...岗村先生还怀疑我?”      “你已经受伤了,回去休息,这点小事我来解决。”      宋勉退回了房间,里面只剩下蓝胭脂和蓝长明,他环视了一圈问道:“岗村夫人呢?”      蓝胭脂翻出徐碧城给她的化妆包,把口红的膏体拧开,居然是一只小型注射器。她从香水瓶中抽取了一些液体,拍拍蓝长明的手臂,尖针刺进皮肤,把药注射了进去,暂时保住了父亲的性命。她舒了一口气说:“出去了,说是担心岗村浩一。”      宋勉立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叫道:“不好!”      徐碧城用匕首隔断了救生筏的绳子,救生筏上面几个箱子正是仓库里面的药品,刚刚的敲门声就是陶大春的人告诉他们,药已经偷了出来藏在船尾救生筏内。      此时不远处几艘小艇悄然而至。船头的人用手电晃了晃,徐碧城双手搭在眉尖,看到了李小男。      “阿香,你先回房间。”徐碧城说。      “太太,我们一起走。”      徐碧城推了她一把,说:“两个人目标太大,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阿香点点头弓着身子摸着黑往卧房跑去。      徐碧城转头望向李小男和她的战友,他们已经把救生筏上的东西搬到小艇上,又用手电晃了晃。      此时海上起风了,好似大雨将至,徐碧城的内心却十分平静,终于又了结了一次任务。      等她回到房间,陶大春见好就收,这出调虎离山就唱罢了。      就在此刻,背部传来一阵剧痛,有人压着身子把她往船下推。      徐碧城半个身子都挂在船外,她反手死死抓住背后那人的衣袖,心中觉得奇怪,这人袖子怎么如此宽大,像是件和服,她咬着嘴唇拼命回头一看。      袭击她的人,竟然是岗村夫人。      此人正拿着一把短刀,深深插入徐碧城的背脊,嘴角裂笑,眼神狠辣。      徐碧城突然明白,岗村浩一怎么去哪儿都带着他的夫人。上海这座孤岛是冒险家的天堂,可既然有冒险就会有危险,中国自古有养死士剑客的传统,日本也有。      看来他这位夫人不光是艳名远播,私底下更是一名保镖。      只是她反应的太迟了,岗村夫人推着徐碧城,想把人扔到海里面去。李小男等人立在船头随风逐浪,亲眼看到一幕,纷纷掏出枪来。然而□□的射程有限,打不到目标不说,还有可能误伤徐碧城。      此时岗村浩一已经发现仓库被劫,四名守卫全部身死,他知道中了计,下命令全船搜索。      等众人散开之后,有一个士兵来报说夫人在船尾甲板上交上火了。岗村浩一自然知道他这位夫人不简单,立马冲向船尾。      与此同时,宋勉和蓝胭脂也冲到船尾。      一条船东西两条道,宋勉和岗村浩一狭路相逢,两人都知道,与对方来说,再也不用带什么面具,于是同时举起枪来。      徐碧城仍在挣扎,岗村夫人猛地抽出短刀,又刺了一下。徐碧城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喷洒出来。      几声枪声,一声爆炸,在海上激荡出回响。船头仍在火拼,船尾岗村浩一和宋勉双双倒地,蓝胭脂射杀了试图所有接近的日本兵,爬到宋勉跟前,抱着他的头失声痛哭。      “你快起来...起来...”蓝胭脂满手是血,还想去擦宋勉身上的血,“宋叔叔,你可不能死啊...”      宋勉睁开眼睛,问她:“还,还有子弹吗?”      蓝胭脂摇头,“没了,都用完了。”      他把自己的□□塞给蓝胭脂,道:“你活着,把我...”他猛地咳嗽几声,吐出来的都是鲜血,蓝胭脂跪趴在地上撕开自己衣服的边缘,堵住他的伤口。      可是堵住了胸口,还有背部。堵住了背部,还有手臂,他整个身子啊。      “胭脂...求你...”宋勉抬手抚上蓝胭脂的脸颊,吃力地说道:“把我,埋在天沐的坟旁边吧...”      \"你,”蓝胭脂拥着宋勉的身体,含泪问道:“你说什么?”      “...你活着...”      蓝胭脂要宋勉紧紧抱住,哭道:“我不!我们是生死搭档,我们...“      宋勉看着蓝胭脂,眼里也噙着泪光,重复道:”...你活着...“      蓝胭脂愣住了,浑身打颤,连嘴角都是颤抖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掉,想骂骂不出来,想打下不去手,只能苦笑着,笑着笑着突然仰头大叫一声,夺过宋勉的□□,冲到船尾朝岗村夫人砰砰砰打完了枪里面所有的子弹。      徐碧城突然没有了支撑,眼见就要掉落下去,她的心猛吊到喉咙,忽然一双手拉住了她。      蓝胭脂的头出现在徐碧城的上面,她伸出手紧紧握住徐碧城说:“碧城,我拉你上来...”      “好,好...”徐碧城答应着却感觉一丝火热沿着手臂慢慢淌到她的身上,她仔细一看,蓝胭脂边说话身上边流血,她趴着那片船舷都被染红了。      “胭脂...”徐碧城也坚持不住了,她说:“你放手吧...”      蓝胭脂双手调整了一下角度,又把徐碧城往上拽了拽,断断续续地说:“干完这次,我说什么,说什么也不做了,我要把宋叔叔摘下来,放在我身边...”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徐碧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蓝胭脂的手突然一僵,没了气力,徐碧城最后一眼看到她软塌塌的趴在船舷上。      她那句不要还没喊出口,人就落进了水中。      透过波澜的水面,炮火电光照射进来,徐碧城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重庆的那个夜晚,她与唐山海整装待发,壮志雄心,也是在一场水战中拉开了他们卧底生活的序幕。      不过短短几年,却好像过了很久似得,犹如黄粱一梦。      可不是活了很久嘛,徐碧城想,她在梦中偷得的这几年岁月,虽说惊心动魄却也无怨无悔了。      生生死死她早就看淡,只是遗憾,不能再见唐山海一面。      两世记忆林林总总都向她涌来,多半是国仇家恨,山河破碎,骨肉离散。      唯有唐山海与她的一些对话,格外亲切,是她最难割舍的那颗朱砂。      你就是我的组织,我的上级...      我们是生死搭档,要同生共死...      如果可以为了一个人,连命都不要...      我相信你,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那我们就生个女孩,生个跟你一样漂亮的女孩...      ...好...       ☆、醉死   第二天清晨,唐山海还躺在床上,房门被砰砰叩响,他翻身下床打开门来,是周佛海站在门口。      “季醴,”他朝房间里面望了望,又打量了一番唐山海,道:“你穿着外套睡觉啊?”      “我没睡,就躺着,你先进来吧。”      唐山海侧身让周佛海进来,在门口张望了一下才把门关好。他给周佛海到了一杯咖啡,却发现他神色有异。      “先生,怎么了?”      周佛海如坐针毡,干脆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文件,“海关和情报部门刚刚传来的联合简报...”      唐山海接过来仔细阅读,周佛海在他旁边念叨说:“整条船死了一半多,船体都被打得千疮百孔,总部的宋勉也...”      他把眼镜取下来用绒布擦了擦,又带上去,接着说:“好在蓝长明还活着,这一枪打得狠,但也算撇清了关系,只当被地下党算计了。我会鼓动商界给日本人压力。他那条航线我们也能加以利用。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日本人估计会问你话,好在岗村浩一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去周旋一下,不过,对你的监视是...”      “先生...”唐山海打断周佛海的话,捏着简报的手直发抖,他抬起脸问道:“这上面说太简单了。碧城呢?碧城没事吧?”      周佛海迎着唐山海的目光,又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回答,移开了眼神,唐山海猛地抓住周佛海的衣服,又问了一遍:“你说死伤惨重,那碧城呢?”      “季醴...”周佛海掰开他的手,替他理好衬衫,沉吟道:“海巡船找了两圈,没有捞到她的尸体。”      唐山海愣了良久,手里的文件飘落在地毯上,猛地他似乎反应了过来,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撑着桌边,捂着心口,脸上血色全无。      周佛海说:“你也莫要太伤心,毕竟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唐山海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随即人歪歪斜斜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几天之后,唐山海回到上海处理家事,对外宣称是唐太太随船去南京,半路遇到暴徒袭击。      他回到家中,阿香正坐在客厅收拾东西,唐山海抬眼一看全是徐碧城平常爱用的。      她的画稿,小说,首饰还有洋装。      “先生...”阿香光叫了这句眼泪就落下来,唐山海带她到书房,叫阿香把当天的情况一字一句复述给他听。      “按照计划,我们偷偷把救生筏放下去,只当是地下党用武力强行劫走的,任务就结束了。跟船上的人没有任何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到房间,太太却迟迟未归,等我再去甲板的时候,军统和地下党的人都撤退了,海巡艇也来了,死了好多人,胭脂小姐也...”      唐山海坐在沙发上,听完阿香的讲述,他抹了一把脸,问道:“碧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阿香摇摇头,顿时唐山海眼中的光彩褪得干干净净,她于心不忍,拼命回忆,恍然说道:“对了,事情发生之前太太发了电报。”      “什么?”      阿香肯定道:“就是先生从南京得到的情报,太太当时联系不到上级,就私自发出去了,她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唐山海追问。      “还说,先生要是知道了,又要批评她了...”      唐山海怔住了,赶紧把头低下来,埋在手里静了好久,低声说:“碧城的东西你不要动。”      “诶,好。”阿香知道唐山海比谁都难过,准备悄悄退出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从书桌的抽屉里拿书一张纸,递给唐山海说:“先生,那天岗村找上门来,太太谎称说在给你写信,这是她还没写完的,我想应该给你看看。”      唐山海接过来,阿香连忙关上房门。他望着那张信纸,心中翻江倒海酸楚更甚,他靠在沙发上重重合上了眼睛。      只见上面写道:      山海:      你好吗?      我很想念你...      1944年10月莱特湾海战爆发,因为熟地黄的情报,重庆政府把日本军舰集结的消息透露给了美军,美军提前谋划在莱特湾给日本以毁灭性的一击。日本在菲律宾一带海基与陆基航空力量被消灭,严重打击了日本全局的实力,奏响了轴心国战败的丧钟。      1945年的元旦唐山海在中央日报上看到了重庆政府的新年致辞,他仿佛能听到校长熟悉的声音,在台上慷慨激昂。      “今天是元旦...我们神圣抗战到今天已进入了第九年度...去年敌人侵豫犯湘,窜扰桂柳,倡狂冒进,在最深入的时候,侵犯到了贵州境内的独山。我们在这八个月以来,国土丧失之广,抗战同胞流离痛苦之深,国家所受的耻辱之重,实在是第二期抗战之中最堪悲痛的一页,我们在这样饱受艰难痛苦挫败耻辱之中,度过了旧年,迎接着新岁...”      他拿着这张报纸,不禁感慨春来秋往,时局在变,世界在变,变得越来越好,抗战胜利指日可待,但不变的是他仍旧没有徐碧城的下落。      她或生或死都没有消息。      他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却总是无法入睡,只要一躺下就会梦到徐碧城在血泊中挣扎,叫他的名字,向他求救,而唐山海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徐碧城被梦魇吞噬,死了一次又一次。      “唐先生,唐先生!”柳美娜连叫好几声,唐山海才反应过来,揉了揉眼睛问:“怎么?”      柳美娜盯着他,手里敲了敲桌面,埋怨道:“有文件要你签,叫了你好久,都没反应。”      “不好意思,我这就签。”唐山海拿出钢笔,直接在文件上写了自己名字。      柳美娜接过来抱着文件说:“你都不看,万一我让你签了什么七七八八的呢?”      “不会。”唐山海微笑说:“你看过就没问题了。”      柳美娜粲然一笑,说:“多谢先生相信我,对了”她接着说:“新开了一家西餐厅,唐先生赏不赏脸,我请你吃饭?”      “对不起。”唐山海仍旧保持着微笑,”我有事。“      “啊!”柳美娜已经习惯唐山海的这样,也不觉得遗憾,还是兴致高昂,“那就下次去。”      春天柳美娜说新开了西餐厅,邀请唐山海去吃饭,到了夏天她还是说新开了间西餐厅,邀请他吃饭。      一天,唐山海终于答应了她的邀约。      柳美娜新烫了头发,换了件新做的旗袍,嘴巴涂得亮汪汪,领口一只别针衬得她光鲜亮丽,坐在餐厅里多少男人为她侧目而视,柳美娜不过是个普通女人,自然也很享受这种目光,而她最期待还是唐山海的反应。      唐山海姗姗来迟,连说抱歉,柳美娜道没事,叫来招待点上蜡烛。      他穿过煌煌烛光看着桌子那头的那张脸,竟然变幻成了碧城的样子,眯着眼睛冲自己傻笑,然后撅着嘴巴唉声叹气道:“诶,我又把牛排煎坏了...”      “唐先生,唐先生!”      唐山海如梦初醒,问:“怎么了?”      柳美娜道:“你怎么老是恍恍惚惚的。”      “昨天又没睡好,你想吃什么?我来点。”      “我都已经点好了。都是你爱吃的。”柳美娜说。      唐山海愣了愣,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啊?”      柳美娜拿起水杯,放在唇边。      她怎么知道的呢。当时还在76号时,徐碧城常来串门,聊天的时候总会提起唐山海,说他喜欢吃什么,爱什么颜色,喜欢晴天不喜欢雨天,喜欢春天不喜欢秋天,怕热不怕冷,喜清淡不喜辣。      那时听得李小男大呼羡慕,朱徽茵笑而不语,她倒是想多打听些,只是不好开口。      现在想想76号这一帮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留下来的竟然只剩下她和唐山海。      这难道不是老天爷的指令吗?      柳美娜扯谎道:“我开玩笑的,不过是点了他们家推荐的菜色罢了。”      唐山海点点头,似乎又陷入了他的世界。一顿饭下来都是柳美娜在讲话,唐山海含笑听着,礼数周到,柳美娜知道他心不在焉,却连发脾气的理由都没有。      吃完饭后柳美娜兴致勃勃说要去走一走,唐山海却叫住她,“美娜,我有话跟你说...”      柳美娜停下来,树影投射在身上,路灯把他们两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人离得很远,可他的声音却很近。      唐山海说:“我知道你是好意,知道我情绪不高 ,想让我开心。”      他说:“自从没了碧城的消息,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开心,今晚却十分放松,我很感谢你。”      柳美娜抓住此刻正要讲话,唐山海却抢白道:“我知道你的心思!”      柳美娜张了张嘴,要说话的卡在喉咙里,唐山海说:“你很好,我若是不懂,便是傻子了。”      “只是,我这个人都是碧城的。”唐山海的目光越过柳美娜的脸,不知留恋在何方,他沉声道:“我答应过碧城,给她所有的爱,我只有一颗心,全给了她。”      柳美娜眼睛红了,唐山海朝她点头致谢,“就这样吧,再见。”      等他转身走了,柳美娜蹲下去抱着膝盖哭出声来,也不知是因为被惦念的人拒绝了,还是唐山海的背影太过落寞。      说来柳美娜也是死心眼,之后还是跟没事人一样,照常办公,给唐山海送文件,似乎那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唐山海对女人从来很是温和,也不愿说些冷言冷语伤人,便由她去了。      8月15号那天傍晚,柳美娜兴冲冲跑到唐公馆,阿香正好要出去浇花,唐山海交代了花圃里面徐碧城种下的那些花一株也不能死,两个人撞了个满怀,柳美娜的裙子沾湿了一块也全不在意。      “阿香,你家先生呢?”      阿香最烦的就是这个柳小姐,顶大的年纪了还没羞没臊地缠着唐山海,她往里面一指,柳美娜就要进去,阿香拎着水壶截住她道:“你干嘛呀,我们家先生一夜没睡,好不容易中午眯着了,你干嘛呀!”      柳美娜拉开阿香,仍旧笑着说:“还睡什么呀,什么时候不能睡啊!你们没听广播吗?”      “广播?”阿香叉腰道:“先生都睡了,怎么能放广播呢?”      两人正在客厅拉扯,唐山海穿好衣服从楼上走下来,他对阿香说:“你去把话匣子打开吧。”      阿香跺了跺脚,极不情愿地把水壶放好,嘟囔着花等着浇水呢,还听什么话匣子!      “这就对了。”柳美娜大着胆子拉住唐山海,二人一起听广播里面报道。      “...据路透社报道:今日正午,日本天皇向全国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的诏书...”      阿香本拎着水壶正要去花园,听到这消息手中的东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掩面而泣,抽抽搭搭地小声道:“...要是...太太在就好了。”      她以为自己这话得极小声,可屋子里就这么三人,唐山海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睛一瞬间就红了。      柳美娜糅杂出一个笑容,强颜欢笑,她说:“该高兴的,外面都闹翻天了,走走,我带你去!”      说完拉着唐山海就往外面奔去,此时天已经全黑了,主街上都是人,全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路边有进步学生在发小旗子,大家自发的游行,柳美娜松开唐山海说:“你等等我,我也去拿两个。”      唐山海停在原地,柳美娜转头淹没在人群中。      他被人潮推动着,一辆大卡车在道路中间缓缓行驶,上面飘着青天白日旗,还有十来个学生坐在卡车上高声欢呼。      一只烟花在云间爆炸,唐山海抬头望天,周围的影像都模糊了,狂欢的人群都放了慢动作,他看着满天红霞,心里只想着徐碧城是不是也在某处看胜利的烟火。      柳美娜乐滋滋把小旗子领回来,却再也找不到唐山海的身影。阿香以为唐山海晚上不会回来了,没想到不会儿他就出现在客厅。      “先生,我以为你出去了...”      唐山海对阿香笑笑,说:“我有份报告要写,你不要来打搅我。”      “诶,好。”阿香觉得有些奇怪,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直到半夜她起来上厕所,穿过客厅时听到楼上乒乒乓乓的声音,她心一紧还以为家里遭贼了,蹑手蹑脚地走到二楼。      二楼一派太平,并没有什么贼人,阿香松了口气准备下楼时又听到了那乒乒乓乓的声音。此时唯有书房的灯还亮着,她心中疑惑推门进去一看,地上满是酒瓶,唐山海趴在书柜上,转头问她:“阿香,碧城把红酒藏到哪里去了?”      阿香数了数地上的酒瓶,足足有十来瓶,她大叫一声拦住唐山海,说:“先生,不能再喝了,没有酒了!”      唐山海拨开阿香,摇摇晃晃在书柜前翻找,嘟囔着:“怎么没有,我记得碧城这里藏了两瓶,从英国带回来的。”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阿香伸手挡在书柜前,道:“先生,你已经喝了很多了,不能再喝了!”      “多?”唐山海摇头,“不多,我要把碧城那份也喝掉。”      这时电话响起来,唐山海烂醉如泥,阿香又怕是什么紧急的事,把他按在沙发上自己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是柳美娜,她声音很是焦急,说:“你们先生回去了吗?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唐山海的亲人不在上海,军统内部的人阿香也不认识,只得抓住柳美娜这根救命稻草,冲电话那头求救,“柳小姐,先生很不好,你快些叫救护车来!”      陶大春第二天一早接到的消息,急忙赶到同仁医院,唐山海已经洗了胃,躺在病床上眼睛直勾勾的,没有神色。      阿香去买早点,柳美娜守在病房里面,陶大春走进病房拿出了自己的证件,道:“您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跟唐先生说。”      柳美娜看了唐山海一眼,小声建议道:“你别刺激他。”      “我有分寸。”陶大春等柳美娜离开病房之后,倒了一杯水给唐山海,“先喝点水吧。”      唐山海坐起来接过杯子,陶大春接着说:“我要回一趟重庆,总局要找我们开会,一是戴老板可能来沪接管上海情报网,二要准备论功行赏。”      陶大春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想,我想提议,碧城立一等功,追封...”      唐山海猛地把手中的水杯往地上一砸,翻身下床快速从枕头下掏出手枪,枪口正对着陶大春。      陶大春退后几步,举起双手骂道:“你疯了?!”      唐山海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以后谁再说碧城死了,我一枪崩了他。”      柳美娜许是听到了声音推开房门,正看到唐山海举着枪的场景,她尖叫一声扑倒唐山海身上压着他的手。      阿香这时也回来了,早点掉了一地,她赶紧拉陶大春出来,在走廊上跟他说:“你可别提太太死了,我们都知道她希望渺茫,多半是死了,可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提。”      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陶大春没来由地想到这句,重重叹了口气,给阿香报了一个电话报码,说:“他要是再有情况,打这个电话,我们有人会去照看他。”      晚上阿香在水房给唐山海洗衣服,柳美娜扭了干净的毛巾想给他擦擦脸,她走到房间门口发现里面一点光亮都没有,吓了一跳赶紧打开门,见到唐山海背对着门好好地坐在床上,她放下一颗心,埋怨道:“怎么不开灯呢。”      唐山海没有回答,柳美娜觉得奇怪,转到床边才发现唐山海居然拿着一把枪。      柳美娜蹲下来握住他的手,颤抖着问:“你干嘛?想死吗?”      唐山海面色冷峻,淡淡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死?”      他这一问,柳美娜哑口无言。      为什么不能死?      如果说刚知道徐碧城的消息时,唐山海不能死,因为他还有任务,还担着熟地黄的代号。他要走完徐碧城没有走完的路。      那现在呢?      抗战胜利了,国已泰民已安,母亲身体健康,兄长家庭幸福,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只得留恋的了。      “那碧城呢?”柳美娜质问唐山海,“如果碧城还活着呢。”      “她如果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柳美娜又语塞了,她平日多么八面玲珑巧舌如簧,可此时面对这个痴情的男人,她真是不知道如何作答了。      “她也许有羁绊,有事情耽搁了,所以,总之,”柳美娜说:“你要是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们是搭档。”唐山海哽咽了,”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可她没有死,“柳美娜近乎笨拙地说:”你不是一直相信她没有死吗?“      她慢慢抽走唐山海手中的枪,安抚他:”你要想,碧城也在某个地方,也在想你。“      “真的吗?”唐山海扬起脸来,嘴唇发白,眼睛青黑。她当时才从阿香那儿探听到,唐山海每日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而如今脸上的两行情泪在暗中闪烁,透着百般无助,哪还像个从烽火硝烟中走过来的军人。      柳美娜怔住了,五味杂陈,她把手枪放进抽屉里,轻声说:”真的。“      十天之后唐山海出院,当天下午便接到戴笠发来的电报,电报上说要到上海来办公。他只能强打着精神,张罗戴笠来沪的事宜。      没过几天,戴笠的专机落在机场上,劲风吹起唐山海的衣角,几乎迷乱了他的眼睛,戴笠一身灰色中山装走下旋梯,一见到唐山海戴笠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大笑道:“季醴啊季醴,你可是立了大功,校长对你是赞不绝口啊。”      唐山海笑容极淡,道:“都是校长栽培。”      戴笠一愣,道:“不对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之前校长夸你一句,你能得瑟上天啊?”      唐山海道:“人总是会长大的嘛。”      戴笠拢着唐山海的肩头,拍拍他的后背,道:“你小子,我知道你的心事,来来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正说着,唐山海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他猛地回头,只见在舱口又出来一人站在旋梯上,冲他挥手。      黑色帽檐垂下的面网盖住她小半张脸,但唐山海仍旧能认出来。      这一年他身似孤舟,苟活于世,到此刻孤舟终于能靠岸了。      他相信那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情缠   从机场回来,唐山海亲自为戴笠开车,徐碧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唐山海不停侧目偷看徐碧城,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差点跟迎面而来的车撞上,他猛踩一脚刹车,徐碧城险些撞到挡风玻璃,他赶紧掰着徐碧城肩头上下查看,连声问道:“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徐碧城红着脸推开他,给他使了个眼色。唐山海仿佛那时才发觉戴笠也在车上,他尴尬地咳嗽一声,“那个...”   “我没事。”戴笠故意板着脸道:“你多大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   唐山海跟徐碧城对视一眼,又快速移开目光,“不好意思,快到了。”   徐碧城看着唐山海这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知道他的雀跃和兴奋,不由得捂着嘴偷笑。   车队开到唐公馆,仆人早就站成了两列等候戴笠的大驾。可阿香第一眼看到的是徐碧城,她先是尖叫了一声,还没叫人去直接扑过去倒在徐碧城身上,哭道:“太太,太太...”   就这么叫了七八声,愣是没下文,徐碧城掏出手绢把她小脸擦干净,道:“脸都哭花了。”   阿香使劲抹了抹脸,道:“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先生,先生差点就...”   “阿香!”唐山海本在指挥下人搬行李,刚好听到这一句,赶紧过来拉了阿香一把,道:“你先让他们把戴老板的东西搬到后院小楼里面去。”   “好。”阿香晃了晃徐碧城的手,欢天喜地地引着众人往后面走。   戴笠此番来沪的事情很多人还不知道,他暂时也不想大张旗鼓,便就在唐山海家里住下。晚上徐碧城领着阿香还有几个厨娘好不容易做了一桌子宴客菜,胆战心惊地邀请戴笠赏脸落座。   好在戴笠并不挑这些,还直夸徐碧城持家有道,听得她很是汗颜,想说她只是打了下手而已。   哪知唐山海附和戴笠说:“哪是,我们家碧城可厉害了,什么都会做。”   徐碧城差点一口汤喷出来,对于厨艺自己有几斤几两,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唐山海就是被荼毒最久的那个,居然还夸她。   席间戴笠兴致很高,本是觥筹交错的场合,徐碧城却滴酒未进。她虽酒量一般,但之前并不是一杯都喝不得。唐山海本不想在饭桌上发问,但腹中满腹疑惑,还是忍不住,正要开口的时候,戴笠先举起酒杯道:“季醴,来的时候校长已经亲自取消了对你的通缉令,就算是为你平反了。我得敬你一杯,你和太太确实太不容易了。”   唐山海与戴笠碰碰酒杯,“多谢戴老板。我总算对组织对家里有个交代了。”   戴笠摆摆手,说:“你父亲那边也会进行追封,受了这些委屈,也是正名了。”   唐山海点点头,眼睛从没离开过徐碧城,几乎都要黏在她的身上,可徐碧城却出奇的淡定。   唐山海满腹心事的样子,戴笠岂会看不出来,他接着说:“我知道你肯定疑问徐碧城这么久去哪里了,碧城啊。”   徐碧城扬起脸来,得到戴笠的首肯,她才说道:“山海,那日我落水之后,还有一点力气,被过往的渔船救了,送进当地的小医院。我背后中了两刀...”   徐碧城停了一会儿,看出来唐山海的脸色非常难看,便想了想,接着说:“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伤,但还是住了很久的医院。我跟组织断了联系,不知道外界的情况,身在沦陷区又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拖拖拉拉好久才,才联系上当地的军统。”说完她看了一眼戴笠。   戴笠像是很满意地点点头,对唐山海说:“季醴啊,你可要好好对你太太,她心心念念的都是你,想要尽快回上海,可是身体不允许啊。”   唐山海勉强笑笑,“这是自然的。”说完他的目光投向徐碧城,可她却躲着低下头去。   戴笠酣畅淋漓地跟唐山海喝了一场,在饭桌上喝了还不算,要拉他去书房喝。   徐碧城让阿香先收拾饭厅,自己觉得疲累的很,便扶着楼梯慢慢走回卧室。   她下午回到家里,然后马不停蹄地张罗晚上的饭局,到现在才有空好好打量这个房间。   全都没有变,她走了将近一年,可房间里的陈设还是她走之前样子,就好像她不过是昨天刚离开一样。   徐碧城进浴室冲了一下,正在往浴缸里面放水的时候听到门口一连串声响,她匆忙把睡衣罩上,朝门外问了声,“山海,是你吗?”   话音刚落,唐山海满身酒气走进浴室,把门关上了,静静的站在那里,与徐碧城对视。   他那眼神看着徐碧城手足无措,她现下只穿了一件吊带裙子,连外袍都没披,一张脸涨得绯红,“你干嘛?”徐碧城似笑非笑,“又想审问我?”   唐山海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闭上眼睛又睁开,上前一步把徐碧城搂在怀里,让她的头紧紧靠在他的胸口,听他砰砰打鼓的心跳。   “碧城,你到底怎么了?”唐山海哑声问道。   徐碧城伸手手也抱住唐山海,轻轻拍拍他的背,“我没事啊...”   “没事,那怎么不喝酒了?你说一直在住院可时间根本对不上啊?”   “我...”徐碧城说,“医生说最好不要喝了,再说对身体也不好。再说疗伤哪有这么快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啊。”   唐山海松开徐碧城,紧握住她瘦削的肩头,“碧城,我不是你最信任的人吗?”   徐碧城痴痴地望着眼前人,渐渐湿了眼眶,泪珠没声没息的掉落下来,“是啊,你当然是,一直都是。”   唐山海也没忍住鼻酸,他亲上徐碧城的脸颊,热吻流连在她的眼睛,鼻尖和嘴唇上,喃喃道:“碧城,有什么事跟我说好吗?”   唐山海带着醉意吮得徐碧城也快要迷醉,耳边还有哗啦啦的放水声,她脚下不稳往后退了几步靠在盥洗台上,琉璃台的边缘刚好撞到徐碧城的背部,她吃痛的叫出声来,吓得唐山海停住动作。   “怎么了?”唐山海问。   “没事,没事...”徐碧城干笑着摆手,拉好已经脱到一半的裙子,“你快些出去吧。”   说罢转身刚把水龙头关上,手臂突然被唐山海一拉,他欺身上前把徐碧城锁在自己与琉璃台之间,手指勾着细细的裙子肩带,□□着徐碧城的耳廓哄着她把衣服脱下来。   徐碧城挣扎着在他身上摩擦,唐山海一时受不了,下手重了些直接把裙子撕烂了,徐碧城轻呼一声抱着手臂遮住身子。   可唐山海却愣住了,颤抖着伸手抱住光光的徐碧城,居然哭了,眼泪一道一道划过脸颊。   他总算知道徐碧城为什么说话含含糊糊,还得看戴笠眼色,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   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出了背部两刀格外深之外,还有很多明显是受了严刑拷打。   他拥着徐碧城哽咽问:“是不是戴老板对你用刑了?”   徐碧城羞得把头埋在唐山海的臂弯里,不言不语。   她不说唐山海也知道,戴笠八成早就接到徐碧城仍在世的消息,只是她脱离组织了很久,不可能轻轻松松让她回来,谁能证明她是黑是白。   一般这种情况,特工都会接受隔离审查。级别高的或者担负任务重的还会用各种方式考验本人的忠诚度,其中除了背景调查还有刑罚测谎。   徐碧城必然也是受到了这种隔离审查,戴笠最清楚唐山海脾气,所以压根没有透露任何消息,直到审查结束才把人放出来。   她这一身大大小的伤痕,多半居然不是敌人做的,而是拜战友所赐。   讽刺至极。   唐山海忽然松开徐碧城 ,转身就要往外面走,徐碧城赶紧拉住他,“你干什么?”   “去找戴笠.”   “你找他什么?你也是军统出来的,还不知道规矩吗?”   唐山海背对着徐碧城,肩头微微抖动,徐碧城转到他面前来,抬起手来想给他擦眼泪,可唐山海却撇过头去。   徐碧城的手停在半道上,“你是生我气了怪我没有早点联系你?”   唐山海一惊,慌忙顺着她的动作把手抚在自己脸上,说:“我绝没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你,怕你受苦...”   徐碧城的心被这个男人揪的一阵一阵生疼,却又越爱越深,他一生骄傲,赴死都能引吭高歌从容不迫,什么时候这么弱势过,她踮起脚来主动献上一吻,说:“可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唐山海搂着徐碧城的身子,把她箍在怀中,头埋在她的脖颈间,细细摩擦,湿湿润润的,全是眼泪。   徐碧城瘫软着被他弄了一阵,半推半就说:“你放过我吧,让我把澡洗完。”   唐山海脑中登时一片混沌,搂着她的身子,轻舔着她的耳朵,细腻绵长两身紧紧相融,不留一丝空隙。他根本没想让徐碧城回答,而是自顾自地同她告白:“我好想你。”   徐碧城在水中晕了过去,唐山海把她抱出来擦干了身子,又送她进被窝。她累极了,身体软作一团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徐碧城微微睁开眼睛,屋里面拉着厚厚的窗帘也不知道几点了。她伸手想去摸座钟,却被人拽了回来,身旁陷了下去一小块,她便滑进一个怀抱,唐山海从背后抱着她,压住她的手,说:“再睡会。”   “戴老板还在这里呢。”   唐山海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冷冷道:“不管。”   徐碧城翻过身来,却发现唐山海穿戴整齐,坐在被子上,像是刚刚上床来似得。   “你没睡吗?”她问。   唐山海掀开被子抱着她说,“我睡了,睡得不多。”   徐碧城伸出一根手指搓了搓他的脸,撅着嘴说:“你像是好久没休息了。”   “哪有。”唐山海抓住她的手亲了又亲,说:“你瞎说。”   徐碧城不忍心告诉唐山海她的经历,自然也知道唐山海会不忍心告诉自己,这么久他是如何过来的。   “山海...”徐碧城捧着他的脸,说:“你都瘦了。”   唐山海会心一笑,心里跟抹了蜜似得,“我没瘦,你瘦了。”   他伸手摸上徐碧城的腰身,柔声叹道:“我之前都白喂了.”   徐碧城抬起头碰了碰他的鼻尖,笑道:“我是宠物吗?”   唐山海就势含住徐碧城的嘴巴,“就是。”他的手脱下徐碧城的睡衣,哄着她心潮澎湃,又心满意足,放纵唐山海在她身上印下深深浅浅的吻痕。   徐碧城靠在他胸口,在半梦半醒间任由他进进出出,唐山海感觉下身被她温润的内壁包裹含吸着,灼热的蜜液从两人腿间流下来,快感一阵阵在脑中激荡,恨不得把她揉搓进他的身体里,他抱着人如同喝醉了一样念念叨叨。   一开始徐碧城并没有听清,直到她嘤嘤地哭着攀上他的肩头,才听清唐山海在耳边呢喃。   他说:“...碧城,别离开我了,其他的我都不管,我只要你...”   徐碧城那一刻又像是被泡在温热的水里中,她说:“好,我不离开你...”   “嗯...”唐山海抚摸上她每一寸身体,忘情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同志   一室香软,唐山海睡得非常沉。徐碧城看了看时间是中午十一点,以往在沦陷区不论日子多么紧张,多少日夜颠倒,他作息却都是极规律的。有时晚上没睡就干脆不睡了,略躺一躺黎明即起,已是在黄埔时养成的习惯。不知现在为何有了这样的陋习。   唐山海满腹疑问,徐碧城何尝不是心有千千结,只是看他消瘦许多的脸颊,她又不忍心询问,唐山海没有主动讲,可能就是不愿意提起。既他不愿自己又何必揭这个伤,反正人都已经回来了,往事随风,都散了也好。   收拾心情,从头迈步又是新的篇章。   徐碧城蹑手蹑脚地从衣柜里拿了衣服换,那件喜欢的淡藕色旗袍穿在身上居然宽大了不少,她骨骼本就瘦小,人一套这间袍子里更显弱不禁风,她心想得快些把自己吃胖一些,不然唐山海心里老是惦记这件事。   因为戴笠暂住在唐公馆里,所以家里添了七八个用人。徐碧城喜欢安静,可这群人挤在一个空间,就算别墅有多大,做事有多安静,她都觉得烦躁。出了房间还在下楼里,便听见后院戴笠住的那栋小楼乱哄哄的,她趴在楼梯的玻璃窗户一看,三个仆人把一个落地花瓶从楼里面搬出来,花瓶侧裂开来,碎的七七八八。   那个花瓶是晚清粉彩,上面釉着几只芙蓉花,极显贵气,是唐山海刚来上海的时候,李默群抢来的,自己家里留一个,送了唐山海一个。   这花瓶一直跟着唐山海和徐碧城,搬了一次家都好好的,不知为何现在碎了。   她走到客厅唤来一个仆人,问后院在忙什么事?   那老妈子姓赵,浙菜做的极好,是专门为戴笠找来的。赵妈犹犹豫豫了会儿,才说不知道不清楚。   徐碧城眉头皱了皱,抬眼去找阿香,赵妈在院子里抓到阿香,把她推到徐碧城面,逃似得钻进厨房。   “到底怎么了?”徐碧城问。   哪知阿香也吞吞吐吐,徐碧城往后院走,阿香紧跟在一侧。戴笠已经出门办事,后院配楼和前院主楼格局装潢都差不多,而且唐山海把一些珍品古玩都搬到这里来,衬得更加富丽堂皇,他知道戴笠喜欢看。   可现在客厅一片狼藉,椅子被人推倒了,花瓶碎了,里面的鲜花被人踩在脚下。   徐碧城指着这些东西问阿香,“你别再跟我说没事啊?”   阿香扭着衣摆,把徐碧城请到院子里在她耳边悄声说:“先生不让我跟你说。天还没亮呢,先生就把戴老板从被窝里面吵起来,两个人从卧房吵到书房,又从书房吵到客厅,戴老板要出门,先生还揪着不放,东西砸了个遍。”   徐碧城静立在廊下,只觉得心中有股热气把五脏六腑都暖暖的,她嘴角带笑,只说了句:“收拾好来吧。”   阿香跟着她往前院走,又问:“太太这是要出门吗?”   徐碧城应声,接过仆人递过来的手袋,吩咐阿香,“山海还在睡,你们不要打搅他。”   “戴老板回来了也不叫吗?”   徐碧城撑开洋伞,望望头上旭阳,笑道:“那他就更不会起了。”   司机送她到了南京路,徐碧城便不再让他走了,她拿了几张钱给他去吃个午饭,她要逛一逛,晚了也不用接,自己回去就好。陪太太逛街是件麻烦事,对于仆人来说不是干等就是拎包。司机也乐得清闲,说了几句谢谢,拿着钱拐了弯就走了。   抗战结束之后,美国海军以负责协助国军,接受日本投降部队的名义驶进上海港,就在南京路外的外滩就停了好些军舰,美国大兵上岸来换钱,换商品,一度成为南京路一带的特色景象。   穿过南京路,徐碧城到了中央商场,在一楼转了转又上了二楼。   二楼没有一楼开阔,十几层办公室有好些个挂牌公司。有做外贸,运输,证券的,五花八门不胜枚举。天气闷热二楼又不通气,从各个房间里面飘出来的烟味,把这里熏得昏天黑地,徐碧城从手袋拿出地址找了一圈,额上尽是汗水,她正站在楼梯口对门牌号的时候,一声呼唤从楼道尽头传来,那人叫的是:“徐姐姐”。   徐碧城回头看,最里面那间办公室门口立着一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白衬衫,挽到胳膊处,还像是个学生。玻璃窗印出五彩的光斑投在地面上,他踏碎斑驳快步从尽头走来,徐碧城一句好久不见还未出口,那人已经伸开双臂想要拥抱她。   徐碧城忙后退几步,伸手掩在鼻前,“你可离我远一些,太难闻了。”   “有吗?”周幼海不信,还抬起手臂朝自己腋下闻了闻,随即皱起鼻子。“哎呀,好像还真是。”   徐碧城憋着嘴直笑,周幼海绕绕头发问:“你笑什么?”   “我笑以前要是让你浑身这么脏兮兮的,你不得疯了?”   “嗨。”周幼海摆摆手,“皮囊而已,人之珍贵在于精神之强大。”   “不错。”徐碧城装模作样地点头,“是个留学归来的样子。”周幼海嘿嘿笑了,带着她到了办公室,屋子里陈设极为简单,几张办公桌,几台电话,一堆报表,还有一张行军床。徐碧城退出来几步看清公司的名字叫做“艾瑞斯金融代理公司”   “老板是美国人,做证券投资的,同事们都去跑客户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周幼海见徐碧城盯着办公室里面那张床,说:“得盯着大盘啊,谁困了谁就睡一会。”   他隔着一张桌子翘起脚把包和钥匙捞在手里,推着徐碧城说:“走,我的公寓就在商场后面,我带你看看。”   两人从侧门匆匆出了商场,周幼海走的极快,徐碧城也是受过训练的,紧紧跟着他进了后面一栋公寓楼。等她走进出去了,周幼海探出头往外面查看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拍拍身上,对徐碧城咧嘴一笑,“八楼,没电梯,我带你爬楼梯吧。”   徐碧城二话不说又跟则周幼海哼哧哼哧地爬了八层楼梯,一道楼梯两个住户,钥匙旋开左手边的房子,周幼海站在门口一手别在身后,一手伸出,做了个请的姿势。   徐碧城取笑他:“什么条件了,还讲绅士。”   周幼海轻轻把门关上,让徐碧城坐在小沙发上,自己边烧水边说,“我爸妈被囚在重庆,我这虽然条件一般,可比他们好多了。”   周佛海于月初被押往重庆,人人指责其为伪政府一等一的汉奸,好在他私下转变是戴笠首肯签字盖章的,唐山海也针对实际情况写了一份秘密报告至重庆,周佛海才得以保住命来,周幼海才得以不被牵连,还能到上海来活动。可至于后面如何处置,现下也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徐碧城抬眼望他这房子,是个两室一厅的标准公寓,一间当做书房一间当做卧室,还有一个小厨房和卫生间。她走到书房发现里面竟还挂着一些画,色彩杂乱,笔触拙劣,不用说肯定是周幼海先生亲笔。   周幼海从厨房里面端了咖啡出来,一步奔到书房门口,拦住徐碧城,先立下规矩:“你看可以,不许笑我!”   他这句话惹得徐碧城还没进去,就已经哈哈笑出声来,她摇头晃脑道:“不,我不进去了,我不想看。”说罢正要转身,周幼海有拉住他,下了老大的决心,“行吧,行吧,勉为其难让你参观一下。”   徐碧城走进去转了一圈,便退出来苦口婆心道:“周小少爷,你真没一点艺术细胞。”   周幼海欲要反唇,又顿了顿,道:“我现在不是少爷了,你叫我幼海,老周,或者周经理。”   “那好。”徐碧城说:“那我叫你老周。”   “不不,你还是叫我幼海吧。”   徐碧城把咖啡杯搁下,对他面对面而坐,沉声道:“幼海,我来不是找你玩的。”   周幼海也把杯子放下,难得收了戏虐的神色,“我知道,我知道。”   他从抽屉里面拿出一个本子和几叠刊物,踌躇了一下,又把本子收起来,握拳咳嗽一声,正色道:“徐碧城同志。”   徐碧城不由地坐直了身子,听周幼海接着说道:“按照医生的指令,从今起我是你的培养联系人。现在情况复杂,笔记你就不要做了,以免横生枝节。每月我会跟你进行起码一次的学习教育,时间、地点我来定。你每月与我口头进行思想汇报,纸质的等环境宽松了再补上吧。”   “我明白。”徐碧城颔首,双手自然放在膝上,周幼海翻看面前一本刊物,与她认真讲解,时间不自不觉流走,转眼到了下午。      晚饭之前徐碧城回到唐公馆,手里拎着四五个袋子,阿香把手在围裙上擦擦连忙上来接,“太太怎么买了这些东西啊?”   徐碧城哗啦把东西放在沙发上,自己也瘫坐下去,用丝绢擦手看了一圈仍旧不见唐山海,便问阿香:“先生还没醒吗?”   “醒了。”阿香指了指楼上,“刚下来就碰见戴老板回来,招呼都没打,扭头又回书房了。”   徐碧城觉得一阵头疼,又一阵好笑,“摆饭了吗”她问。   阿香把东西整理好,点头说:“恩,就摆。”   一桌饭摆好了,徐碧城亲自去请戴笠过来。哪知这人也坐在自己书房里,对着门口的徐碧城训话。   “他脾气大啊,我就知道他是这个脾气,所以我才没跟他讲。”   “还要跟我理论,我若真是针对他,还会把你徐碧城放在原地审查?早就把你扔到重庆渣滓洞去了!”   “我若老早告诉他,他不得从上海闹到重庆去?纪律何在?规矩何在?党国脸面何在?就他特殊?”   戴笠没有听到回应,他抬起脸来啪地把报纸盖在茶几上,指着徐碧城道:“问你话呢,徐碧城!”   徐碧城垂手而立,仍旧站在门口,聆听教诲。   “他面上是做了叛徒过来的,我是好心,到上海什么豪宅不住直奔唐公馆,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告诉大家他唐山海是个抗日者。”   戴笠说:“他大哥还威胁我,说让他弟弟背了这么久黑锅,也该换一个清白了。娘希匹,是我戴雨农拿枪逼着他来敌后做情报的?”   “戴老板...”徐碧城打住他的话,生怕他把早上与唐山海说过的话又与自己说一遍,“饭摆好了,你过来吃吗?”   “不去!拿过来,我就在这里吃。”   “是。”   徐碧城恭恭敬敬退下,回到前厅张罗着下人把菜拿过去,正忙着呢唐山海在二楼叫了她一声。   “碧城,上来。”   徐碧城刚上来唐山海守在楼梯口把人拉到书房里面,他在书房里面来回踱步,跟她讲道理:“我不理他,你也不要理他。”   “他是上级,又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我怎么能不理他。”   唐山海指着后面,手指发抖,徐碧城赶紧安抚他说:“好了,好了,过去了。”   “过不去!”唐山海终于叫出来,“我这坎过不去...我,你干嘛,这是什么?”   徐碧城没等他讲完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盒子,笑嘻嘻地双手奉于唐山海的面前,“送你的。”   “送,送我的?”唐山海眼角眉间的怒气瞬间被笑意取代,他接过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蓝宝石袖口,小巧精致。   “喜欢吗?”徐碧城问。   “喜欢,喜欢。”唐山海抬起手来,“快帮我戴戴。”   “都晚上了,现在又不出门。”徐碧城道。   “谁说不出门不能带,我就要现在带。” ☆、选择   那日徐碧城跌落入海,就在李小男船只几米开外的地方,她迅速组织麻雀小组的成员把徐碧城拉上来。   此时徐碧城已经晕死过去,船上战火已经停了,李小男看到了军统那边的信号灯,知道海巡船来了,毕竟这是近海,一旦有动静,海关出动很快。   而船体的进水量和沉没时间之前都是已经算好,必须要按照计划走,才能保证活着的人安全。情况不容李小男犹豫,她立即下令:撤退。   之后,徐碧城李小男送进南京附近的镇医院,生命体征稳定之后,又被送到大一些的医院。李小男那时在静默期,一直在暗地里照顾她,实乃医生。   徐碧城知道李小男代号是医生,却没想到她真的会治病。   “家里是开私人诊所的,东北沦陷之后才到南边来。”李小男一句话便概括了前程往事。徐碧城一住院便是几个月,期间李小男向她试探了政治倾向。   原来徐碧城没什么政治觉悟,她是个小姐,衣食无忧。身处群情激奋的年代,进黄埔进军统都是迷迷糊糊,是硬着头皮被时代洪流推着往前走。唯有在唐山海牺牲之后,加入□□是她的自己的选择。她也有过犹豫,有过彷徨,可就在犹豫和彷徨之间,已经做了十年的卧底。   信仰之于人代表什么。   解放战争时期,物价飞涨、民众潦倒、食不果腹。徐碧城的亲人全不在身边,唐山海去世多年,陈深又潜伏于香港,信仰之于徐碧城便是食粮。   饱之皮囊,振之精神。   你说他有用,他不能换一粒米,一滴油;你说他无用,他又如歧路明灯,照亮黑暗。   此时亚洲战场鏖战正酣,李小男等人不知道,但徐碧城知道,日军时日不多,可这并不是胜利,而是另一个泥潭的开始。   和谈是假,对垒是真,双方都摩拳擦掌,就怕谁先打第一枪,从此又是一个万劫不复。   而上海作为华东情报的集散地,徐碧城作为在上海潜伏许久的特工,对于地下党来说会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如果要再做选择,徐碧城还是选择人心所向的那一方。   徐碧城接受了李小男的提议,于3月底联系上了军统,消息传到重庆。戴笠再三思索,把徐碧城关进了当地的监狱,把她这几个月接触的人发生的事全都查了个底朝天。   可□□情报也不是吃素的,两方在暗中对峙,劲道全集中在徐碧城一人身上。戴笠摸不到任何线索,徐碧城却被折磨地进了抢救室。   她那天躺在医院病床上,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李小男神通广大还扮作护士进来看她。   徐碧城说,“小男,要不你把我杀了吧,我坚持不下去了。”   李小男十分骇然,她紧握住徐碧城的手,说:“你想想唐山海,他还在等你回去。”   提到唐山海,徐碧城便一阵阵揪心,她不确定这样的选择对于他来说,算不算背叛。      陶大春回到上海来,唐山海第一时间联系上他,还是在以往接头的那家茶楼,还是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两人都已经卸下了伪装,也算活着熬到站在阳光下。   唐山海到地方时,陶大春已经在等了,他刚落坐便劈头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碧城的消息?”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陶大春给他斟了一杯绿茶,“我对天发誓,原先是不知道的。”   唐山海握着杯子不做声,陶大春解释说:“行动结束之后按照约定,药品军统要分一半。我当下还问了麻雀小组的人,他们矢口否认找到了碧城。我能怎么办,总不能拿枪逼着人家说罢。”   “直到我回了重庆,才听到蛛丝马迹,再厚的墙也会透风,”陶大春呷了一口茶,瞄到唐山海的神色,又道:“是被折腾的挺惨,我也交代了认识的兄弟下手轻点。”   唐山海砰地一拳头砸在桌上,冷冷道:“你也尽心了啊。”   陶大春听出其中嘲讽,无奈笑道:“没有戴老板的命令,我们谁都不能明说。你我不过蝼蚁,还不是任人摆布?不,”他又说:“你还好些,本来你也是要隔离审查的,毕竟你们是夫妻。好像你大哥给戴笠打电话了,才勉强作罢。”   而让唐山海心寒的正是这点,如果他不是有硬实的家族背景,他早就被关押起来,而徐碧城如果不是他妻子,在审问中可能死了就死了,无人会再过问。   唐山海说:“这都已经胜利,还搞得如此风声鹤唳?他若不相信我们这些人,不要给职位,不要授封,甚至卸除军中职务都可以,用对于敌人的那一套对付自己人,未免太残忍了。长期以往,人人自危,以后谁还会为党国做事。”   陶大春说:“你说到点子上了,你闹了一出以为就完事了?”他看了看四周,放低声音:“如今要论功行赏了,你知道原本给你拟定的是什么级别吗?”   唐山海靠在椅背上,说:“不想知道。”   “中将。”陶大春说:你这一闹,我觉得起码降一级,顶多是个少将。”   唐山海抱着手臂冷笑,“这几年军衔都发烂了,上将中将满天飞,我可不稀罕。”   陶大春被他呛了一把,低下头去复又抬起头来,觉得有句话还是得说“少爷,你不稀罕,我稀罕成不。我还指着这些钱养家呢。”      年底,戴笠又飞回重庆准备政府还都南京的各项事务,此时重庆谈判仍在继续,民主人士都在观望之中,学界却多次爆发要和平不要内战的□□,其中在昆明便爆发了一二一惨案,随即波及西南各市,真真多事之秋。   徐碧城思来想去,还是托唐山海的关系,想把重庆的沈凤珍和李立文都接到上海来,图个心安。李儒德死后旁系叔伯都想要分一杯羹,好在他死之前便立下遗嘱,将大部分财产捐给教会,留有一笔在英国安置了庄园,好让沈凤珍和李立文有栖身之所。徐碧城想把他们两先接过来,然后再送到英国去。   妻子开口,唐山海哪有不尽心的道理。不过几日便跟她说已经安排好了,该交接的交接,该处理的处理,英国的大学也找到了,李立文先在上海念书,待时机成熟就送到英国。   夫人和立文要来住,徐碧城实打实地操持起家室来。之前家里只有她与唐山海两个人,加上一个阿香,怎么也够了。可现在屋子里多了两个人,就要多好几份心。   后院的小楼还是给戴笠空着,他要来随时可以住,前院二楼的客房劈出两间来重新布置了一遍。忙里忙外这一通已快到年关,按照传统,徐碧城又要给上海的朋友同事写贺卡。   一日,她正伏案写作时,阿香从门口的邮箱里包了一堆报纸信件过来,坐在一旁一一念给徐碧城听。   徐碧城埋着头听到阿香突然卡壳了,遂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阿香把一封信扔在桌上,道:“烦都烦死了,逢年过节都写。”   “谁又惹你了。”徐碧城把那封信拿过来一看,竟是柳美娜写的。   她心里好一阵不是滋味,速速打开来发现里面不过是句简单的新年问候。   “你说她逢年过节都会寄贺卡?”徐碧城把信装好,平平整整的夹在自己的书里,“那先生有回吗?”   “没有没有。”阿香摇头,“先生从没有回过。只是先生住院的时候,他...”   徐碧城忽地脸色骤变,“什么?你说什么?”   “没有没有。”阿香自知食言,解释道:“不过是胃不舒服,找大夫看了看。”   徐碧城盯着阿香,她天生就不是撒谎的料,一说话就眼神闪烁,手上动作尤其多。“这样啊,”徐碧城说,“那你知道柳小姐的联系方式吗?”   阿香点头给她报了一个电话号码,“这是之前留下的,也不知道现在还打不打得通。”   徐碧城打通了电话,不仅打通了,还找到了已经从市政厅辞职的柳美娜。她的处所是在一条小弄堂里,与别人租用同一栋公寓,徐碧城走进去柳美娜正在收拾东西。   柳美娜这个人就算条件再艰苦,手头再窘迫,家里都是干干净净,人也整整齐齐,她请徐碧城坐下,叫了一声:“徐长官...”   徐碧城摇头,“我不是长官,我没有职务。”   柳美娜自顾自笑了,“我早该想到,你们都是卧底,向你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做汉奸。我就不行了,”柳美娜靠在桌子边缘,“讨一口饭吃,做了汉奸,现在遭人白眼也是自作自受。”   徐碧城轻轻叹了口气,“人一辈子要做很多选择,以往选错了,现在改还来得及。”   柳美娜脸上带着苦涩,眼里没了以往娇艳飞扬的神色,她说:“我要走了。以前的房子卖了,筹了一些钱要出国了。”   “你要去美国找你父亲吗?”   柳美娜拍桌而起,从抽屉里摸出一盒香烟,为自己点上,“日本人来的时候他就带着小老婆跑了,我于他没有半点价值,现在过去不是碍他的眼吗。”   “那你去哪里?”   柳美娜转过身来,窗户的光被她遮住,勾勒出她姣好的轮廓,“先去香港,我有朋友在那儿。以后的,以后再说罢。就像你讲的,但愿我不要再选错。”   “我相信你不会的。”徐碧城说着从手袋里面拿出那份信,说:“不好意思,我私自拆了你的信,不过我想既然我回来了,你也不必再寄信了。”   柳美娜浑身一震,又羞又恼,脸上笼上一层红色,她夹烟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跟着发颤:“我喜欢他。”   “我知道。”   “可他心里只有你。”柳美娜说:“我以为你走了,我还有机会,我想哪怕是块冰,也可以捂化了吧。哪知他不是冰,是石头。”   柳美娜说:“他会热,只是热的不是我。”   “他很好,我晓得。”   柳美娜吸一口气,脸转向窗户,让出了一缕光,洒在二人的脸上,“碧城,我这可是我自己走的,可不是你让给我的。”   徐碧城勉强笑了笑,站起来准备离开,柳美娜把烟头掐灭,忽然抬头问道:“他还生病吗?”   门口的人停住了脚步,“什么病?”   柳美娜以为徐碧城什么都知道,也不细想太多,便直说了:“咦?大夫说他神经衰弱,睡不好觉,这样身体会垮的,精神也受不了。要以药物促眠,他还在吃药吗?”   这一席话不亚于晴天霹雳,徐碧城整个人都震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如何回到家的都不知道。   她刚进门天空真的一道霹雳闪下来,山雨欲来,徐碧城骤然清醒,唐山海站在客厅中,看她脸色煞白的样子,走过去问,“怎么了?”   徐碧城这才想起刚刚去了同仁医院,找了当时唐山海的主治医师,才知道唐山海想自杀的事情。她伸出双手紧紧攥着唐山海的衣角,低着头说:“我,我出去了一趟。”   唐山海抱着她,把人扶往屋里面扶,徐碧城突然转过来仰起头与他对视,说:“山海,你可就是我一个人的”   徐碧城从未如此直接赤白地说过这种话,她一向矜持含蓄,喜与爱只放在心里,不愿讲出口,也觉得两人心意相通,不用讲出口,可今天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样的告白。   “我自然是你一个人的。”唐山海也有些激动,“你究竟是怎么了?”   徐碧城那时那刻想了很多,想到自己的位置,想到她对爱人的隐瞒,想到唐山海,便觉得十分愧疚,十分痛苦。   她这颗心这个人,无法全然地毫不保留地呈现给唐山海,在这点上她居然还不如柳美娜。   想到这里徐碧城眼眶一热,忙低下头去,把脸埋在唐山海怀里,呢喃说:“我没事,我只想待在你这里,谁也抢不走你。”   一股热流从唐山海的心中直向头顶,心潮如海浪般拍打胸膛,他伸手揉着徐碧城的乌发,另一只手带着温度轻轻摩擦她的腰身。怀中的人动了动,若有似无地在他风纪扣下落上一吻。   唐山海有些发狠把徐碧城推了一把,她软在唐山海的臂弯里,被没完没了地吻着。人在客厅,这会没有人可不见得一直没有人,徐碧城推他去卧室,唐山海拥着她又走了几步,一下跌坐在身后琴凳上,唐山海拨过她的脸舔吻,徐碧城迎着他的身体胡乱摸索,不想按到了钢琴,发出一阵轰响。   阿香带着几个仆人从厨房跑出来,忙问出什么事了。唐山海和徐碧城两人红着脸颊弹开,皆是尴尬了一阵不知道怎么办。   唐山海握拳咳嗽一声,干脆拉着她往楼上卧房,回头吩咐:“太太不舒服,我去帮她看看,待会吃饭就不要叫了。”    ☆、光熙   唐山海拉着徐碧城匆匆关上房门,就把她抵在门板上,徐碧城头埋得很低,怨他不该在下面就动手动脚。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唐山海诚心道歉,含着她的耳垂,手探进背后,柔声道:“我帮你把衣服解开好不好?”   徐碧城不言语,唐山海已经卸下了她胸衣的扣子,另一只手在腰间一拉,裙子退了下去,露出她两条光溜溜的腿。唐山海伸手往下寻去,一阵搓揉,徐碧城弓着身体,头靠在他的颈间,哑声低哼。   “碧城...”唐山海最是知道徐碧城的弱点,知道她喜欢什么,咬着她的耳,私话密语轻轻念着,徐碧城便受不了了,扭着身子溃不成军。   唐山海撩起她一条腿,慢慢将她填满,徐碧城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贴在他身上,双手在他背上划痕,翘着下面想要更多,唐山海忍不了她这样的主动,拉着她朝着眼睛鼻子痛吻一番。   徐碧城咬着嘴唇,呻吟声还是飘出来,她被唐山海带着走到床上,大腿处泥泞一片,她无意识地动了动,唐山海把她压在身下,难耐说:“别动,我不想伤了你...”   可是不动又十分难受,徐碧城抬起手在空中虚抓,唐山海接过她的手臂,奋力了好一阵,徐碧城摇摇晃晃吮吻他胸口两点,唐山海从没想到徐碧城能如此用情,闷头也哼了起来,抖着倾泻在她身体里。   徐碧城被唐山海抱到床上躺着,两人下面还粘着,她想离开,可唐山海却按住她的小腹,哄着说:“你让我待一会儿。”   徐碧城嗡地涨红了脸,可唐山海还没讲完,继续在她耳边撩骚,“你若是每天都这样,我都不愿意出去做事了。”   小女人反手敲了他一下,嗔怪说:“你讲什么昏话。”   她这一下让他又热了起来,唐山海的手从腋下穿过,摸着她的柔软,缓缓进去,去触碰她敏感的那点。   “嗯...疼...”徐碧城的呻吟如催化剂,唐山海也顾不得她是否能承受,又进进出出起来。   唐山海向来文雅绅士,徐碧城少见他疯狂的样子,两人拥着一次又一次的纠缠,直到背脊胸口都是汗液,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做完之后徐碧城乏得很,唐山海却还捞起她的身子,让她趴在床上。   徐碧城大惊,吓得推了他一把,“你做什么?”   “啊?你不记得了?”   他这样反问,徐碧城才忆起来:当初为了怀孩子,她和唐山海一同去医院咨询,那大夫波澜不惊给了他们一本“宝典”。   其中描绘了各种姿势,中英文双语注释,哪种最安全,哪种最好受孕,介绍得非常详细。   徐碧城总归是个女子,没脸去研究这种书,唐山海却能一手啃苹果,一手翻看阅读。徐碧城几次说他,他还正色道:“这都是科学!”   徐碧城仰天长叹,自己保守如此,仿佛他才是那个出过国,学过艺术的人。      小年夜那天,一条船经由嘉陵江顺流而下直到黄浦江,鸣笛靠岸,徐碧城和唐山海早在岸边等候,可一船人走了大半,都没找到沈凤珍和李立文。   “会不会错了不是这个点的?”徐碧城又问。   唐山海耐心地与她说:“没错的,拍来的电报你也看了好几遍了,就是这一趟船。”   “那就奇怪了,怎么会找不到呢!”徐碧城正探头望着,却看到下船处一个妇人穿着褐色毛皮大衣,样子很像沈凤珍,可她身边的男孩,年轻俊朗,年纪很轻,身量却很高,那人一手插兜,一手捏着船票也在张望,还带着些许焦急。   徐碧城与他目光相接,她犹豫地确认道:“立文?”   李立文放下船票,拎着行李行到她面前,道:“怎么才来,等半天了。”   他走近了显得更高,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冲得跟唐山海一般,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胖了,瘦下来后他双眼皮的大眼睛跟沈凤珍像极了。   “你真是,真是立文?”徐碧城简直不敢相信,离家五年,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屁孩居然长大成人了。   “大侄女,连小舅舅都不认识了。”李立文如是说,却被身后之人叫住了,沈凤珍从后面走来,原先的风韵夫人,现两鬓已有丝丝雪银,徐碧城先踉跄着走几步,而后红着眼睛快步迎上前去,与沈凤珍的手紧紧相握。   “不哭。”沈凤珍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一行人坐在福特车里,后面还跟了一辆车放行李,唐山海开车一路跟后面两人讲解,外滩啦,南京路啦,跑马场啦诸如此类。李立文坐在车里本来昏昏欲睡,听到跑马场,弹起来问唐山海:“唐大哥,你常看赛马吗?”   在伪政府的时候唐山海时常陪着别人去,自己却没多大兴趣,其中猫腻太多,没意思的很,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庄家的钱篓子,他笑道:“不常去,偶尔图个热闹。”   李立文头探到前面来又问,“美国人的军舰真的在这里驻扎吗?”   “有的。”唐山海指了指窗外,说:“天气好你就能看到了。”   李立文趴在玻璃窗户上,想看个究竟,男孩子就是喜欢枪枪炮炮之类,徐碧城也不奇怪,只怪叫道:“你怎么叫山海大哥,叫我确实大侄女。”   李立文看都没看她一眼,仍旧望着外面繁华的街道,说:“因为他确实比我大,而你确实是我大侄女。”   “......”徐碧城隐藏的暴脾气多半都是李立文点燃的,她正要发作,沈凤珍开口说:“立文,你别没大没小的。”   李立文歪在靠背上,一手撑头勾嘴直笑,“听到没,别没大没小的。”   “嘿!”沈凤珍向来是管不住这个祖宗的,徐碧城比谁都清楚,她转身过来想要理论却被唐山海看了一眼,轻声劝说:“他还是孩子。”   徐碧城蔫蔫地收了拳头,李立文冲她挑挑眉毛,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无声斗到唐公馆。   一派下人知道这是徐碧城娘家人,而徐碧城又是唐山海心头肉,谁都不敢怠慢,迎接的阵仗与戴笠驾到只多不少。李立文先跳下车,急走几步,又转回来扶母亲下来,这才一马当先进了客厅,厨房里面炖了菜就等着把人接回家,飘香满屋李立文大叫一声:“呀,吃火锅!”   徐碧城走进去听到他大吼大叫,想伸手敲他的脑袋,却发现他已经长得老高,再也不好敲了。   悠悠岁月,往事如昨。她与唐山海过的紧绷匆忙而不自知,时光流转倒是这少年身上映射出来。她悻悻然收了手,唐山海说他还是孩子,但人的确是长大了,她也长大了,不能在跟他斗天斗地,耍嘴皮子了。   思虑至此,又想到很多人都已故去,都已不在身旁,徐碧城陡然觉得有些哀伤,她拉着沈凤珍到了一处小屋,那是她劈出来的小祠堂,里面供奉了李儒德和她父母的灵位。   沈凤珍一路话不多,看到李儒德的牌位却跪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双唇抖着念叨:“老爷,碧城回来了。”   徐碧城也扑通一声跪在旁边,沈凤珍继续说道:“她不是汉奸,不光如此,她与山海能忍辱擎国难之重,是立文的榜样,楷模。你也能瞑目了。”   听到这句话,徐碧城转头看着沈凤珍,两人久久而视,沈凤珍拍拍她的肩头,慈爱地说:“你们辛苦了。”   老实说胜利之后,军中政界对唐山海夫妇颇有微词,就算重庆政府已经解除了他们两的通缉令,但还是有人私下传言,说他们二人是投机分子,墙头草,好事有做坏事做得更多,流言可畏,伤人与无形。   可有沈凤珍这句,徐碧城也管不得别人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也就够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煮的是红汤火锅,还有满桌的辣椒。李立文大开杀戒,风卷残云,正值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可谓惊人。唐山海却捏着筷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徐碧城可怜他吃不了辣,给他盛了一碗一碗鸡汤。   惹得他晚间睡下了还一趟趟的跑厕所。唐山海说:“你们可真厉害,都不怕辣吗?”   徐碧城偷笑说:这哪算厉害,还有涮完喝红汤的。   唐山海打了个颤,抱着徐碧城商量道:“我们以后少吃点辣,上海虽然也潮湿,但跟重庆不一样,会上火的,会长痘痘的。”   “好了好了。”徐碧城摸摸他的头,“我会跟厨房说。你乖乖睡觉吧.”      2月12日,蒋中正的重庆专机即将抵达上海,社会各界都提前得到了消息,这是时隔九年之后政府要员返回沪上,作为带领人民抗战胜利领袖,受到了民众空前的欢迎,沿路更有守候者,从机场一路堵到跑马场。   唐山海和军统上海局带着足足二百号外勤维持秩序,飞机还未降落,已经人山人海。陶大春从人群中挤得满头大汗,他站到唐山海身边,“粗略估计了一下,有二十万人啊!”   唐山海略有些错愕,看来大家真的厌战盼望和平甚久,他在上海生活多年,二十万人是什么概念。   整个跑马场人头攒动,犹如浩海望不到头,青天白日旗就是海中浪花,飘扬飞舞。   空中中飘荡着高台之上熟悉的校长的声音,他说:“上海是中正的故乡,中正离开家乡已有九年之久,这九年的岁月中,有整整八年上海都被敌人所占领,上海的男女老幼被敌人蹂躏,受过暗无天日的生活,中正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之中。”   这些都是宣传部提前拟好的稿子,既亲民又振奋人心,可唐山海听得多了难免走神,他站在队伍左外侧的卡车上,陶大春立在身边,他环顾一周,在不远处另外一辆卡车上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亦有些走神,转头间也看到了唐山海,两人都是愣了愣,随后点头致意。   此时,台上仍在讲话:“大家知道,要是八年前我们要像今天这样在跑马厅开会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今天能够在这个地方与各位相聚,这就是由于我们全国同胞八年艰苦抗战的精神,引起了盟邦美英法对我们的尊敬和同情...”   唐山海皱了皱眉,对陶大春说:“我下去抽根烟。”   他走到外场,还有几人聚在这里歇脚,有警察局的,宪兵队,兵团的。唐山海仰头一看那人也往这边走来,面容清瘦,目光淡漠。唐山海收起了香烟,与来人打招呼:“上达兄。”   许光熙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应道:“季醴。”说话极其冰冷,不带感情,唐山海早就习惯了,他这个同学就是这样。      革命时期创建的黄埔军校是一等一的军事学校,正值社会动荡之时,各路男儿,闻风斯起,都想进来学习,出去之后便是在战场挥洒热血,报效国家。   唐山海那一期学员有出息的不少,但最出名的是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许光熙。他们一个是少爷派,一个是寒门派,课业都很优秀,私底下较劲儿得厉害,自然成为谈资。   唐山海与他积怨很久,最大的一个怨还是气划子事件。   虽说他本来也不想偷偷摸摸的骑,但头一个把他捅到校长处的人,就是许光熙。   这人打了小报告还十分坦荡,正正经经做了一篇《论军校纪律之于战场胜败知微见著》,屁大点事被他弄得好没意思,自此唐山海便于他结下了梁子。   许光熙见到唐山海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应该说他从来都是一副表情,唐山海见怪不怪,而现下他面色蜡黄,脸瘦的凹陷下去,嘴唇也没半点血色,心中难免疑惑。这时陶大春来找唐山海,许光熙便告辞了。   陶大春等他走了,问唐山海:“你认识他啊?”   “你也认识他啊?”   陶大春伏在唐山海耳边说:“刚调来的第十三团副团长,华东作战厅少将许光熙啊。”   唐山海笑道,“你百事通啊?”   陶大春摆手,“不是我百事通,而是他去年八月在芷江受降时,闹出事情来了。”   “哦哟?”唐山海笑得更开心了,乐得听许光熙的糗事。他问:“这扑克脸出什么事了?”   陶大春说:“听说他在借收编沦陷区机会,贪污腐化,发了大财,被人告了。上面下令革职查办,关了3个多月才放出来。”   “怪不得瘦的跟什么一样。”唐山海点了一颗烟,吐出烟圈,复又问道:“你说他发接收大财?”   陶大春言之凿凿,唐山海却摇头道:“他借一角钱都要记在本子上,毕业了还给人家,会做这样的事情?”    ☆、查抄   唐山海和徐碧城参加授衔大会,正如陶大春所说,他果然只封了少将,徐碧城并没有授军衔,而是给了他们夫妻两壹佰万元的奖励。   壹佰万元不是小数目,外人都道唐山海喜讲究爱玩乐,公子哥不愿意做事,觉得这样的安排对他来说甚好。闲言碎语传到唐山海耳里,他只能苦笑,都是七尺男儿,怎么会不愿意出力实干,只是上级给了他风花雪月的人设,交给他常人不能完成的任务,亦正亦邪四五年,事到如今他也百口莫辩。   晚上的舞会,各界名流齐聚锦江饭店,徐碧城从洗手间出来正路过花廊,听见几位锦衣旗袍的太太凑在一起说话,正正看着徐碧城迎面走来,忽而散了一个个举起酒杯与她示意。徐碧城觉得奇怪,并不认识这些人只微微点头,走过之后才听到她们在身后说   “打仗的封了少将,怎么在日伪政府里面享福的也封了少将?”   “听说是上面亲自点头盖章,让他们夫妻来上海卧底的。”   “说是卧底,谁知道背地里做了什么勾当,我听说上海站好几次差点覆灭了,死了好多人,他们都没事,只怕...”   说话那人拖长尾音,压低了些说:“只怕背地里有见不得光的勾当呢!”   徐碧城在阔门处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一位穿孔雀蓝的太太被推了一把,众人噤声,左顾右盼,或理理衣衫,或低头喝酒,徐碧城在心里冷笑,刚转过头,又听见说:“你别小看唐太太,她也是黄埔出身,杀过人的。”   徐碧城跺了跺脚,正欲回去理论,肩头被人一把揽了过去,唐山海凑在她耳边说:“随他们了。”   他拥着徐碧城穿过人群,往舞厅里面走,徐碧城边走边挣扎,“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只当他们放屁好了。”唐山海叫招待拿来一杯清水,递给徐碧城。   徐碧城捂着嘴巴,惊讶道:“少爷,你这是说粗话了。”   唐山海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敲了敲徐碧城的头,“我说粗话多了去了,在学校里面,你没见过罢了。”   徐碧城眯着眼睛笑,左手边走过来一位夫人,突然挽起她的手,唤她:“唐太太。”   徐碧城并不认识此人,幸而唐山海在她耳边提醒,这是军统上海局局长宗楠的太太。她迅速反应过来乖巧极了,甜甜叫了声:宗夫人。   宗夫人五十上下的年纪,却风韵犹存,白面敷脸妆容精致,头发挽着脑后,让徐碧城想起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的宋美龄。   第一夫人光彩夺目,已然成了名媛圈的时尚风标,年龄相仿的太太夫人都喜欢模仿她的穿着打扮,宗夫人尤得其精髓。   “山海啊。”宗夫人拉着徐碧城的手上看下看,啧啧称叹:“你真是有福气。太太既年轻又漂亮,关键是气质涵养也是一等一的。”   “多谢夫人。”唐山海微微欠身,对徐碧城说:“不能骄傲哦。”   徐碧城推了他一把,对宗夫人说:“太太刚从云南回上海是么?”   宗夫人叹了口气,说:“总算离开昆明那鬼地方了,”她手上捏着绢丝手绢扇风,“一二一事件过后,老宗主动向戴老板申请调离云南,听说之后沈醉会过去。让他们年轻去管吧,我们家老宗,就养着退休就好了。”   宗楠是军统老人,年纪大了,有心无力,再加上战争爆发之后,许多大学迁入云南,学生运动频发此起彼伏,他实在不堪重负,多次向重庆甚至向蒋中正本人报告请辞。戴笠思索再三,决定把情报网较为成熟完善的上海交给宗楠,再择云南军统首位的人选。   而舞池另一头瘫坐在沙发上那六十上下,身材矮胖的中将便是宗楠了。他就如一只永远半睡半醒的老猫,永远眯着眼睛,透过他圆圆镜片看人,好像十分温和,可究竟好不好相处,唐山海并不知道。他现在的职位是上海军情局副局长,可任命书上写着主管行政宣传、还有后勤。最重要的情报、电讯、侦查都在宗楠手里。   一个资历老,一个背景硬,徐碧城笑称戴老板这是要他们两互相牵制了。   唐山海却摇头,“我不擅长互相牵制,相互角抵。我擅长的,是交朋友。”   徐碧城自然明白,唐山海能从刀山火海中走过靠的是什么。她对宗夫人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善意,两人交谈十分投缘,还约好了什么时候一起打牌。   这时,又有另一位小姐过来与宗夫人打招呼,宗夫人咽下一口酒,与徐碧城介绍道:“这是教育局冯局长的千金,冯毓秀,她母亲是我的好朋友。”   徐碧城上下打量着冯毓秀,正值青春年华,娇滴滴的花一只,说话声音也是绵绵糯糯,她偎在宗夫人身边,冲徐碧城笑,问她:“听闻唐太太也是出去做事的?”   徐碧城摆手,“原先做过编辑,现在还是在家照顾我先生。”   “噢!”冯毓秀皱起秀眉,“唐副局身体不好吗?”   “这倒没有...”徐碧城还没讲完,宗夫人说:“毓秀,女人总是要照顾家庭的。等你结婚了,医院的护士也不要做了。”   冯毓秀听到宗夫人的话,红着脸低下头,轻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宗夫人拍拍冯毓秀的手,带着宠爱说:“你们接着聊,我们家老宗身体不好,到吃药的点了。我去看看他。”   徐碧城和冯毓秀两人倚在吧台边说话,冯毓秀说话极轻极柔。徐碧城本来就是秀气的人,年纪还比她大,这一对比下来到显得她太过活泼,太不沉稳了。   说了一会儿,唐山海冲徐碧城招手,徐碧城会意,对冯毓秀说:“怕又是要给我介绍朋友了,我先离开,你自便。”   冯毓秀忙起身送她离开,礼数周到。   徐碧城穿过舞池,来到唐山海身边,几位军官都是黄埔旧识,互相打趣,欢笑间徐碧城却看到大厅角落里,唐山海的那位老同学许光熙一人站在那儿,既不喝酒也不跳舞。   她用手肘捅了捅唐山海,指给他看,唐山海说:“不管他,他就那样。”   “他不是你们黄埔系的人?”   唐山海点了点徐碧城的鼻子,“你知道的还挺多,黄埔系、桂系、湘系门派多着呢,他什么都不属于,独来独往。”   “那你呢?”徐碧城问。   唐山海忽然笑了,“他们说我是黄埔系,是校长的得意门生,可他的得意门生多了去了,我排不上号。他们也说我是湘系,因为我大哥在湖南发家一路提为上将,现在又长沙闲居,我靠着大哥的关系玩得开吃得开,也算湘系。”   他歪着头想了想,“我搞不懂了。”   徐碧城说:“我也搞不懂了。”   唐山海看她认真思索那样,恍然道:“啊!我知道我是哪一派的了。”   徐碧城望向他,唐山海忍着笑,“我是徐派。”   “哪里来的徐派?”徐碧城追问。   “徐碧城的先生。自然是徐派。”唐山海仰着脸,十分得意自己的解释。   徐碧城笑出来,打了他一粉拳,意外居然看到冯毓秀走到许光熙跟前,忙叫唐山海看过去。   不远处冯毓一张脸涨得通红,伸出手来,许光熙愣了愣,也伸出手来,唐山海躲在徐碧城身后吃吃笑得开心,徐碧城嗔道:“傻子,你笑什么?”   “他不会跳舞。”   “你说什么?”徐碧城问。   “我说,他不会跳舞。踩脚啊!”   许光熙果然不会跳舞,一首曲子未完,冯毓秀的白皮鞋已经被踩得灰扑扑。他终于投降,笑的有气无力道:“抱歉,冯小姐,或许我只会打仗。”   他人要走,冯毓秀却抓住许光熙的手,思忖着说:“许,许长官请留步。那个,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许光熙停下脚步,听冯毓秀讲:“三年前我取道衢州回老家探亲,遭日寇围困...”   许光熙眯着眼睛想了想,意识到冯毓秀说的是他率兵在浙江打的那一仗。他率领一个连击退了一个团的兵力,直取日军团长首级。可冯毓秀若不提起,他也记不起来了,这只是从军中极为平常的一战。   他犹豫着拨开冯毓秀的手,撑了撑军装,柔声道:“上达人微,战场杀敌,职责而已。”      几天之后,徐碧城照例找到周幼海,这次二人约见在一处公园,徐碧城包着头巾,把自己打扮的严严实实,周幼海玩闹着要去掀开她的纱巾,徐碧城制止道:“你也真是的。能不能找个隐蔽的地方。”   周幼海摸摸鼻子解释说:“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歪理。”徐碧城从手里拿出几本书还给周幼海,说:“这我都看完了,里面有几篇文章写的很好,不知道这位周之友先生是谁啊?”   周幼海握拳咳嗽了一声,挺胸抬头严肃地道:“那你跟我汇报一下,你觉得好在哪儿。”   徐碧城白了他一眼,周之友是周幼海在上海活动的化名,她故意说来逗周幼海,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也不管他,跟他说起最近的思想状况。   她说的很认真,周幼海却心不在焉的样子。时而摸摸路过的花丛,时而踢踢脚边的石子,徐碧城在侃侃而谈内战的可能性,他却跑到湖边打水漂去了。   “老周!你再这样,我要报告医生,换一个培养联系人!”   周幼海跑回来,极不理解,“为什么啊?”   “因为你太吊儿郎当了,我在汇报你在做什么?”   “我在听啊。”周幼海把她刚刚说的复述了一遍,说:“你看,我都记得。我若不装的轻松些。两个人苦大仇深,哪像来逛公园的。”   “那,”徐碧城争辩,“你也不能走来走去,我觉得你不尊重我。”   “姐姐。”周幼海握住她的肩,身子矮下来,说:“我最尊重的就是你了,我不走来走去,我就盯着你看,你受得了吗?”   徐碧城看着他,两人都不讲话,安静地听到林中鸟儿的鸣叫,黄昏时分的日光洒在睫毛上,投在脸颊上,晕成一道道光圈。周幼海失了会神,突然松开徐碧城,揉揉头发,“哎呀,算我错了。我道歉,道歉。”   徐碧城抿了抿嘴,落后了两步,才调整好心情,问:“刚刚你说,医生有任务交给我?”   周幼海仿佛这才想起来李小男的交代,转身说:“她不方便与你见面,托我布置你一项工作。《人潮》刊物打算在上海及其周边各地的工厂中发行传播。”   徐碧城点点头,“这符合现在的工作路线,然后呢,我做什么?”   “你知道,工人不是学生,他们文化水平不高,很多人大字不识几个。我辛辛苦苦写的文章,他们都看不懂。”   徐碧城想了想,道:“李小男是不是看中我会画画,想跟我约稿啊?”   周幼海打了个响指,“你聪明,一点就透。一个月一期,我劈两个版面给你,每个月二十号之前你把原稿给我,我来安排印刷。”   徐碧城低头不语,周幼海等了会儿,问:“是不是有困难。”   “不会,我不出去工作了,山海前不久给我买了个画室,弄起来也方便。”   周幼海撅了撅嘴,道:“那就好。”      画稿只出了一期,便出了大事。3月17日,戴笠的专机从青岛飞往南京,在途中出了事故,机毁人亡。   原本飞机是要直飞南京的,可因为当日天气不好,机组便临时改飞上海。哪晓得上海的机场也不符合降落条件,机组和塔台几番联系,才决定降落徐州,可就在飞跃岱山之时出了事情。   戴笠是军统老大,曾经一度传言他会成为中央委员,这位一位要员在抗战胜利之初就出了事情,一时间流言四起。一说是蒋中正鸟尽弓藏,一说是军统内部争斗,事情真相究竟如何,迷雾重重。飞机是落在上海情报网中,宗楠和唐山海自然责无旁贷,忙的前脚打后脚。   这边唐山海去了南京西郊的岱山查明情况,那边军统有了新的领导人。   徐碧城那日下午正在卧房整理画稿,打算晚饭过后给周幼海送过去,却没想到楼下大门处一阵乒乒乓乓的杂响。徐碧城把手中的稿子放在床下的暗格中,出了房门看到李立文和沈凤珍也匆匆走出来。   李立文问:“怎么回事?”   徐碧城把他们母子二人拦住,朝楼下喊:“阿香,怎么回事?”   可阿香却被人推搡了一把,跌倒在地,忍着痛喊道:“太太,军情上海局的人,说要来搜查。”   徐碧城几步走到楼梯处,下面站着的人她认识,是宗楠手下的行动处处长。   “处长,”徐碧城扬起下巴,“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人倒还客气,从兜里把搜查令拿出来,道:“奉了上峰的命令,来拿一些戴老板留下的东西。”   徐碧城现在是局长夫人,现下唐山海不在家,她若输了气势,必然会任人宰割。她索性耍起了派头,也不去接搜查令,那处长的手僵了僵,把东西递给身边的人再呈给徐碧城。   徐碧城拿过来一看,上面竟然是毛人凤的签名。她便明白了一切,戴笠执掌军统这些年在各地搜刮了不少财宝,他突然暴死,毛人凤作为他的接班人岂会放过这些珍宝。   更有传言,戴笠在上海的多处豪宅已经被毛人凤占领了去。徐碧城把搜查令扔在那位处长脚下,道:“戴老板住在后院的小楼,他的东西我们差不多收拾好了,你们要查便去后面查吧。”   那位处长得了允许,招招手,地下十来个人齐刷刷往后院跑去,顿时鸡飞狗跳,巨响连天。   处长就坐在客厅,徐碧城立在楼梯上,两人相持,他干坐着,水没得喝,点心没得吃。不一会儿便待不住了,这时一个特务跑出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那位处长抬眼看了看徐碧城,几步就要往二楼走。   徐碧城连忙下来,李立文更快一步挡在徐碧城身前,厉声问:“你要做什么?”   “太太,后院搜的差不多了。”   “搜完了还不走?你们要干嘛?”李立文又吼道。   徐碧城拍拍李立文,轻声道:“戴老板确实经常住在我们家,可他常在各地之间奔波,算起来日子并不长,如今他刚刚去世,你们就急着要搜刮他的遗产,外界传言你们比我清楚,我奉劝你们一句,不要落人口实。”   那位处长听完这番话,哈哈大笑起来,“早就听说唐太太陪着唐局卧底日伪,周旋于各界之间游刃有余,而且能全身而退,实乃女中豪杰。鄙人十分佩服,可...”   他话锋一转,“可鄙人也十分难办,这些东西尤其是有一把九龙宝剑,那是乾隆墓里面的传世珍宝,是上面点名要的东西。”   处长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花板,徐碧城便晓得,那是蒋中正要的东西。她道:“什么宝剑,我从来没见过,戴老板的私产从来不托给我们保存,他另有别墅,你们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如果这里查完了,就快些离开。”   说着逼着那位处长往楼梯下退了一步,可处长似乎下定了决心要跟徐碧城纠缠到底,他说:“哪有查完了,这不是楼上还没搜吗?”   徐碧城心猛地被揪起来,就在那一刻她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人上楼。如果她的画稿被人发现,她必死无疑,唐山海也脱离不了干系。   她厉声道:“上面是我们的卧室,处长是觉得我撒了谎,把好东西藏起来了是么?”   “这个...”处长笑了笑,耸耸肩,“我可没这么说。”   徐碧城道:“你们这群人,睁眼看看,我们家里里外外可有什么价钱连城的宝贝?若是有都放在后院,供戴老板开心了,你们看到什么拿走了什么,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现在是不是还要欺到我头上来!山海知不知道!宗局长知不知道!”   “太太,你别激动。”他说:“你们在汪精卫政府待了这么久,没捞点好处?若是真查到了什么,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徐碧城看着那人的嘴脸,忽然低头笑了,处长还以为徐碧城是松口了,刚要带人上前,哪知徐碧城扬起手来重重掴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处长脚下一滑滚下楼去,徐碧城也险些栽倒,好在李立文扶住了她。   徐碧城气的浑身发抖,指着趴在地上的人骂道:“戴老板在的时候你们成天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原来个个都是笑面虎,心底都在为自己打算盘。党国大业口号喊得比谁都响,实际想着怎么升官发财。你别拿上面来压我,我做情报的时候,你还在不知道在哪儿端茶倒水呢!”   那位处长管的是行动处,手底下特务加外勤少说也有百来号人,如今被徐碧城这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当众斥骂,哪还有脸,只见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跳起来直接从枪匣子里拔出了手枪。   可枪还没有拔出来,门后又一阵骚动,一道极冷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众人散开,黑洞洞的枪口迎着风,已经到了跟前。   唐山海姗姗来迟,他伸手打开保险栓,居高临下说道:“李处,我才去南京几天啊,你就唱了这么一出好戏,当我是死人是吧?”    ☆、相持   李处长从地上爬起来,唐山海的枪抵在他的脑门,道:“给你一分钟解释。”   “等等,等等!”陶大春从人群后面挤出来,满头大汗,他拉开唐山海,后者一挣,脱开陶大春的手,眼见就要扣动扳机。   “山海!”,楼梯处的徐碧城叫了一声。   屋子里中的人都看向她,特别是陶大春,他居于剑拔弩张的两人之中,向徐碧城投来求救的目光。   徐碧城走下来,走到唐山海身边,拉下他的手,朝他微微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   唐山海环视一圈,把手枪收起来,拉着徐碧城翘腿坐在沙发上,其他人都站着,李立文把沈凤珍请进卧房。陶大春这才笑着说:“都是误会,误会啊。那个...”他抹了把汗,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李处长,道:“在飞机失事附近的村子里找到了那把剑,还有一些其他的财物。这是照片。”   陶大春又转向唐山海道:“李处长也是奉了毛局长的指令来的,他本人肯定没有冒犯之意,是吧?”   李处长捏着照片,僵笑着:“陶处长了解的,大家都是奉命行事。”   “那好!”唐山海握着徐碧城的手,道:“如以后还要来唐公馆,让毛人凤给我打电话。”   李处长一时语塞,陶大春赶紧把他带出去,两人推推搡搡到了门外,陶大春道:“老李,唐局的背景你不会不知道吧?算了,别给自己惹麻烦,不然上面扯起来,是你我二人背黑锅。”   李处长指着里面,额头青筋暴突,他低声骂道:“当过汉奸的人这么嚣张啊!”   “什么当汉奸!”陶大春指责道:“人家卧底。别人不懂,你是军统内部的人,还不懂吗?别出去乱说。”   屋子里,唐山海命人把家里打扫一下,拉着徐碧城到了卧室,他让徐碧城坐在床上,自己蹲下来问:“就让他们搜好了。你何必强出头。”   真正的缘由徐碧城自然不能说出口,她顿了顿道:“夫人上年纪了,立文还是孩子,我不出面谁出面。”   唐山海看着徐碧城,笑道:“你以前可不这么生猛啊。”   徐碧城道:“你不在家,我不厉害一些,他们要把这个家翻过来。可我不能任由别人欺负我家人”   “那倒是。”唐山海站起来把徐碧城抱在怀里,道:“你受委屈了。我明天跟宗局说,把姓李的调到其他地方去。”   “别。”徐碧城打住他,“他是毛人凤的人,宗局做事喜欢打哈哈和稀泥,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会为你开罪毛人凤的。你也别把事情闹大,你现在被冷落的还不够吗?”   唐山海说:“我不在乎。”   徐碧城反抱着唐山海,靠在他的胸口,并没有在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了一会儿,听到门口阿香叫吃饭。两人慢慢松开,徐碧城说:“我晚上要出去一趟,行不行啊?”   唐山海皱眉,又拉着她不放手,捧着徐碧城的脸磨鼻子,问:“我好几天没见你了,你又要去哪儿?”   徐碧城被他磨的心里痒痒的,连忙逃开,笑道:“画室新进些材料,我晚上去查收,就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6月,南京政府无视举国上下反战的形势,公开撕毁双十协定,并下令疯狂进攻中原地区,内战爆发。   唐山海接到长沙发的电报,唐云天得知南京政府所作所为之后,气得当场吐血住进了医院,唐山海几番思索,准备向宗楠请假回一趟湖南。   宗楠带着眼镜把唐山海的请假报告看了好几遍,过了半个钟点,才慢悠悠开口,“山海,不是我不准许你回家。虽说上海局从编制上来说有一正两副,可现在上面一直没有派副局下来,只有你我二人在这里顶着。我是老了,没两年就退了。如今又在打仗,你可不能走,你一走,这一大摊子的事要逼死我啊。”   唐山海苦笑,道:“局长,我不过为你打打下手,情报上的事有陶大春他们几位处长,你放心好了。”   “不行,不行。”宗楠从办工桌后面走出来,道:“不行啊,山海,我是空降上海,情报网都不熟悉,还需要你从帮协助。我知道你大哥他一向反对打内战,宁愿去长沙躲着也不愿上战场。但他还年轻,气一阵就过了,身体不成大问题。你就在上海,哪里也不许去。”   唐山海无法,只得答应宗楠,这时办公室门被人叩响,宗楠应了一声,陶大春站在门口,愣神问道:“我,我不知道两位局长在讲话,我待会再来。”   “没事。”唐山海叫住他,“我们谈完了,你有事就汇报吧。我先走了。”   宗楠却说:“你等等,我夫人买了一些礼物送给你太太,我给你拿。”   说完转身去了柜子里面翻东西,陶大春站在那里,报了一沓材料,唐山海打趣道:“情报处的陶处长,最近收获甚多啊。”陶大春还没讲话,宗楠道:“可不是吗,最近共党活动很频繁。”   局长都开口了,陶大春也打开了话匣子,说:“我们新查到了一个红色刊物,里面内容简直反动。打算顺着这条线索把中共情报局上海站的人挖出来。”   唐山海拿起材料最上面那一叠照片,拍都是刊物的内容,肯定是有特务潜伏在工厂或者学生中。那偌大的标题写着什么无产阶级是世界的主人,唯有推翻暴力政府才能获得富强和独立,还配了漫画:工人农民拿着锄头镰刀把地主踩在脚下,高高举着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旗子,图文并茂,生动的很。   “山海啊,上海的日子不好过啊。”宗楠终于从柜子里拿出一盒咖啡,递给唐山海,道:“这个好喝,回去给你太太吧。”   唐山海笑笑,把照片还给陶大春,连声道谢之后退了出去。   晚上,徐碧城带李立文上街,车子停在街口,她去铺子里面取定做的旗袍,周幼海也在里面挑选布料,这是两人商量好的,徐碧城要把稿子交给他,周幼海避着眼线收起来,道:“我们有一个据点被查了,你要小心些,最近军统和中统的人跟得很紧。”   徐碧城点头,小声道:“你也要注意安全。”   周幼海眼睛里面泛着光,徐碧城又问:“李小男呢,她不是新任了上海站统战部部长吗?”   “她没事。但也要避避风头,你入党的事要拖一拖了。”   “我能理解。”   周幼海看了看手表,道:“没时间了,你走吧,我看你安全离开,我再走。”   正说着外面突然一连串警笛声,周幼海下意识握住徐碧城的手,走到窗边看了看,道:“又在抓学生。”   李立文坐在车上,百无聊赖,便叫司机去前面的店铺买点水果,结果司机去了好久,徐碧城也不见出来。他刚想下去找人,车门砰地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人钻了进来。   李立文平常胆子极大,这时候猛地被吓一跳,连退到窗边,结巴问道:“你你你,你谁啊?!”   那人抬起头来居然是个女孩子,一双眼睛跟惊慌的小鹿似得,眨巴眨巴,她手指竖在唇边,道:“同学,同学,救救我。警察要抓我。”   整条街都是警察的口哨声和叫喊声,李立文也听到了,他问:“警察为什么抓你?”   那女孩坐在他身边猫着腰小声说:“这年头警察抓人还需要理由吗?”   李立文吞了口唾沫,女孩又挨近了些,道:“我看你年纪跟我差不多,我们都是学生,应该要互相帮助的。”   “那,那好吧。”李立文从另外一边门下了车,站在车门口,几分钟后两个警察轮着警棍跑过来,指着他问:“小孩,看没看到几个学生跑过去。”   “没。”李立文摇头,“我没看到。”   “没有?”那两个警察似乎不信,绕着李立文和车转了一圈,道:“你哪个学校的?”   李立文抱着手臂问:“我犯得着跟你说吗?”   “你们这群兔崽子到处发传单贴大字报,我他妈追了两条街,我....”其中一个胖子正骂骂咧咧,另一个瘦子拦住他,给他使了使眼色。   那胖警察才注意到车子的车牌号是军统上海局的,正巧徐碧城和司机都回来了,两个警察说了两句好话,唯唯诺诺地散开。   “狗腿。”李立文啐了一口,打开车门,道:“喂,走了,你出来吧。”   可这车里哪还有人,只有徐碧城在另一边车门处问,“你跟谁说话呢?”   “不会吧。”李立文自言自语,“刚刚还在的。”   徐碧城坐上车子,道:“什么还在,你见鬼了。”   李立文爬上车,还在回味:“太不够朋友了,说走就走。”   直到车里开回唐公馆,李立文下车的时候,他才发现刚刚女孩坐过的地方,掉了一个东西。   他迎着屋里的灯光一看,是一枚校徽,上面錾着几个金字:崇德女中。   徐碧城看着他摇头晃脑喜滋滋的上楼,顿觉浑身恶寒,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她怪叫一声:你是不是犯傻病了!      实际上李立文并不傻,他还很聪明,仅凭一个校徽就找到了那晚上的女孩。   等她放学的时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小雨,司机给他撑伞,下课铃打了之后,李立文把司机赶走,自己撑着雨伞等在门口。   可等了好久也不见人出来,女校的学生并不多,一刻钟就走得精光,李立文叫司机先回家,自己趁着门卫不注意溜了进去。在学校里面逛了好一圈,终于在图书馆门口找到女孩。   那姑娘校服外面套着围裙,靠在小推车上拿着一本书看的入了神。李立文走上台阶雨伞投下一遍阴影,那女孩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女孩愣了好久,直到李立文摊开手掌心,看到那枚校徽,她才记起来,捂着嘴又惊又喜,一张小圆脸都红了。   “你,你真是神通广大。你怎么找我的?”   李立文勾嘴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她想拿过校徽,结果李立文把手一收,坏笑说:“我帮你了大忙,你招呼不打就跑了,是不是得好好请我吃顿饭啊。”   女孩吐吐舌头,“是我不对,等我干完活,我就请你吃东西。”   李立文指着她背后几摞书,问:“这些都要你搬吗?”   “对啊。”女孩理所当然,说:“都是我的工作。”   “勤工俭学啊。”李立文歪着头说,“那你不认真做事,在这偷看书?”   “我这叫劳逸结合。”   李立文把她的书顺过来,合上一看,“普希金诗集,你看得懂吗?”   女孩往小推车上一靠,抱着手臂说:“你翻翻书。”   “啊?”李立文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随便翻一页,说页码。”   李立文将信将疑,哗哗打开诗集,“第十八页。”   “致大海。”女孩脱口而出,“人们的命运到处都是一样:凡是有着幸福的地方,那儿早就有人在守卫:或许是开明的贤者,或许是暴虐的君王。”   “那个,”李立文说:“第三十五页。”   “我的名字对你能意味什么。然而,在孤独而凄凉之日,你会抑郁地念出我的姓名;你会说,有人在怀念我,在世上,我还活在你的心灵……”   “嘿。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一本书被李立文翻得快散了架,他道:“第四十二页。”   “我曾经爱过你。”女孩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我曾默默地无望地爱过你,折磨我的,时而是嫉妒,时而是羞怯。我是那么真诚那么温柔地爱过你,愿上帝赐你别的人也似我这般坚贞似铁。这是我最喜欢的诗。”她补充说。   “厉害。”李立文把书合上,“我佩服了。”   “过奖了。”女孩伸出手来,说:“我叫孙漪。你叫什么?”   李立文犹豫着伸出手来,道:“我,我叫李立文。”   “立文...”孙漪咀嚼着名字,甜甜一笑,露出两个梨涡,“你在哪里读书啊?”   “复旦附中。”   “好学校。你也厉害。”孙漪说着弯腰去抬起一摞书,李立文忙扔了雨伞,帮她二楼借阅室。   他自小就是少爷,哪怕李儒德死了,沈凤珍也将他照顾得极好,他从来没有干过重活,只是搬了一小车的书就把他累得够呛,撑着膝盖说不出话来。   孙漪笑道:“你是不是男生啊。体力比我都小啊。”   李立文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这时刚好一个老师走进来,看到一个男生在里面,质问道:“怎么回事!这是女校,你是哪个高中的?跑到这里来?”   孙漪和李立文皆是一惊,也不知道谁先抓了谁的手,两人齐齐冲出图书馆,冲出学校,跟亡命天涯一般跑了几条街。   最后孙漪也没力气了,说什么也不跑了,她回头望了望道:“不会来了,肯定不会来了。”   李立文累的靠在一棵树下,孙漪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天还在飘小雨,他想了想拉过孙漪,把书包举在头上盖住两人,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孙漪眼睛眨巴眨巴好像会说话,她点点头,二人肩并肩往家里面走。   没走几步,孙漪瞅见弄堂口有人卖茉莉,小竹筐放在青石板路上,她心中兴起,从口袋里拿出几角钱买了两个花环,一个套在自己手上,一个递给李立文。   “送给你。”   “送给我?”   李立文颇有些嫌弃,“这是女生才会用的东西。”   孙漪不由分说把花环套在他手腕上,柔声道:“赠人茉莉,手留余香。谢谢帮了我好几次。”   手腕上的茉莉还带着雨珠,小小的软软的绕着李立文的手,一缕若有似无的清香混着潮湿,还有一些夏天才有的情愫,飘进心里。   孙漪抬起眼睛来,指着李立文咦了一声,“你脸怎么红了?”      内战持续发酵,经过近8个月的连续作战,共产党的主力并没有被消灭,反而用对付日本人的运动战,游击战取得了陕北战场的胜利。   宗楠和唐山海在办公室闲聊,说道战局,他讳莫如深,对唐山海说:“南京觉得我们的军队里有卧底,不然怎么会节节败退。”   唐山海哑然失笑,“不会吧,毛人凤怎么不说国防部里有卧底啊。”   “诶!”宗楠点燃一根烟,“他这么想,也不敢这么说啊。国防部那些大佬才俊他还不敢惹。”   唐山海冷哼一声,宗楠继续说:“不是说抗战结束之后,接管了很多日军的装备嘛,还打不过共产党那些土枪土炮?”   “前线的情况我也不了解。不过,”唐山海低声说:“我们抗战八年,耗损的兵力财力实在太多了,共产党倒是在这段时间大大扩充了实力。”   其实还有一点唐山海并没有说,之前日占区的群众本以为战争结束了就能过上好日子,哪晓得很多国民党官兵接着接管沦陷区的机会,大肆掠夺民财,强行以200:1的比率把日伪货币换成法币,而因为内战军费开支急剧上升,导致政府财政赤字多年,引起通货膨胀,法币一夜之间变成废纸。   淞沪会战之前一百元法币还能买两头牛,到了今年只能买半块香皂。将心比心,很多人在水深火热里盼了八年,到头来还觉得是不是在伪政府和日本人的统治下,生活还能好些。   这些情况,宗楠又岂会不明白,南京上海苏州的很多高校食堂连白米饭都买不起,常有学生饿死病死的事情发生,他私底下跟唐山海说:“快出事了,山海啊,我有预感,迟早要出事。” ☆、位置   宗楠是最不想出事的那一个,他都六十了,打算再熬一年就向南京请辞,现在关心的是如何安享晚年。他的治局政策就是无为而治,差不多能应付就可以了,只要不出大事,大家都平安。   可他最近却频频说预感着天下不太平,随着战局的变化,唐山海居然了解到宗楠已经把财产往国外转移。这是准备好了随时离开上海,不,是要离开中国。   唐山海把这件事告诉徐碧城,她问道:“你会离开吗?”   他双手撑在书桌上想了很久,最后反问徐碧城:你呢?   “我们走了,家里人怎么办?”   唐山海深叹一口气,转头过来发现徐碧城眉头紧锁,眼中尽是凝重,他勾起嘴角,冲徐碧城笑道:“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徐碧城抚了抚胸,“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上面有撤退计划呢。”   若战事持续如今,撤退是必然会有的计划。当然,这事唐山海只能在心里想想。   他拉着徐碧城坐下,徐碧城说:“我今日去红十字医院检查,你猜我遇到谁了?”   唐山海摇头,问道:“遇到谁了?”   “许广熙啊。”徐碧城说:“他真的和冯毓秀在谈恋爱啊。”   唐山海正在喝水差点没呛到,他擦了擦嘴巴,“不会吧,铁树要开花了?”   白天,徐碧城照例去医院检查身子,刚好冯毓秀也在这家医院做护士,乘着等阿香拿药的空档,冯毓秀请徐碧城到办公室里面坐一坐。   徐碧城眼尖,在她的桌子上看到了许广熙的病历卡,冯毓秀发觉徐碧城脸色不对,连忙把病历卡收起来,说:“许长官他受过枪伤,身体不好,每周会来这里做一次康健。”   “你别紧张,我也没说什么呀。”徐碧城大大方方坐下,冯毓秀却是坐立不安,复又解释道:“他前几次老是忘记带病历卡,我说要不就放在我这里,很方便。”   徐碧城端着咖啡杯直点头,冯毓秀瞄到她似笑非笑的神色,猛地伸手捂住羞红的脸,道:“唐太太,你别再这么看我。”   徐碧城差点笑出声来,抿嘴道:“我没其他意思,我不看了。”   冯毓秀这才把手放下来,扭着她制服的裙边说:“唐太太觉得许长官这个人怎么样?”   “我?”徐碧城说,“我跟他并不熟啊。”   “怎么会。”冯毓秀道:“唐局和他不是同班同学吗?我以为他们是好朋友呢?”   徐碧城想到唐山海跟他说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编排许广熙的,说他刻板,说他冷漠,说他是小老头。哪里算是好朋友。   她摆手道:“他们是死对头,聊不来的。”   “那就奇怪了。”冯毓秀说:“上次他和另外一位军官来医院,那位军官口无遮拦说起唐局,是,是...”   “是什么?投机分子?花花公子?”   冯毓秀笑笑,“唐太太你都知道啊?”   “不新鲜。”徐碧城耸肩道,“然后呢。”   “许长官大发雷霆啊。说他认识的季醴不是这样的人,把那位军官一顿斥责,警告他不要造谣生事,到最后病也没看,扭头又回去了。”   “这是稀奇了。”徐碧城端起杯子,又放下来,道:“不对啊,许广熙驻军城外并不常到上海啊,你们早就认识啊?”   冯毓秀的裙摆被她揉了又撑开,撑开了又揉做一团,她低着头把早年间那段往事说了出来。   “那时,我便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   徐碧城明白她少女怀春的心思,但又忍不住告诉她,“听说他在接管沦陷区的时候大发民财。”   冯毓秀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低吼道:“都是鬼话!”   她这一下把徐碧城吓了一跳,她还从来没见过冯毓秀这么高的音量说话,急忙安抚道:“我只是听说,不过他曾被革职查办,还坐了三个月的牢这是真的啊。”   冯毓秀愤恨道:“这是真的,可他是被栽赃陷害的。”她说:“我也有同学在军队里面,我打听到,事实上他在芷江接受日本人投降,负责接管沦陷区的各项事宜,对查账目的时候发现有巨大亏空,后来才晓得是都被当地的官员贪污了。他要上报,却被那群人联起手来反咬一口,污蔑许长官掠夺民财、可怜他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就这么平白无故的被关了三个月,后来没查到充足的证据,这才释放了出来。”   徐碧城听唐山海说起过此人虽然刻板,但品行绝对正直,便知道坐牢一事肯定有蹊跷,却没想到事实如此黑暗。   一个人不贪不腐,不愿意被拉下水,就是不合群不入流,就是与众人为敌,就会被整进监狱。有底线反而不切实际,谈理想倒成了笑话,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歪理。   “唐太太,”冯毓秀对他说:“衢州一战,歼敌上千人。许长官接受了报纸的访问,当时大家都称赞他是风华正茂,文武双全的人,你说他是不是大英雄?”   “这个嘛....”徐碧城还没讲完,冯毓秀走到窗边,捂着心口,继续激动地说:“反正我就是向往这样的大英雄”   “那个...”   “反正我就是喜欢他。”   徐碧城咳嗽了好几声,冯毓秀转过身,这才看到许广熙站在门口,手里端着军帽,瘦削的脸,没血色的唇,但仔细看似乎面色有一丝红晕。   这会轮到徐碧城坐地不安了,她忙把手袋抓住,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个,哎呀,阿香怎么还没回来,我去看看啊。”   说完冲许广熙笑了笑,赶紧逃离了现场。   等徐碧城走了,冯毓秀还站在窗下,脚下如同被灌了千斤铁,她看着门口的许广熙,心砰砰直跳,鼓起一口气憋了好久,又偷偷泄掉。   “许,许长官,是,是来拿病历卡的吗?”   许广熙怔了怔,嘴角带笑,却又极为克制,他道:“是。”      许广熙刚从徐州开会回到上海,要在市里面逗留几天,从医院出来时冯毓秀追上他,说想一起吃饭。许广熙便带着她往外面走,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侧面来了一辆吉普。许广熙猛打方向盘,紧急转了一个弯,又差点和迎面而来的福特车子撞上。   三辆车子相持堵在路口,冯毓秀吓得面色苍白,吉普上下来两个人检查了一下车头,指着另外两辆车大骂出口。   许广熙冷着脸砰把车门打开,她赶紧拉住他,“许长官,你别 ...”   “没事,”许广熙拍拍她的手,“我去看看。”   许广熙走到三车中间,两个人看到他的军衔,立马蔫了下来,又去骂福特车。结果,唐山海从上面慢慢悠悠地晃荡下来。   那两个人又傻眼了,两腿一立行了个礼,道:“唐局。”   唐山海压根没理这两个特务,只冲许广熙打招呼,“上达兄。”   “季醴。”   唐山海看到他车里面的冯毓秀,又想到徐碧城讲他谈恋爱的八卦,忍住笑道:“上达兄,约会去啊。”   许广熙侧头望了望冯毓秀,道:“是啊。惊了季醴的车,真是对不住。”   “哪儿的话。”唐山海道:“都是这两个没长眼。”他这才转向两个特务,问道:“哪个处的?”   “情报处的。”   “开这么快,要是撞到人,警察局找上门来,又要我给你们擦屁股是吧?”   “不是。”其中一人连忙解释:“唐局,我们追查的那个红色刊物找到线索人物了,我们看到他跟一个女的接头,想赶紧跟过去,没注意...”   “别找借口。”唐山海摇摇手指,“我不听解释。去跟许少将道歉。”   两个特务屁颠屁颠凑到许广熙跟前,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许广熙抬手看了眼时间,打住道:“好了,我没事。散了吧。”   唐山海靠在自己的车前,抱着手臂,等着两个特务滚到自己跟前来,他又训了一顿话,才把人放走。   许广熙也要离开,车子开到唐山海跟前时,问道:“季醴,你不走吗?”   唐山海笑道:“我抽根烟,省的回去被我太太念叨。”他歪着头朝车里面的冯毓秀堆起笑脸。   冯毓秀脸皮薄,许广熙是知道的,他踩下油门准备离开,唐山海抢着说:“上达兄若有空,带冯小姐来我家坐坐啊。”   许广熙笑了笑,驱车离开了。唐山仍旧靠在车前面,笑容慢慢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他从兜里拿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吐出长长的眼圈,小小星火忽明忽暗。      等他回到家,已经摆上饭了,徐碧城却他扯到一边,指了指楼上说:“立文啊,已经疯了。”   “你胡说什么呢。”唐山海解开外套,徐碧城说:“我看他整天捧着一本普希金诗集,又是笑又是叹气,不会是真有病吧。”   唐山海笑着摇头,走上二楼卧室,徐碧城跟着他进屋,帮把他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自言自语道:“以前只觉得他没大没小,现在我跟他说话连理都不理我了。刚刚还说我俗气。”   徐碧城一张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地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说我俗气。”   唐山海本坐在小沙发上,看她嘟着嘴的样子,哈哈大笑,道:“没事,我去看看,看他发什么病了。 ”   徐碧城赶忙把唐山海推进李立文的卧室,房间里面的人坐在桌前看书,门也没关紧,冷不丁一个人走进来,吓得他噌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他看到徐碧城探了个头在张望,他把手里的书一甩,道:“还有没有隐私了,我还有没有隐私了!”   他这一摔书里的东西滚出来,刚好滚到唐山海和徐碧城的脚边,她弯腰捡起来一看,竟然是崇德女校的校徽。   他两瞬间明白了,默不作声把东西还给李立文,气氛颇有些尴尬。   唐山海握拳咳嗽一声,“是不是要吃饭了。”   “是啊!”徐碧城如梦初醒,“阿香已经摆好了。”   “今天吃什么啊?”   “我叫阿香不要做得太辣,都是你爱吃的....”   两人边说边往楼下走,李立文追出来趴在栏杆哀嚎,“你们听我解释。”   唐山海招招手,“不必解释,下来吃饭啊。”      几天之后,唐山海正在办公室里面泡茶,陶大春不由分说直接开门进来,一屁股坐在唐山海对面,翘起一条腿,两手交叉看着他。   唐山海前后左右看了看,不明所以,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啊。”   陶大春换了个姿势,撑着膝盖,欲言又止,又靠在椅背上,终于问道:“唐山海,你什么意思?”   唐山海也靠在沙发上,“什么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啊?”唐山海摊手,“怎么?情报处干的不顺?谁欺负你了?”   “少给我打哈哈!”陶大春指着他怒吼,又立马压低了声音,道:“你就给我装!”   他拿出一张照片,扔到唐山海面前,那是一张极其模糊的照片,看得出拍照的人离得很远。照片是在电影院的门口,人头攒动,根本不知道目标人物是谁。   “怎么了?”唐山海问。   陶大春咬牙切齿,重重敲击桌面,压住照片道:“我看到这张照片吓出一身冷汗。手下的人说本来可以拍到更加清晰的照片的,结果差点撞到你的车。目标又不见了,只有这个。”   唐山海又看了一眼照片,无辜地说:“这里面这么多人,你要说谁?”   “唐山海啊!”陶大春可以说带着祈求了,他指了指照片左下角的一个女人,那个人只半张脸还带着墨镜和帽子,如果不是十分熟悉,陶大春也认不出来。   “这是谁?”他问。   唐山海没回答。   “是碧城!”陶大春说:“你早就知道了!”   唐山海还是没有回答,手捏着茶杯,半点没有要辩护的意思。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陶大春,他站起来,在房间里面踱步,指着唐山海低声道:你就护着她吧,啊?她是你的命啊!?”    ☆、博弈   “她是我的命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唐山海说。   “那她在做什么事情,你比我清楚吧。”   “当然。”   “你到底要干什么!”陶大春受够了唐山海油盐不进的样子,“别忘了你的位置。”   唐山海轻笑一声,让陶大春坐下,可他现在如热锅上的蚂蚁,哪还能坐得住。   “是,我们在抗战的时候是跟□□有合作过,他们很英勇,也很有谋略。但你别忘了,现在不再是合作时期,不再是统一战线。”   “现在是内战,中国人打中国人嘛,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屁!”   陶大春掰着指头跟唐山海算,“你以为宗局看起来是老糊涂,他就真是什么都不管?他什么都不管能活到现在?你知不知道外勤有多少双眼睛在全城布控,盯着□□上海站和那些激进学生。”   “老陶,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我又不是傻子。”唐山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说:“成王败寇,若执政的是□□,被监视的就是你我二人。”   “你....你什么意思。”陶大春退了一步,“你别忘了你该效忠谁。”   听到这里,唐山海终于收敛了笑容,放下茶杯,他仰头问陶大春,“你效忠谁,你站在哪边?”   陶大春语塞,差点中了唐山海的套,他大手一挥,“你别套我的话,我现在是问你。”   “那好。”唐山海说:“我明白告诉你,我是受了三民主义的熏陶。三民主义讲和平,讲独立,讲富强。之前大家凭着爱国热情和意志打赢了日本,没想到换来的是内战,哪里有和平?政府依附于美国,事事以他们马首是瞻,总统和第一夫人把希望寄托于美国高谈阔论的政客,哪里有独立?通货膨胀这么严重,上海每天都有企业在破产,中产阶级一夜之间变成贫农,可那些买办大家族还在囤积居奇,买空卖空,东北有十来万的流亡学生,饿死病死更甚沦陷时期,哪里有富强?”   “我知道你很失望,我懂你的心情。”陶大春说,“可,可这些问题都是需要时间解决的嘛。”   “谁来解决?老蒋,小蒋,还是李宗仁?”唐山海问他,“我是信仰三民主义,可我并不是信仰了一套教条理论,不是某一届政府,某一支军队,更不是,某一个领导人...”   “唐山海!”陶大春咬牙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信不信我,我把你的话告诉宗局,告诉南京,你大哥也保不住你。”   唐山海勾嘴笑了,也不看陶大春,伸手叩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磁带,啪地扔在面上。   “你这,这是什么。”陶大春指着那盘磁带直发抖。   唐山海仍旧靠在沙发上,伸出手来做了个请的姿势,“你不是要把我的话告诉宗局吗?茶几下面有录音机,我们的对话我都录下来了,你拿去吧,把照片的底片给我。”   陶大春往下面一看,地上果然放了一台机器,“你,你疯了。你为了保住徐碧城,你值得吗?”   “值不值得,不是由你说了算。”唐山海指尖一挑,“由我自己说了算。”   “疯了,真是疯了。”陶大春瘫坐在凳子上,双手捂住脸,嗡嗡地说:“你这是要逼死我。”   “我没有逼你。”唐山海站起来,把磁带放在陶大春手里,从他的文件夹里摸到了照片的底片,他说:“我这是交易。”   “你这是送死!”陶大春放下双手,红着眼睛道:“唐山海,你清醒些。”   “老陶,从头到尾我都很清醒,你只管举报我。我不怪你。”唐山海把底片当着陶大春的面用打火机点燃,陶大春还在愣神,等他反应过来,底片已经化为灰烬,他握着那一盘磁带,手指用力咯咯作响,猛地往地上一砸,这还不够还跳上去踩了两脚,磁带被陶大春劈成了两半。   他骂道:“我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唐山海双手插兜,淡淡地看着陶大春歇斯底里。陶大春突然回过味来,道:“你这磁带里,什么都没有吧。”   面前的人吸了吸鼻子,拍了拍陶大春的肩头,轻声道:“兄弟,还是瞒不过你啊。”   陶大春又看了看已经变成一对粉末的底片,猛地低叫一声抬手冲唐山海一拳挥过来,唐山海侧身一躲握住了陶大春的拳头。   陶大春跟他扯了一阵,奋力推了他一把,整理自己的衣服,道:“你小子,好啊,好得很!用对付日本人那套对付我。”   他抄起文件夹伸手准备开门,临走时警告唐山海,“这次就算了,你告诉碧城,以后做事要再小心些。”   “好。”唐山海满口答应,帮他拉开门,道:“慢走啊,陶处,回见啊。”   “回见?”陶大春自嘲地笑了,“我他妈再也不想见到你。”      与此同时,在霍山公园里周幼海带徐碧城见了一个老朋友,那人站在小厅里子,穿着明黄色的洋装裙子,烫了时兴的卷发,妆容干净素雅,两年未见,还是当初的模样。   “小男!”徐碧城奔过去,颇有些激动,“你就这么见我,安全吗?”   “安全,再安全不过了。”李小男拉起徐碧城的手,沿着绿荫小道走,周幼海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她说:“你回到上海之后过的怎么样?”   “好,都很好。”徐碧城说,“你呢?我听说你去了延安,还去了北平。”   “是是是,我还见到了很多在文件上才能看到的大人物。”   “是嘛?那王镛老板你也见到了?他现在好吗?”   “好得很,他现在晋南领导反攻战。我来沪之前见了他一面,他知道我重返上海,还说要向你和唐山海问好。”   徐碧城低下了头,叹了口气道:“可是现在山海也不知道我在做地下工作,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会是怎样的修罗场。”   李小男知道徐碧城的担忧,她想了想说:“我倒不这样认为。”   她漫步在树荫之下,明黄的裙摆随风飘动,衬得她沉着中更有一丝蓬勃朝气,她说:“他之前对□□是有些偏见,但经过这么多次的合作,我认为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有底线有原则,同时又有辩证思考的能力,我想他看到现在的社会状况,不会死守陈规,他会理解你,跟我们站在一起。”   “但愿如此。”徐碧城说。其实她是最了解唐山海的那个,正如李小男所说,唐山海性情豁达,观念开放,思维也十分多元化,能和国民党交朋友,能和□□交朋友,甚至能和日本人交朋友。   可也正是因为最了解,她才更担忧。拥有越多,就越怕失去。   “既然你说到了唐山海,”李小男说:“那我就直说了,上级综合考虑了很多,鉴于唐山海在抗战时期的表现,以及他大哥在湖南军方的地位和对内战的态度。”   她沉思了一会儿,想是找到一个合理的措辞,片刻之后接着说:“上级决定,由你来进行策反工作。”   “策反?”徐碧城明知故问,“策反谁?”   “策反对象,唐山海。”   “这,这不行。”徐碧城下意识要反对,脱口而出:“我办不到...”   李小男似乎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安抚道:“没事,你不用马上回答。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但你要尽快回复我。”   徐碧城如同晴天霹雳,整个人恍恍惚惚,连李小男几时告辞的都没注意,周幼海叫了一辆黄包车,陪她回家,一路上她半个字都没说,只是双手紧握,连指甲都紧张地发白。   “你别想太多了。”周幼海说,“先谈谈唐山海的口风。或者事情没你想的这么坏。”   “该来的终于来了。”徐碧城说,“我们曾说过要对彼此毫不保留,坦诚相待,我没做到,是我不好。”   “这是信仰,我觉得信仰比两人之间的承诺更重要。”周幼海说。   “可我怕他不能理解。”   周幼海有些着急了,他激动地说:“他如果爱你,他就会理解。我就理解你。”   徐碧城越发紧张,她看了周幼海一眼,周幼海被她看得有些发毛,追问道:“你后悔了?”   “不,”徐碧城马上否认,“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就如前世一般,赴汤蹈火她都不怕。可现在她有爱人,有家人,她怕连累别人。   离唐公馆还有两条街时候,周幼海叫黄包车停下来,他见徐碧城仍旧神游天外,便要扶她下来。徐碧城心里烦乱的很,脚下不稳险些摔下车去,好在周幼海提前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更让徐碧城魂飞魄散,她从周幼海身上挣扎出来,低着头到了声再见,就忙不迭往唐公馆跑,跌跌撞撞在大门口出撞见了唐山海。   他刚从福特车上下来,两人相对而立,徐碧城第一反应回头看周幼海的方向,其实这里根本看不到周幼海,她只是不放心,也不知道是心虚什么。   唐山海朝她招手,道:“回家吧,你在看什么?”徐碧城还是一步未动,他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惊讶道:“这么这样凉?”   他又抬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没有发烧啊。你是怎么了?”   “没事。”徐碧城强颜欢笑,道:“刚刚看到警察又抓学生了,满地都是血。我还看到你们军统的车,你们也在...”   唐山海表情也十分凝重,他抱着徐碧城往院子里面走,“没事。受伤的都送医院了...没事的。”   晚上万籁俱静之时,徐碧城从噩梦中仓皇逃出来,她翻坐起来,梦中唐山海躺在地上,胸口一道红痕,是子弹贯胸而过,而打这一枪的正是她自己。   万万没想到,奋斗到最后,争锋而对的是他们夫妻二人。   徐碧城惶然不安,几天之后便主动约了周幼海见面。周幼海说她不该反向联系上级,这样十分危险。   徐碧城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她交给周幼海一封信,说:“把这个交给李小男吧。”   “你果真后悔了”周幼海说:“就为了唐山海?你的理想呢你的位置呢?你的信仰呢?”   徐碧城不为所动,眼睛望着房间的一角,平静道:“我还不是正式党员,我觉得,我没法胜任这个任务。我希望组织再三考虑。”   周幼海打开那份信,只见上面写道:爸爸妈妈,我很累了,我想回家了。   “我知道了。”周幼海把信收好,道:“我代你传达。”   徐碧城惴惴不安地等着周幼海的回信,天气越发炎热,初夏已经到了,她什么胃口都没有,只觉得有心事堵在喉咙,一顿饭只吃了一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沈凤珍又和阿香变了好几种食谱,无奈徐碧城忧虑重重,一点效果也没有。   一个星期之后,周幼海联系了徐碧城,徐碧城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了他的公寓,接过那份回信。   上面是组织的回复:我亲爱的的孩子,爸爸妈妈很理解你的漂泊,我们很懂得你的痛苦,但请你再忍耐一会,重逢的日子就要到来,请你坚持下去,等时机到了,爸爸妈妈会接你回家。   徐碧城整个人虚软了,靠在墙壁上,周幼海要去拉她,被徐碧城伸手打住,她把信纸按在胸口,眼泪无声无息往下掉,良久之后,她哽咽道:我坚持...我坚持...   可那话音渐渐低弱,徐碧城眼前一黑,整个人瘫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徐碧城悠悠转型,可眼皮像有千斤重,浑身也什么气力,窝在被子里唯有那双耳朵还能听见些声音。   她听见两人在房间里面小声对话,一人说:“幸好你送来的早,不然要出大事。”   “不好意思啊医生,她现在怎么样了?”这是周幼海的声音。   “现在没事了。她都怀孕来了你不知道吗?”   徐碧城猛地用力展开眼睛,整个房间雪洞似得,反着白光,晃得她双眼刺痛,她勉强看到了周幼海,晃晃悠悠,也不知道她眼神恍惚,还是周幼海没站稳。   周幼海扶住手边的柜子,一时间脑中一团浆糊,医生问他:“你是她先生吗?太太怀孕了你都不知道吗?”   “我...”周幼海扬起脸来,面若死灰,嘴唇发干,喉咙也发干,仿佛生病的那个人是他。   “他是我弟弟。”   周幼海转头,看到徐碧城撑着身子,额头尽是密密细细的汗珠,她也瞧见了周幼海的目光。这一次徐碧城没有再回避,重复了一遍,道:“大夫,他是我弟弟。”   “原来是弟弟啊。”医生打开病历本,“那你要注意些,她身体底子不好....”   医生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周幼海全没听进去,他只看着徐碧城的眼睛,徐碧城一咬牙倒在枕头上,双手在被子下紧握,偏过头去不再看周幼海。   那一转头犹如诀别,周幼海明白了所有,他埋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自我催眠一般念叨着:“是,我是她弟弟。是她弟弟没错。”   医生道:“那行吧,你跟我出去,我带你拿药。”   周幼海跟着医生走出去,险些撞到门上,他还是忍不住看了徐碧城一眼,只是徐碧城没能再给他一个回眸,她始终背对着,留给他一个背影。   周幼海垂头,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徐碧城听得很清楚,还如回响一样久久萦绕在她的耳边,像送别往事,又如同追忆年少的哀曲。徐碧城朦胧睡去,一觉醒来房间里面点了一盏小灯,似在墙上笼了一层黄色的纱。   她听到窗边有些动静,转过头来看到唐山海靠在小阳台上,一只手轻轻地敲着,眼睛与徐碧城对视,里面有说不出的感情。   他能来医院,就必定见到周幼海了,瞒不过去了,徐碧城想,唐山海什么都知道了。   徐碧城心里着急,所有的秘密都要在这一刻逼她面对,再加上受孕了,情绪难免低落,甚至觉得这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思虑至此,她几乎要哭出来。   却怎么也没想到,唐山海居然笑了,他走过来拿出手绢擦了擦徐碧城的眼角,声音轻柔:你倒是长大了。   徐碧城还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听到这句话怔住了,唐山海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握住徐碧城的手盖上一吻,道:“当初在伦敦的时候,跟我坦言自己不懂政治,也没什么理想,若不是戴笠逼着你,你是不会与我搭档的。长久以来,都是我在带领你。”   唐山海话还没讲完,徐碧城眼泪又出来了,她已经听出了理解和包容,幻想中的针锋相你死我活对并没有出现,唐山海连一点苗头不露,春风化雨解决徐碧城最大的心结。   “现在你有自己的选择,我觉得你长大了。”唐山海说,“我尊重你。”   徐碧城胡乱抹了一把脸,傻乎乎地问:“为什么呀。”   唐山海把床头柜上的饭盒打开,舀了一勺汤水,递到徐碧城嘴边,“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呀?”徐碧城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你现在怀孩子了,别胡思乱想。”唐山海把汤勺塞进徐碧城嘴巴里,“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全因这份爱罢了。    ☆、前夜   徐碧城讲唐山海察觉自己身份的事情告诉李小男,本等着挨批,没想到李小男却说早就想到了:唐山海是干情报的,侦查能力一等一,两夫妻朝夕相处,不可能没有感觉。   徐碧城又问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着急,唐山海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找个时间,我跟他见一面。至于你...”李小男瞄了瞄她的肚子,“你不要太冒进,思想工作最讲究潜移默化的。”   话里话外的关心徐碧城听得出来,她上次为何流产,李小男再明白不过了,便答应下来,按照她的说法循序渐进。   两人要分开时,李小男突然问徐碧城,是不是跟周幼海闹矛盾了,怎么这小子成天萎靡不振,说罢指着远处放哨的小男人,说:“前天跟他讲事情,说起你家唐山海,居然跟我发火,还摔东西。”   “这个,”刚刚送徐碧城来的时候,周幼海也是一言不发,两个人说不出来的尴尬,可工作还得做,徐碧城只能堆起笑脸,“他可能被老板骂了。或是工钱发少了,也不会啊。”她自言自语说:“就算他父母现在还在重庆软禁着,但手头上绝不会少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李小男说:“他把自己大部分的钱,都以党费的形式交给组织,做经费用了。”   徐碧城怔住了,她真是没想到,难怪周幼海这么一个讲究吃穿的富家公子住着破旧的公寓,穿来穿去也就这么些衬衫,“不光如此,”李小男说,“我们执行任务需要用枪,现在黑市把控地很严格,都是周幼海出面出钱帮组织办妥的。”   “开生活会的时候,数他最积极,大家都很喜欢他。”李小男说。   这些事情,徐碧城一点也不知道,还以为他就是炒炒股票,看看大盘而已。周幼海从远处走过来,目光从徐碧城身上收回来,请示李小男说:“部长,可以走了吗?”   “回去吧,把碧城安全送到家。”   李小男的吩咐,周幼海贯彻的很好,以往接头都是黄包车,这次许是照顾到徐碧城的身体状况,他还在车行叫了一辆车送徐碧城回家。   又是一路无话,车子照例开到一条街外,周幼海扶着徐碧城下车,说了声再联系就要钻进去,徐碧城手上用力拉住了他。   “等等。”   周幼海转过头来,两只眼睛黑油油地,透着光,短短几天,眼中的少年感便少了许多。   “怎么?”他问。   既然不想要,就不要给人希望,有些事情你情我愿,若是没成,也不欠什么。徐碧城缓缓把手松开,落落大方地道:“路上小心。”   周幼海啧了一声,挠挠头,“烦!我还以为你会安慰我,你这样衬得我很小气。”   “...啊?”徐碧城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没事,”周幼海摆摆手,“我得走了,你也小心些。”   车尾卷带着扬尘远去,徐碧城走回家,仆人进进出出地搬东西。唐山海就坐在客厅,翘着二郎腿在看报纸。   “这是干什么?”   “回来了。”唐山海伸过手来,拉徐碧城坐在自己腿上,“我叫他们把画室里面的东西搬回家,放在后院,比较方便。”   “什么!”徐碧城刚要起来,唐山海把她按住,“放心,我安排好了,不该让他们看到的,他们什么都不会看到。”   “你吓死我了。”徐碧城拍拍胸口,正巧沈凤珍送厨房里面出来,她扭着身子要下来,唐山海故意扣住她不放手,推推扯扯间沈凤珍已经到了跟前,她捏着手绢偷笑,“都看到了还躲什么?我熬了汤,放一放叫阿香端给你。”   徐碧城答应着脸已经红了,唐山海牵着她的手站起来,说:“夫人,她累了,我陪她躺一会。”   “去吧,我在这里等立文回来。”   回到卧室,徐碧城坐在梳妆镜前摘首饰,唐山海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她旁边,她脸仍红着,这些天沈凤珍炖了好些孕妇的补品逼着她喝,总算是养的胖些,白皙红润地掐的出水来。唐山海忍不住去摸了摸她的耳垂,软软凉凉的,他就歪着头细细摩擦,徐碧城脸更红了,左右看了看忽而问道:“咦?那幅画像呢?”   “哪个?”   “别人送给我的那个。”   那个别人指的是谁,唐山海心知肚明,可他偏是要装糊涂,“哪个啊?没见到,许是丢了吧。”   徐碧城哪能看不出来这醋坛子在想什么,便佯装不好叫道:“丢了我们家房契还在里面呢。”   唐山海挑起半边眉毛,“你,你把房契放在那儿做什么?”   徐碧城道:“因为画的很难看,就算小偷来了也断不会把它偷走,安全得很,我就放在里面了。”   唐山海站起来,从抽屉里面找出那副周幼海送的小像,扔在床上,“你就气我吧,早晚我得被你气死。”   “原来没丢啊。”徐碧城忍住笑声,“那就放在你那儿吧。”她把东西还给唐山海,道:“整天不知道你脑子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你还不知道?”唐山海把画像收在抽屉最里面,故意拖长了音调,意有所指。   “腻歪。”徐碧城嗔着,推了他一把,走进了浴室。      周末唐山海带徐碧城去红十字医院做检查,李立文吵着非得要来,到了医院比唐山海还积极问这问那,一会儿问有没有什么禁忌,一会儿问能不能吃辣,最后居然还问出多久才能生这种问题。   大夫好脾气地端着笑脸,答道:“如不出我所料,应该是怀胎十月的。”   “哦!对对。”李立文拍拍脑袋,“我糊涂了。”   徐碧城扶额,“你能不能闭嘴,我最要忌讳的就是带你出门。”   “我这可是关心你。”李立文晃晃手里的小本子,“我妈说了大夫交代的事都要记下来,这是作业,不然我回去她肯定要念叨我。是不是啊,唐大哥。”   唐山海坐在问诊室的一角手里捧着报纸,好生悠闲,“是啊。”   大夫去给徐碧城拿药,李立文在办公室里面来来回回地走,徐碧城靠在唐山海身上,皱眉道:“你别走了,我头晕。”   李立文摸着下巴,眉头锁得比她还紧,“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说呢?”徐碧城看向唐山海,只听他说:“女孩吧,跟你一样好看。”   “诶!我也觉得女孩好。”李立文一拍手,“以后有人欺负她,我这个舅爷就替她出头。”   “还舅爷,你还真会为自己抬辈啊。”徐碧城说,“男孩不好吗?”   “不好不好。”李立文摆手,“他们说,男孩像妈妈,不好不好。”   “....”   唐山海笑出声来,徐碧城捂着脸指着房门,“你走,我觉得不舒服。”   “名字你们想好了吗?”   “这倒是想好了。”唐山海说:“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是男孩就叫慕贤。”   “那如果是女孩呢。”   “也叫慕娴,女字旁的娴。”   “....你们可真省事啊。”李立文说:“可怜的娴娴,起名字居然这么不慎重。”他说着朝徐碧城的肚子伸出手来,好像真的要摸摸娴娴的小脑袋一样,徐碧城吓得往后一缩,“你干嘛?!”   “这么紧张做什么,摸摸又不掉块肉。”   “就是要掉块肉,我怕娴娴跟你一样没头没脑。”   “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你舅舅。”李立文叉腰道。   可徐碧城不依不饶,摇着唐山海的衣袖,撒娇道:“山海,你看看他...”   “好了好了,”唐山海老娘舅一般替她顺毛,“你们两消停会,能不能有一刻钟不吵架。”   李立文白了她一眼,走到房间外面透气,透过三楼的玻璃窗看到院子里面有个背影尤其熟悉,他推开窗户,喊了一声:孙漪?   那背影闻声转过头来,果然是孙漪,她抱着一大串药包站在院子里,冲李立文边挥手边笑。   “你等等我啊,”李立文差点从窗户上跳下去,他跑到问诊室里面,对里面的人吼道:我遇到个熟人,你们要是结束了在大厅等我一下哈。   说完呼啦啦就跑出去了,搞得徐碧城一头雾水,“什么毛病。”她刚躺下又坐起来,对唐山海说:“该不会是那个他喜欢的女生吧。”      李立文到了孙漪跟前,女孩没讲话,他劈头问道:“你生病了?哪里不舒服?好久没见了,你功课有这么忙吗,叫你出来玩都....”   “诶诶!”孙漪打住他,“我爹的脚又不好了,这药是给他拿的,还有我要看店啊,没太多时间出来,真是对不住啊。”   孙漪的娘早年就生病死了,他爹开了一间杂货铺供他读书,上海沦陷的时候,腿被日本人打折了,不能久坐也不能久站,一天有大半时间得躺在床上,跟瘫子没什么两样。孙漪小小年纪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李立文有时候去找她,她不是在图书馆搬书,就是在杂货铺里面点货。   这会儿他看到孙漪校服侧面都开线了,忍不住说:“你要是缺钱,就跟我说,我给你不就好了吗?”   “你可别。”孙漪摇头,“我谢谢你的好意了。我爹知道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真是奇怪。”李立文说:“你是女孩子,你爹怎么能让你为了生计忙来忙去。”   孙漪光笑了,也不答话,她岔开话题问:“你呢,你哪里不舒服吗?打篮球又伤到了?”   他有次跟同学打了篮球,伤了左脚,走在半道上实在动不了了,正好遇到了孙漪,她把李立文捡回家,给他敷了药水,没想到她还记着这回事。李立文心里说不出的开心,“没有,我侄女怀孕了,我跟着来医院看看。”   “就是你说的,那个比你大七岁的侄女儿?”   “你们家的关系好像挺复杂的。”孙漪小户人家哪来这么多的亲戚关系和辈分。   “不复杂,改天有时间我...”他正说着看到小路边灌木后面蹲着两个人,他满脸不悦,瞬间没了兴致,怪叫道:“碧城,你给我出来!”   “完了。”徐碧城埋怨道:“叫你躲里面一点你偏不听。”   “你倒怪我了,我劝你别听墙根了。”   李立文抱着手臂看着这两夫妻一唱一和,冷冷道:“编,接着编。”   孙漪知道李立文生气了,连忙上前来,“这就是碧城姐姐吧。”   徐碧城一听,李立文这是把家底都介绍了,便也不扭捏,“我是徐碧城,这是我先生...”   “唐先生嘛,立文说过了。”   “对,对。”徐碧城暗地里捅了捅唐山海,家里的傻小子竟然开窍了。   “那你们先忙,我得回去了,我爹还等我呢。”   “你慢着。”李立文叫住孙漪,说:“我们送你回去。可以吧?”他看向唐山海。   唐山海知道徐碧城现在兴奋的很,恨不得多知道一些两个孩子的事,回去好打趣李立文,他哪敢不同意,便顺道送孙漪回家。   徐碧城与孙漪坐在后座,她问了孙漪家里情况,又问她崇德女校的功课忙不忙。   孙漪一愣,道:“啊?姐姐怎么知道我在崇德念书的”   她这一问,李立文在副驾驶位置紧张地直冒汗,徐碧城还算有良心,没有当面拂了他的面子,“你的校服不就是崇德女校的吗?我看出来的。”   孙漪低头一看,恍然道:“也是啊,我也傻了。”   孙漪家住的并不远,只是弄堂深深车子也开不进去,唐山海便把车子停在路口,李立文送孙漪回家,弄堂里面都是住在一起十几年的老邻居,大家看到那辆亮晃晃的黑色福特车,都各个窗户抻出头来看热闹,两人就跟巡礼一样穿过许多探究的眼光,往家里走,背后有人悄声说:没想到孙家女儿还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啊。   另一人说:不然他爹干嘛攒钱供她读崇德啊,那是有钱人才会去读的呀,是培养少奶奶的。   孙漪听到这里快步跑了起来,李立文回头瞪了那些人一眼,赶紧跟上去,进了他们家那矮矮小小的门脸,孙漪把药摔在柜台上,背着李立文轻声说:这些人就是不明白,读书有什么不好,非得要嫁人才好吗?我爹省吃俭用送我去好学校,不是让我去结交富人家的。   “我爹说他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算数都算不好。别人坑他骗他,他都不知道。送我去读书,是想让我有本事,有立足的根本,哪怕我是个女孩子,也能自力更生的。”   “可是...”李立文劝着说,“嫁人也没什么不好,碧城十八九岁就嫁了唐大哥,他们不也挺好的吗?”   “那不一样。”孙漪说,“她家帝好,是幸运遇到了唐先生,那若是没这个运气呢,会被人欺负的。还是要自己要强。”   “怎么会被人欺负呢,我怎么会欺负你呢,不是...我是说,”李立文也不知道怎么说了,笨手笨脚的,孙漪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脸噌地红了,问道:“你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话啊?”   “啊!”李立文头皮一紧,忙不迭说:“不是,没什么,哎呀,”他一跺脚,“我是有话要跟你说,但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孙漪收起她的灼灼目光,低着头说:“我这几天要出去一趟,等我回来,你再说吧。”   “出去?你去做什么?”   孙漪摆弄着那些药,说:“也没什么,反正很快就回来了。”   “那好吧,那我等你。”李立文说:“我等你回来吧。”      几天之后,李小男和唐山海接上头,李小男本想客气客气,唐山海却说:“都是熟人了,我就开门见山。着急要见我肯定是要我帮忙吧?”   李小男和徐碧城对视一眼,笑道:“是我端架子了,确实是有事情要求你帮忙。”   “洗耳恭听。”唐山海说。   “你知道,去年年底驻华美军在北平,□□了一个东北来的流亡女学生吧。”   这是在去年平安夜发生的一个案件,两个驻华美军在东单附近,□□了一名女学生。她们这些学生因为饥饿从东北流亡到北平,本想着这个华北大城市能有读书和活命的机会,没想到却遇到这种事情。现在这案子正由英美联合法庭审理,说也可笑,中国人的事情,居然是英美联合法庭审判。   唐山海说:“知道,闹得沸沸扬扬,报纸新闻满天飞。”   “现在南京,上海,杭州很多地方都爆发了反对饥饿,反对内战的□□。我们得到消息,南京政府恐怕要颁布高压法令,到时候学界肯定会爆发新的一轮□□示威热潮。”   “你怕学生出事?”   李小男点头,“若是在和平年代,学生硬出头是十分危险和没头脑的事,可如今这个时期,当局软弱不作为,若人人退缩,不呼喊出我们的要求,就没有出头之日。”   “我能理解,”唐山海说:“上海治安由警察局和宪兵队负责,若爆发大规模的□□,便由军统上海局和驻沪的第三兵团协助。你是想要我牵制住军统局的人?”   李小男舒了口气,“跟你谈事情太轻松了,的确这样。我知道宗楠现在在南京述职,上海局由你代管,另外,你还要帮我拉住一个人。”   “谁啊?”   “第三团的副团长,许光熙。”   唐山海眯着眼睛想了想,“许光熙这个副团长的分工确实是维护沪上秩序。”   “他当天需要一个理由,不在部队里面。你要帮他。”   唐山海说:“他是你们的人吗?”   李小男靠在椅子上,微微笑了,“这个,无可奉告。” ☆、长城   李小男明白唐山海现在的处境,她做统战工作很有经验了,民盟民革中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思想工作都是由她来做的,这些人与唐山海一样,都是在夹缝中求民族的生。时间越是紧迫她越是从容,她没有当场要答案,而是照旧让唐山海回去考虑。   这也是因为李小男有足够的自信,以她对唐山海的了解,他会答应的。   深夜,徐碧城辗转难眠,睁开眼睛便看到唐山海站在窗前,手里夹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燃,只是站在那儿,入定一般。夏天的月光透亮,她起身给唐山海批了件外衣,轻声道:“你若是不愿意,就说不愿意,我也尊重你。”   唐山海拍拍她的手,“但你明白,我多半是会答应的。”   “你想清楚了。”徐碧城提醒他,走了这一步,就是逐渐脱离了现在的党派。   “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唐山海看着她说,“我没有背弃什么,我只是面对那些学生,那些没饭吃的学生,我下不了手,真下不了手。”      5月19号那天早上,许光熙应邀带着冯毓秀来唐山海家里做客。李立文是人来疯,他提议说要不要玩牌,许光熙摇了摇头,说不会。他又说要不打扑克如何,许光熙又摇了摇头,唐山海拉住李立文,说:“我这个同学什么消遣都不会的。唯有打篮球还可以的。”   “是吗是吗!”李立文问,“打哪个位置啊?”   “中间那个位置。”许光熙正襟危坐,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也是啊。”李立文又问唐山海,“大哥,你打哪个位置啊?”   “中间那个位置。”他答道,李立文摸下巴道:“那就好玩了,你们两个哪个更厉害?”   “当然是我了。”“季醴厉害。”   许光熙和唐山海互相看了一眼,后者摊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李立文当下起了兴致,“我们家街口不是可以打球吗?我们现在玩一玩?”   “不行!”沈凤珍喝道,“你多大了,人家是在做客的,扯着去玩什么球。”   “没事的。我也很久没有练球了,可能还不如李少爷。”许光熙这么一说。唐山海心头活动,合着你都这么说了,我再不迎战,倒好像我怕了。他漫不经心站起来,看了看时间,“还早啊,可以去的。”   “好啊好啊,走吧。”李立文已经火烧屁股一般冲到房间里面换鞋了。许光熙以眼神询问冯毓秀,她柔声道:去吧,去吧。   他有些无奈,自己还穿着军装呢,正在犹豫时唐山海在楼梯上,招手道:“上来,穿我的。”   李立文出门之前,徐碧城拉住他,悄声说:你可看着点。   “看什么?”   “别让他们打架。”   “......”   他们要去打球,可天气并不好,凉风裹挟着雨滴,黑云压迫整个沪上,眼见就要落下,风暴欲来。   就在前一天,南京政府弃青年学生长久以来的请愿于不顾,颁布了《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禁止10人以上的请愿和一切罢工、罢课、□□示威。这明显是针对着学生运动而来的,消息经过一晚上的发酵,随着电波传遍了大江南北。19号中午,复旦大学内穿着黑白蓝校服的全上海中学、大学生足足有几千名学生聚集在这里。之前复旦已经爆发过学生□□,所以市政府下命令把校园里面的电断了,台上说话的人是复旦大四的学生代表,人称戴文坡,他被台上台下的学生保卫着,被满院子五色旗帜簇拥着,在一块小小的平台上,穿着打补丁的校服声音沙哑如破锣,他呼喊道:   “同学们!   当初我们被外强侵虐,用了整整八年的时间爬出火坑,可抗战胜利,战争并没有结束。   在这个科学与民主的时代,在这个全世界都在走向繁荣的时代,我们号称五强的中国,到处都呈现出倒退的现象。黑暗与苦难笼罩着人间,教育被忽视,学生面黄肌瘦忍受着慢性杀害。   南京政府!”   戴文坡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南京政府!声称重视教育,爱护青年,可事实上教育经费在全国总预算中不足百分之四,而军费开支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所作所为导致了现在教育困乏,老师上不了课学生学不了文化,天天为了活命找吃食,忍受着贫血,肺痨的袭击。   同学们,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如此简单的道理,政府居然看不明白。就在一天前!   就在昨天,在南京、天津、北平、昆明被关进监狱的同学还没有得到释放,政府就颁布了《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将学生□□请愿视为违法犯罪,真是教育界的悲哀,是中国的悲哀。我倒要问一句,老百姓的钱到哪里去了!凭什么我们就要忍受着饥饿和战争!”   唐山海等人还没有怎么玩,天上就下起雨来,李立文冲回家里,撇嘴道:“没意思,怎么就下雨了。”   徐碧城招手叫他们过来,说:“快来,听毓秀弹琴,她弹得可好了。”   冯毓秀感觉许光熙在看她,脸上发烫,站起来让开位置说:“哪有,唐太太又打趣我了。”   唐山海换了衣服回来,道:“我记得上达不是很会唱歌的吗?”   许光熙还在系扣子,变了脸色,可众人都在看他,他又不好推辞,说:“会一点。”   冯毓秀有些惊讶,她跟许光熙交往许久,还不知道他喜欢唱歌,便又坐下,问道:“那我弹一个吗?”   “弹吧,弹吧,”徐碧城把唐山海一推到前面,“山海也一起唱。”   唐山海浑身鸡皮疙瘩,他摇头道:“我唱得不好。”   “不行,你不能让许长官一个唱。”徐碧城掐了他一把,唐山海知道她是怕许光熙拘谨,就勉强应了下来。   “那唱什么?”李立文整个人站在沙发上,跳着说:“唱五月的风。”   “不会。”许光熙说。   “那凤凰于飞。”   “不好。”唐山海想了想,拍拍许光熙肩,“就那个吧。”   他一说,许光熙便明白了。那年黄埔军校毕业晚会,教官非要他们编排一个节目,说校长会过来看。   那时仲康作为连长带着他们一群小子,唱了一首歌,唐山海和许光熙就是领唱。   许光熙伸出手指,在琴键上按了几个音调,冯毓秀会意了,抬起双手,十指流转。   两人在钢琴旁静静而立,随着音符随即唱了: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   遍地黄金少灾殃...   周幼海在人群中冲到李小男身边,短短十几米的路程,他挤过来已经是满头大汗。   “怎么样?”   “警察局的人已经过来了,埋伏在我们预先设定好的□□路线上。”   李小男低头沉思,身旁的人提议道:“我们可以跟代表团建议,临时更改□□路线,这样可以减少危险。”说完拿出了一张小地图,指给李小男看,“我们换这条路走,这里四通八达,如果有暴力镇压,学生们好疏散。”   “可以。”李小男同意,“幼海,你去跟代表团交涉,让他们更换路线。”   “好!我去跟戴文坡说。”   李小男跟剩下的人确认情况,“都安排好了吗?警察局有我们的人吗?”   “警察局的方副局长是我们的人,他会压制住警察行动,军统局的外勤现在还没有动静,第三兵团应该得到了消息,但现在还没有进城。”   “这样还好。”李小男又问:“市政厅那边呢?”   “今天是以欢送抢救教育危机晋京代表联合请愿团的名义□□的。许多学者和教育界翘楚已经赶过去了,堵着吴国桢市长,让他表态,这你放心。”   “我怎么放心得下。”李小男的目光越过众人头顶,一面红艳艳的巨幅旗帜已经被扬帆,上面赫然写着:在枪口下要饭吃!   几个大字,直指人心,撼天动地之势呼啸欲出,几分钟后周幼海从人群里赶过来,边挤边冲李小男说:“部长,同意了,更改路线,保护学生。”   话音刚落,台上不知是谁振臂一呼,“同学们,上街!”   七千名学生如江河浩海,如热情之火,喷涌而出!   唐公馆中,歌声还未停下,徐碧城心潮也有些澎湃,她跟着唐山海和许光熙,合声唱道:   ...自从大难平地起,   □□掳掠苦难当,   苦难当,奔他方,   骨肉离散父母丧...   孙漪手舞着旗帜,上面书写着反对内战,反对饥饿,她作为小小一员在人群中央往前走,喊声震天,歌声震天,可没走多远,带头的队伍就被警察的拦住了,他们拉起了栅栏,几十杆枪对着学生。   大雨磅礴,每个人都湿透了,可孙漪却越发觉得悲愤,前面的学生在跟警察理论,质问他们:   是不是中国人!   这时一个老师站在路边的邮筒上,扯着嗓子说:同胞们,我说同胞们,并不单单指学生,还有警察同胞们,我们都是中国人,你们有没有弟弟妹妹,他们上学了吗?有没有饭吃你们有没有叔叔阿姨,他们做工了,工厂是不是倒闭了将心比心,你们要把枪口对着我们吗?五四,已经二十八年了,民主!科学!现在我要问,民主在哪里,科学在哪里!   抗战胜利,青年人在前方当炮灰,在后方被迫害,我们在失业,失学,在流亡,疾病的路上。   美国驻军在我们国土上横行霸道,当局还可以握手言欢,贪污腐败的人还可以加官进爵。公理何在!   今天我们就要向政府请愿,向总统请愿,提高教育经费,公开账目,挽救流亡学生!”   听到这里,孙漪眼角湿润,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爹爹的脚被日本人打残,但只要活着能劳动就死不了,就还有希望。可他家垮下来确实因为物价上涨,连铺子都开不下去了,连学费都凑不齐。小时候父亲还能抱着孙漪,让她骑在自己肩上,还有妈妈走街串巷卖百货,日子虽然清苦,但能自食其力。   可今天他躺在床上,一条腿腐烂萎缩,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孙漪却拿不出一点药费,活活等死的感觉,真的太可怕了。   大家都愿意好好读书,愿意好好生活,踏实肯干,要的不多,无非一张安静的书桌,一个安稳的家庭。   耕田的耕田,做工的做工,上学的上学,每个人都能通过一双手养活自己,这不是很好吗?   这不是最最简单的期望吗?   此时,歌唱飘遍整个上海,在天与地,云与雨之间回荡:   没齿难忘仇和恨,   日夜只想回家乡,   大家拼命打回去,   哪怕贼寇逞豪强,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四万万同胞心一样...   究竟残忍的贼寇和无能的政府,哪个更可恨。   学生们群情激奋,禁止通行的栅栏哪能拦得住七千颗火热的心,排头的学生爆发出呐喊:“同学们,五四纪念日我们刚刚说过:再过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青年学生依然要自立自强,依然要挺身而出,再开风气先,救民族于万一。   谭嗣同说,各国变法无有不牺牲者,今中国变法流血牺牲,自我辈始!   同学们,冲过去!”   一曲完毕,唐公馆恢复安静,可唐山海内心波浪汹涌,他知道现在外面在发生什么,知道时代的浪潮再次翻转,他感觉得到身旁的许光熙也有些忐忑,众人噤声,压抑中唯有雨水拍打玻璃,如野兽凶猛。突然,大门被人叩响,陶大春带着几个士兵冲了进来。   “长官,总算找到你了。”一名士兵浑身湿透了,焦急地说:“我们接到命令,学生正在□□,要送代表团去火车站,要去南京请愿。团长说要你带领士兵去支援宪兵队和警察局。”   许光熙没有讲话,冯毓秀站起来却被徐碧城按住,唐山海这时问道:“这样的大事怎么不早说?”   陶大春抹了一把脸,道:“打电话了,你们家电话是不是有问题,电话局呼十几遍,都没有反应。”   唐山海顿了顿,问:“外勤都散出去了?”   “还没呢。”陶大春说:“我给宗局打电话了,他说,一切听你的意思办。”   唐山海忽然笑了,陶大春着急十分,“你还好意思笑,警察局的电话催了七八遍了,说他们实在顶不住了,叫我们增援,你倒是发句话啊。”   唐山海对许光熙道:“你的团长,我的局长,办事风格真是一模一样。自己不想揽事,不想做罪人,把担子往我们两身上压。”   许光熙没接他的话,他嘴唇越发苍白,拿起桌上的帽子,跟士兵吩咐道:“传我的命令,第三团立即进城从帮协助,但不能开一枪,不能伤一人,若有违令者....”   他戴军帽的手停住了,道:“不,如上级有怪罪,我许上达,一人承担。”   冯毓秀低呼一声,拉住许光熙的手,“你别去,太危险了。”   “我得去。”许光熙还在安慰她,“外面很乱。”   冯毓秀眼圈红了,“乱,他们乱他们的。你何必去管。”这番话着实把许光熙镇住了,他慢慢剥开冯毓秀的手,不再管她,转向唐山海,“走吗?”   “当然,英雄哪能让你一个人当。”唐山海这边也穿戴好了,徐碧城递过来一把雨伞,叮嘱道:“别感冒了。”    ☆、星火   许光熙和唐山海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这样大规模的□□,都是稚嫩青葱的面孔,都是一张张想要活命的脸,确实被震撼到了,这比面对日本兵面对卖国贼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他们分别立在两辆军用卡车上,唐山海打着伞,可许光熙就这么站在雨中,他交给陶大春一把伞,低声说:“给上达送去吧。”   陶大春刚走下车去,人海那头爆发出一阵枪声,直冲云霄,口号声被尖叫声代替,唐山海抬起望远镜,厉声问道:“谁他妈开枪!?”   “唐局,是宪兵队的人!还有第十一团。”   唐山海默默闭上了眼睛,他能管住军统局的特务,许光熙能管住手底下的兵,可他们两势单力薄,如何能力挽狂澜。   这时另外一头警察方阵扯起了大喇叭,只听一个声音喊道:“警察方阵不许开枪,我再重复一遍,警察不许开枪!”   那个年轻的警察局长姓方,唐山海也有所耳闻,小小年纪在三青团部队和党通局都干过,只是想不到他也还有良心。大家都不想出手,都不做枪头鸟,唯有他敢在这个场合喊出来,顿时心中生出万丈豪情,他用望远镜四处观察,总算在东南方向看到了李小男他们的暗号,他立即下令:军统的人往西北方向追赶逃跑的学生,不许开枪,不能打人。   军统的外勤这才呼啦啦冲到人群中,往西北方向跑,宪兵队的人看到军统的人出手了,生怕被抢了功劳,也都往那个方向追赶,李小男他们就带着人往反方向撤退而去。   这时,第十一团的人抬了几根高压水枪,许光熙一看不好,冲过去跟他们团长理论,还没到跟前,水枪如炮火般打向学生。   那些参加□□的学生不过十来岁,大都是受了饥饿压迫的,本来就身体不好,带着病痛,被这一打,多半倒在地上半死不活。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惨烈如战场。   士兵赶紧冲下来把人扣下,许光熙的人都是驱赶,可其他部队的人直接把学生扔到大卡车里面,一车一车的拉走。   直到下午三点,街上慢慢恢复平静,三三两两的警察在收拾残局,时不时还能从角落中抬出尸体。许光熙极为狼狈,比打了一场仗还要累,唐山海走到他身边来,一拍他的背,他整个人居然踉跄着往前栽去。   唐山海连忙抱住他,“上达,你没事吧。”   “我有事。”许光熙头重重地垂着,剧烈地咳嗽,他极为消瘦,一咳嗽整个人都要散架,他说:“季醴,我们做的这叫什么事。”   “我们的手不是为了杀敌用的么?”许光熙扬起脸来,“什么时候我们得敌人变成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上达,我懂。”简单几个字,唐山海不断重复,他只能这么说,他也没有办法,一个人的力量在政治面前真的无能为力。   此刻,他突然明白了李小男的话:人之渺小,唯有团结起来,通过组织的力量才能改变现状。   这时,从街口跑来几个人,唐山海定睛一看,竟然是李立文和徐碧城,李立文跑的最快,他整个人也好像是经历过劫难一样,眼圈赤红,话语凌乱,揪着唐山海不停地问:孙漪呢,大哥,看到孙漪了吗?!   徐碧城捂着肚子在后面赶过来,她身后还跟着阿香等几个仆人,她头发也散乱了,“山海,立文说孙漪可能...”   “没有!”唐山海说,“死了八个学生,我都看过了,没有孙漪。”   “那就好,那就好。”李立文眼睛惊恐扫过一片狼藉,忽而叫道:“不!她没回家,她被抓了吗?”   许光熙说:“警察局抓了三十五人,我去要名单来。”   徐碧城简单道谢,她扶着唐山海的手,安抚李立文,“你不是说孙漪她会离开几天吗?她是不是也是代表团的人,可能她已经被保护着坐两点一刻那班火车走了。”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李立文精神恍惚,正巧警察又才能从一家店铺里面翻出一具尸体,他尖叫着退后了几步,而后才壮着胆子冲过去。   “孙漪,孙漪!”   徐碧城看不下去了,她拉住李立文,哭道:你冷静些,那是个男生,不是孙漪。   唐山海拥着徐碧城,在她耳边小声柔语,他知道徐碧城怀孕后情绪容易激动,这种场合他又不能大声劝阻,只能耐着性子千哄万劝,把她和李立文送回家去。   第二天,南京以中央大学为带领爆发学生□□,大批军警用水龙头、钉耙、木棍冲击学生□□队伍,毒打学生,当场流血,受伤一百一十八人,重伤致死二十余人,又非法逮捕请愿学生二十余人;同日,天津学生的□□变遭袭击,伤达五十余人,这便是“五二零血案”。郭沫若,闻一多,李公朴等社会名流纷纷发声,血泪控诉当局的□□,媒体报道称这是时代的倒退,民主自由荡然无存。   过后近半个月的时间内,孙漪都没有消息,直到六月初中央大学在报纸上刊载了被关押的学生名单,孙漪的名字赫然在列。   上面写着:孙漪,女,上海人,十八岁,崇德女中学生,跟随抢救教育危机晋京代表联合请愿团于二十日凌晨到达南京,在□□中殴打逮捕。   李立文拿到这份通报几近晕厥,连夜跟着唐山海去了南京。可由于□□频发被关押的学生实在太多,经过几天的周旋,唐山海才探听到孙漪人已经转回了上海监狱,两人又忙回到上海。   本想着到了上海就好办了,他只打了几个电话便找到了孙漪的下落。那天下午也在下雨,徐碧城和李立文一起去接孙漪出狱。   唐山海先进去拿证明信提人,可进去两个多小时,都不见人,又等了半刻钟,唐山海才从大铁门里面出来,出来时他没有撑伞,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李立文本能地觉察出不对劲,丢了伞冲进雨中问唐山海,孙漪在哪里?   唐山海还没回答,大铁门又打开了,几个狱卒抬着担架走了出来,更要命的,上面的人盖着白布,从头蒙到脚。   “不会吧。”李立文兀自笑了,指着面前的人,“你们骗我?”   “大哥,你也骗我?”他揪着唐山海的衣服,眼中的泪水那般晶莹,“她怎么会死?”   “受伤了,没来及医治,监狱里面条件也不好,昨天早上伤口发炎,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就...”   “够了!”李立文捂住耳朵往回走,边走边念叨:“你们骗我,都骗我,她怎么会死,我去图书馆找她!”   徐碧城拦住他的去路,“立文,你别这样。”   “我哪样?”李立文指着白布,“那个人不是孙漪。”   他擦过徐碧城的肩,可手却被徐碧城扼住,“你去哪儿?你不见她最后一面吗?”   李立文浑身一震,把头埋在胸口,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咬着嘴唇,仰头望天,又调转头来大步走到担架面前,几个狱卒撑着黑雨伞,白布干燥洁净,他伸出手来慢慢掀开。   孙漪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她是这么可爱,这么好看,额头上的伤疤一点也不影响。她从不抱怨,从不低落,她喜欢读书,喜欢上学,喜欢普希金,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   只是,李立文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最喜欢你。   李立文胸口极其难受,跟火烧一样,他跪在地上,抚摸孙漪的圆脸,就好像她只是睡去。   她还这么年轻,本还有无限希望,远大前程。却在阴冷潮湿的监狱献出了生命。   “立文...”徐碧城走到他跟前,为他遮上雨伞,“我们入土为安吧。”      小弄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老孙家的女儿闹事情死了,居然这么多有钱人为她送葬,老孙靠在孙漪的棺材上从早哭到晚,徐碧城怀孕了不能去丧礼,听阿香回来说,想给孙漪挑两件好衣服都没有,老孙头说原来本有几件棉衣和袄子都被她当了,维持生计。   徐碧城听到这里直掉泪,她也困难过也无助过。但从经济上来说她从没有钱发愁过,当人为生计而奔波,在今日生明日死的日子里,还能有点骨气和理想,真的太难了。   “立文呢?”徐碧城问阿香。   阿香看了看周围,小声说:“小少爷魔怔了一样,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要了点钱想给老孙头,可老孙头说什么也不要。”   “他要不要是他的事,我们给不给是我们的事,这样吧,”徐碧城说,“你每个月记得给他们家送点油和面过去,千万别直接拿钱,伤人。”   “好的,我知道了。”阿香汇报完事情,刚要退出去,走廊外面一阵喧闹,应该是唐山海和李立文回来了。   可徐碧城再一听,觉得不对劲,好像在吵架,阿香扶着她出房间,刚要李立文拿着行李冲出来,险些撞到徐碧城。   唐山海截住他,把徐碧城护在身后,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沈凤珍从房间里面出来,已经哭过一遭了,她歪在门框上道:“拦住他,他要走。”   徐碧城头痛欲裂,一连串的事情让人几乎招架不住,却没想到李立文又要闹,她一步上前,“你要去哪儿啊?”   李立文闷着头提着皮箱,吸了吸鼻子,道:“我出国,去英国,我不想呆在这里。”   唐山海说:“英国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下个月就可以去,你先把东西放下,别吓到你母亲和碧城。”   “我不!”李立文仰起头来,发狠地说:“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一待在这个家里,就会想到特务的枪和警棍打在孙漪身上,她一点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唐山海静默无声,他是那个特务机关的人,他确实没有资格做什么开脱。徐碧城劝道:“立文,这件事跟大哥没有关系。”   “我知道跟大哥没有关系,可我就是受不了,我恨透了这个政府,恨透了这个国家,我一分钟都不想等下去!”   说着他拎着箱子想要冲下楼去,唐山海抱住他不让人走,沈凤珍也扑过来抢他的行李,阿香带着徐碧城往后退,生怕孩子有什么闪失。   可李立文实在犟得很,越是劝他,他越执拗,扭着身子猛地推了一把,沈凤珍往后一倒后脑勺撞在墙角,徐碧城尖叫一声扑过去,李立文也愣住了,看着母亲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他手足无措,感到莫大的无助和委屈,没来由地特别思念孙漪,只有她能懂自己。   可转念又一想,原来,孙漪早已经不在了。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李立文抹了一把脸,提着气高声哭喊:你们要干什么!   徐碧城猛地站起来,唐山海拉也拉不住,还没反应过来,李立文的脸颊已经印上了五个手指印,嘴角都有鲜血流下来。   “清醒些了吗?!”徐碧城颤抖着说:“是啊,你大可以走,不满意不喜欢失望了大可以走!   去做你的高级华人,世界公民!国家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有钱啊。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孙漪,她能去哪儿?她连吃饭穿衣这种小事都要担心,她活不下去了就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吗?她能出国吗?她有这个能力吗?没有,所以孙漪只能抗争。   她有勇气去跟争取,去直面困难,为自己呼喊,也为许多人呼喊。你呢?吃好的穿好的生活无忧无虑,可你还觉得不满意,稍有不顺就痛恨国家,谩骂国家,就要离开故乡。你好了不起啊。   我告诉你,哪怕再有钱,你的国家不好了,外国人照样看不起你。   现在孙漪是走了,若她还活着,你也半点配不上她!”   唐山海抱住激动的徐碧城,把她塞进房间里面,帮李立文把行李收拾好,箱子扣好递到他手里。两个人站着,良久之后,唐山海说:“我想说的,碧城都说了,你若还是要走,就走吧。”   他转身要离开,李立文叫住唐山海,“大哥,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唐山海顿了顿,轻声道:“你没错。”   他说:“孙漪去世,我也很伤心,他们本该快快乐乐的长大,却在大好年华死去。我也厌恶这个政府,只是我现在不能离开,若每个人都不站出来,那就真的没救了。”   七月,英国的入学手续已经办好,李立文按照计划出国求学,开船之前,徐碧城发觉他嘴角边的伤口还有些印记,是被自己打的。   她重重叹了口气,对李立文说:“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   李立文却摇头,“你打得好,我心甘情愿。”   徐碧城从手袋里拿出那枚崇德女校的徽章,“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给你。”   李立文接过来,将校徽紧紧握在手心,似乎还带着孙漪的余温,徐碧城看着他的样子,不过几个月时间,他像是沉静了好多。她心里难过,对李立文说:“你还小,还会遇到很多事很多人。会得到很多,也会失去很多。无论如何,我希望,希望你能尽快走出来....”   “碧城。”李立文打断徐碧城的话,他望着大海,遥想未知彼岸他乡,轻声说:“我觉得,以后走到哪里,遇到什么人,我都忘不了孙漪,这枚校徽我永远带着,这样很好,她永远陪着我。”   “立文...”   一夜长大,何其痛苦,必要受常人不能承受之痛,若是这样,徐碧城真希望他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吵吵闹闹,没心没肺该有多好。   晚间,徐碧城和唐山海两人回到唐公馆,打开点灯更显得这座房子空空荡荡,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很多人来了又走,兜兜转转,唯有他们一直相守。   徐碧城跌坐在沙发上,头靠着唐山海,有无限伤感,“山海,我真的舍不得立文和夫人,他们走了,我的家就又散了。”   唐山海在她额头盖上一吻,柔声道:“我倒觉得,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审问   1948年的春天,唐慕贤出生。大家开玩笑叫了十个月的娴娴,再加上他没怎么折磨徐碧城,一直都乖乖巧巧的,唐山海一直以为会是个女孩。谁也没想到,居然是个小少爷。   当医生跟他说的时候,唐山海还有些遗憾,搞得产科大夫摸不着头脑,其他人家都想生男孩,到你这还觉得儿子亏了。   唐山海特意安慰徐碧城,没事,我们以后再生女儿。   因为就在红十字会医院坐月子,所以冯毓秀来的特别方便,她这个护士工作不忙,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徐碧城这里玩。徐碧城安全生产,一家三口和和睦睦,冯毓秀羡慕不已,她比徐碧城小不了几岁,可现在连婚都还没有订。   原因很简单,许光熙因为在学生运动中的不作为,险些被撤职,后来调到徐州去了。分居两地倒是小事,而现在战事吃紧,许光熙随时可能上战场,这样的情况冯毓秀家里怎么也不会同意两人结婚的。   说起这件事冯毓秀就掉眼泪,她跟徐碧城坦言,自己曾想着用家里的关系把许光熙调回上海,哪怕做个闲职,起码两个人能在一块。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许光熙居然生气了,好不容易一个月见一次,结果那次他连火车站都没有出,直接上了回徐州的列车。   徐碧城听完这话,本不想插手别人的事,后又觉得不吐不快,她说:“你以前不说他是抗战英雄吗?既然是英雄,当然为国为民,志在四方,你现在要他卸下责任,跟你过清闲日子,当然不可能了。”   “不是啊。”冯毓秀十分委屈,“我正是因为知道他不愿意打内战,所以才这么建议的,这样他就不用跟同胞在战场兵戎相见了,我这是为他考虑啊。”   徐碧城沉默不语,当初上级因为学生运动的事要制裁许光熙,唐山海出面作保,证明他不是延误时机,而是因为事发突然,他刚好不在部队,没能及时出兵,这才降轻了处分,只是调职。这些李小男都想到了,事先肯定也跟许光熙通过气了,那许光熙仅仅只是个爱国将领吗?   现在他已经被逼到上战场的关口,按照他的性格不可能做内战的罪人。可他又不接受冯毓秀的提议,是不是因为还有其他的任务,还有其他的使命,还不能离开华东战场。   这些想法,徐碧城不敢跟冯毓秀说,如果许光熙真是军事战线上的一颗钢钉,是李小男统战的结果,那就是绝顶机密了。   4月,华东战场攻坚战打响,南京政府在华东的军力更甚西北,本来对华东一带信心十足。可没想到潍县失守,华东战场被盘活。华东野战军势如破竹,在孟良崮一战中国军猛虎之师74师被困,名将张灵甫战死。外媒报纸称这场战役打得惨烈而勇猛,□□将领陈毅更是军事奇才,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前方战事正酣,后方情报斗争也愈发猛烈。上海是众多情报的发散中心,避无可避。果然孟良崮战役之后,总统大发雷霆,下令军统要从沪杭情报网入手,把□□的卧底一个个都揪出来。这道命令首当其冲就是上海局,宗楠整天抓耳挠腮跟唐山海抱怨,怎么在退休之际出了这种事,军队打不好仗,就是技不如人,跟后方情报有什么关系。现在要他抓□□,他去哪里找□□啊。   “□□上海市委整天神出鬼没,他们情报部门在暗,我们在明,确实不好办。”唐山海说:“既然怀疑是军情泄露,那南京应该首当其中啊,去国防部作战厅查啊。”   宗楠夹着一根烟,嗤笑一声,“你以为国防部那些人是好惹的?毛人凤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吗?不还得拉我们垫背。”   “这样吧,山海,这事就交给你...”   “不行啊。”唐山海知道宗楠又要撂挑子,赶紧说,“局长,我因为那次学生运动事情停职查看了半年,好不容易回来。现在毛人凤只让我管后勤总务,我可不敢再违逆他的意思了。”   “屁话!”宗楠骂道:“毛人凤真不是个东西,还是戴老板好啊,他若还在,我们的情报工作怎么会干不过□□!”   “哎哟,我的局长啊。”唐山海坐到宗楠身边,“你可少说两句吧,他是个笑面虎你又不是不知道。”   宗楠重重地叹了口气,“算了,我不跟你说,去找情报处还有电讯处的几个处长过来,我要开会!”   晚上,徐碧城和周幼海碰面,倒也不是什么任务,李小男吩咐就让他们在一条弄堂口的馄炖摊吃饭。   这样的事情不是望风就是盯梢了。   “今天有大事吗?”徐碧城问。   这条弄堂她曾经来过,里面一个小公寓是□□情报上海站的据点,上个月她就是在这里,由李小男当入党介绍人,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宣言上。   “我也不清楚。”周幼海吸了口汤,称赞道:“这个还不错,你多吃一碗?”   “好呀。”徐碧城说,“我再来一碗。”   “那是不是有新同志入党了?”她问。   周幼海环顾一圈,弄堂内外只有三三两两的路人,情况一切正常,他才低声说:“听说也是名老同志了,拖了好久,已经给我们传递了好多情报了,到现在才入党。”   “是哪条线上的?军情?文化?还是经济?”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组织很重视。”周幼海说,“中央的领导亲自过来给他当入党介绍人。”   徐碧城有些诧异,“这样安全吗?”   “安全。医生办事你放心。”周幼海回头看到弄堂深处那栋小公寓电灯闪了三下,他把钱放下,对徐碧城说:“走吧,我们去路口清理一下。”   徐碧城跟在周幼海身后,来到大路的街口,左右勘察一番确认没有异常之后,发出了信号。   几分钟后,一辆车从弄堂里面驶出来,车窗紧闭,徐碧城看不清里面坐的人,可周幼海却在阴影里默默地敬了个军礼。   徐碧城双腿一靠,跟着敬了个礼。这时车窗摇下来两公分,里面的人动了动,徐碧城看出来了,那也是个军礼。      许光熙在七月间回到上海,冯毓秀当天才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到他在上海的公寓。此时,许光熙正在屋里,听到门口的动静,拔出了枪,走到门口轻轻扭动把手。刚打开一条缝,冯毓秀的俏脸冲出来,笑吟吟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许光熙连忙把□□藏在身后,生怕吓到她。   “你在烧东西吗?”冯毓秀走进房间,觉得有些奇怪的味道。   “一些不用的文件而已。”许光熙偷偷把□□放在抽屉里,让冯毓秀坐在沙发上,“我明天一早就走,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的?”   “火车站有个朋友,是售票员,她刚好看到了,就打电话给我。”冯毓秀觉得不对,又道:“怎么,你本来不想我知道的吗?”   “不是,我明天一早就走了,所以就想不用告诉你。”许光熙想给她倒一杯水,结果发现由于很长时间没有交水电费,都已经停掉了。   房间里面点着蜡烛,冯毓秀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从手袋里面拿出一个饭盒,“就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我给你做了饭了。”   许光熙打开来看,两个菜一个汤,都是他喜欢吃的。   “好吃吗?会不会冷了?”   “不会。”许光熙摇头,又点头,“我是说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了。”冯毓秀托腮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她亲手做的饭,说不出的甜蜜。   “你怎么走的这么匆忙,不多待几天吗?我们好久没见了。”冯毓秀又后悔了,强颜欢笑,“不说了不说了,你肯定是有原因的。”   许光熙停住手上的动作,慢慢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在身上一阵找,找了好久,摸出一个小盒子。   “徐州那儿没上海方便,我,”许光熙打开盒子,“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了这个。”   冯毓秀接过来接着烛光一看,一条小小银项链,连个坠子都没有,这恐怕是她收到过的最寒碜的礼物了。可这又偏偏是她爱的人送给自己的。   是花多少价钱都买不到的。   许光熙见冯毓秀不说话,还以为她不开心,便解释道:现在物价上涨的厉害,等过段日子平稳些了,我再买个好的。   “没有,”冯毓秀眼睛已经淌下泪来,泪花在烛火中闪闪发光,“我喜欢这个,最喜欢了。”   许光熙怔住了,埋头继续吃饭,念叨着:“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一顿饭匆匆吃饭,许广熙看了看时间,准备送冯毓秀回家。冯毓秀觉得奇怪,“还早啊,我们去看电影吧。”   “不行啊,我还有材料要赶,你先回去,我会常给打电话的。”说着把一顶帽子盖在冯毓秀头上,又把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   “我不冷啊,天这么热,为什么要穿外套啊。”   许光熙帮冯毓秀把外套系好,摸摸她的头,说:“夜晚温差大,到家了再脱下来。”   “可是...”   “乖。”   许光熙不解风情,与冯毓秀相处很少主动,这一声乖让冯毓秀酥了半边,她倒在许光熙怀里,紧紧抱着他,“你就不能回来吗?跟我在一起不好吗?”   许光熙垂着双手微微发抖,压抑又隐忍,“跟你在一起当然好,再等等吧。等战事过去了,我们就在一起。”   他替冯毓秀叫了一辆黄包车,给了他三倍价钱,让他绕着上海跑了大半圈才送人回家。   可冯毓秀并没有回到家,两天之后徐碧城在报纸上看到了冯家千金失踪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呢。”徐碧城把报纸递给唐山海,“前天她还在上班啊。我去复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呀。”   “奇怪了。我也听说了,冯家悬赏万元寻找冯毓秀的下落。”   徐碧城想了想,道:“不对劲,如果是绑票,那是要赎金的,不可能不联系冯家。如果是杀人,也起码也得找到尸体吧。”   唐山海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穿好衣服,“我去局里一趟。”   他赶到局里面,找了总务处的处长,并叫他拿来了这个月的账目。   唐山海翻查了这两天的账目,抬头问道:“我们有几处安全房?”   “五处。”   “现在用了几处?”   “这个”那个处长有些为难,他说:“用了一处。”   唐山海把本子合上,“是宗局用的吧。”   “是,是的。”   “是四川路那个吧?”   处长擦了擦汗水,道:“就是四川路那个。”   唐山海二话没说径直去了四川路。安全房是军统做事的一个习惯,有些特殊的线人或者犯人不能在局里面审问,怕走漏风声便会放在安全房里面。唐山海查了账目,前不久四川路的安全房突然增加了不少费用,他当时就觉得奇怪。现在看来宗楠这个老狐狸明面上不管不管,实际上得到了不少线索,已经开始侦查了。   他一路驱车到了四川路,却又觉得不好,自己就这么赶过来搞得像兴师问罪一样。他有什么资格兴师问罪,局长查□□不是正常工作吗?   唐山海在楼下徘徊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奔上楼去。此时只有几个人在看守,见他来了纷纷站起来。   “局长在吗?”   “在。”一个特务说:“不过他在休息,昨天一夜没睡。”   唐山海拿出香烟来,一人发了一根,道:“我有急事找局长。他在哪个房间?”   “左手最里面那间。”   唐山海抬腿正准备进去,忽然听到监听器里面一阵尖叫。   是个女人的声音。   叫的唐山海头皮发麻,心如刀割,他指着牢房方向,问:“是谁?”   几个特务面面相觑,拿不准还该不该说,唐山海沉声问道:“是谁在受刑?”   “是冯毓秀。”   唐山海猛转头,宗楠从休息间慢慢踱步出来,睡眼惺忪还在系扣子。   “局长!”唐山海着急地说:“真是她啊。她父母找到我家来了,说我太太跟她关系好,问有没有见到人啊。今天早上,”   唐山海拿出报纸,“你看看,今天早上已经登报悬赏了。”   “我知道。”宗楠推开唐山海的手,“老冯也打电话到我家来了,我也没有办法,所以才把她带到安全房来。都是场面上的人,老冯要是知道我抓了她女儿,怎么抹得面子啊。”   “那你抓她做什么呀,她一个千金小姐还会是□□吗?”   “诶!”宗楠摇头,“山海,你可不要小看千金小姐,她不是□□,可她的男朋友是□□啊!”    ☆、丹心   宗楠指的是许光熙。   “有,有证据吗?”唐山海说话打磕巴,宗楠挑着眉教育他,“我知道他是你同学,所以没有告诉你,这是在保护你,你懂吧?”   “我懂,局长是为我着想。”唐山海勉强笑了一下,复又提醒宗楠:“可,可他好歹是少将,参与了不少作战计划的制定,这份罪名可不能随便按啊。他跟孙连仲关系可不一般啊。”   “我知道。许光熙能调到上海来,不就是受了孙连仲的赏识嘛。我也不想啊。这不还在审问嘛。陶大春已经被我派到徐州查案去了,应该有结果了。”   宗楠拿起监听耳机,递给唐山海,道:“你就别进去了,避嫌。我再去问问,估计快招了。”   唐山海把耳朵靠近机器,又一阵尖叫穿破他的耳膜,他下意识躲开了一些,只听里面有宗楠的声音。   他说:“毓秀啊,宗叔叔劝你一句啊,老实交代了不就好了嘛?怎么会受这么多苦呢?”   冯毓秀喘了一阵,声音孱弱,“我,我真不知道,你们问的,我真的不知道。”   “两天前许光熙秘密回到上海,只见了你一个人,你说你不知道?”   “可,可我们真的什么都说啊,他是为了公务回来的,怎么能叫秘密呢。”   宗楠叹了口气,说:“毓秀,宗叔叔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许光熙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做什么,所有的事你都好好回忆一遍。”   此时,冯毓秀沉默了。几分钟后,她再次否认,“没有啊,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宗楠没有讲话,耳机里面一阵嘈杂,唐山海把耳机放在桌面上,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来,冯毓秀的呼吸声已经十分微弱,宗楠说:“毓秀啊,你现在说了等于就是在救他啊,若是真的被我们抓到了通共的证据,去徐州抓他,那就晚了。”   “真,真的吗?”   “真的,宗叔叔向你保证,你现在说了,我们找他谈话,就算有问题,只要能悬崖勒马,他最多只是撤职而已。”   不好!   唐山海暗叫一声,宗楠手段一直是这样,那般苦口婆心,好似为你着想,实则心狠手辣,他许下的愿望没一个能兑现的。   冯毓秀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丝毫不懂政治,亦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根本顶不住这样的刑罚和诱骗。   “我,我那天去,他确实,确实是在烧什么东西。我出门的时候,还让我做了装扮,黄包车拉着我跑了好久,绕了好多路,可还是被你们抓住了。”   唐山海手里的耳机摔落在地,他撑在桌面上,脑中纷繁复杂,心中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复。   宗楠从牢房里面出来,见唐山海那副模样,表示十分能理解,“山海啊,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谁能想到呢,等我们抓到许光熙就知道他是黑是白了。”   这时,一个特务过来过来报告,“陶处长刚刚来电话,许光熙跑了,现在正在追截。”   “怎么会打草惊蛇,怎么会!?”宗楠气的跳脚,“妈的,是他一个人跑的,还是中共带着跑的。”   “他没有回徐州,就在城外,有两辆车护着,应该是要撤退。”   “好呀,好呀。”宗楠指了指在场所有人,“这情种是不是还要来找女朋友啊。”   “山海!”宗楠命令道:“你跟我一起去!把冯毓秀也带去,这对鸳鸯该见面了。”   “局长,”唐山海踌躇不前,“我...”   宗楠突然厉声问道,“你不敢去?”   “没有。”   “没有跟我走!”   上海局很多年没有这么大阵仗了,宗楠带着七八辆车在城外堵到了许光熙,此时两辆车上的人,加上他自己只剩下三个人。   冯毓秀被押着,推到了人群最前面,唐山海这才第一次看到她。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烂,宗楠这老贼也不知道为她批件衣服,几块布挂上身上,遮得住什么。   许光熙看到这一幕,彻底奔溃,端着枪泪混着血一起淌下。   宗楠接过喇叭对许光熙喊话,一字一句几近恭敬,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只是在酒桌上叙话。   他说:“许长官,你冷静一些,你看毓秀为了你受了多少苦,你舍得吗?你回来不就是为了她吗?”   宗楠说着竟然还拿出一把枪抵在冯毓秀的太阳穴,然后继续说:“许长官,毓秀心心念念的都是你,她为了保住你,把她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你再抵抗有什么用呢?”   冯毓秀嘴巴里面塞着布团,听到这里红着眼睛疯狂地摇头,呜呜直叫。唐山海站在他们几人身后,脑袋发晕,几乎都要站不住了。他透过众人错落之间看向许光熙,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败不堪,满是伤痕,嘴角都是鲜血,宗楠说一句,他就咳嗽一声,每一声都敲在唐山海心上,离得这么远,他偏偏听得再清楚不过了。   许光熙说:“你把毓秀放了,我就跟你走。”   可冯毓秀还在呜呜地叫,宗楠伸手把她的嘴巴松开,冯毓秀洼地一声哭出来,跪在地上,向许光熙大喊,“光熙,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许光熙上前两步,他身旁的人拉住他,不许他走。冯毓秀转头扑倒宗楠脚下,哑声问道:“宗叔叔,你不是说只要我交代了,你就能放过他吗?”   宗楠伸手擦了擦她摸过的地方,端着慈祥模样,“可他都跟中共站在一起了,我还怎么帮他啊。”   冯毓秀猛地一震,伏在地上眼睛空空,只有豆大的泪珠涌出来,她突然强撑着站起来,拔腿就往许广熙那边跑。   可她脚上带着铁链,根本跑不了几步,就栽倒在地,许广熙挣开众人,扑过去抱起冯毓秀。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冯毓秀身上,头抵在她额上,不停地念:你受苦了,受苦了,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冯毓秀靠在他的臂弯里,深深吸了口气,抬起手来抚摸到许光熙脸,摇头道:是我傻,反正就是我傻。我信了别人,错信了别人。你不该回来的,你走了该有多好。   许光熙哀呼一声把冯毓秀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说:我走,我带你走,我们结婚,我们这就结婚。   冯毓秀得到这句,瘪起了嘴巴,就和她平常撒娇时一模一样,她微微勾起嘴角,却有血流了出来。许光熙脑中一道霹雳,用力晃了晃她的身子,已经没了动静。   原来已经咬舌自尽了。   她死了,他才会走。   唐山海走到宗楠身边,轻声说:局长,算了,要逼到绝路吗?   “不是我要逼他。是他在逼我。他要是在其他地方,我都不管,但绝不能在上海逃走,不然我怎么交代。”   他上前一步,道:“斯人已逝,许长官你节哀顺变,跟我们走罢。”   话音刚落,一只手雷朝这边飞过来,唐山海拥着宗楠倒向一边,两秒钟后那支手雷就在几米外开的地方爆炸。   唐山海拖着宗楠往后放退,宗楠仍旧大叫着下命令:许光熙要抓住,必须是活的!      毕竟是实力悬殊,中共的人全部战死,许光熙也被活捉,宗楠连着审了两天,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他上线是谁,有些机密计划他的级别够不到的,国防部作战厅是不是还有大鱼,他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的。”宗楠难得发乎了,一把把手里的茶缸摔在地上,指着对面几个处长破口大骂,“住所搜查了吗?冯家搜查了吗?他关系好的同事朋友搜查了吗?!”   “查了,查了。”陶大春战战兢兢,“可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屁!雁过留影人过留声,怎么可能没有线索。”宗楠又抄起一本文件砸向众人,“给我滚出去,继续查。”   等众人滚出去了,唐山海递了个新的水杯过去,劝道:“局长,怎么生这么大气啊。”   “孙连仲啊。”宗楠倒在椅子上,“话里话外都在斥责我,说许光熙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一个二级上将好威风,到底政不如军啊。”   “那许光熙就什么都没有说?”   宗楠摇头,他把眼镜取下来,揉捏着鼻梁,轻声道:“山海啊,那天真是凶险,若是没有你,我就见阎王去了。”   “他们穷途末路,必要拼死一搏。”唐山海说完这句,没有了下文,宗楠不许他回家,他也有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每每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许光熙抱着冯毓秀,咬着牙隐忍流泪的样子。   那模样就如刀刻一般,印在他脑海里。经过宗楠的侦查他才知道从1945年开始,许光熙利用各种途径,或探查或传递了战略计划十几次。对中共来说,华东战场如一锅热粥,越烧越旺,越打越精神,后方情报网起了巨大的作用。   许光熙必然还有同伴,他的上线必然是军中甚至国防部中的一颗铆钉,深深插入了心脏。   可他不说,宗楠能有什么办法。   晚上,唐山海得到宗楠的许可,去看望许光熙,他吊在十字木架上,气息奄奄。唐山海叫人把他放下来,平平稳稳地坐在凳子上,唐山海就坐在他对面。   许光熙精神恍惚,只剩下半口气,可宗楠不会让他死,每个几个小时还会给他一支强心针,保持他的生命。   “上达。”唐山海开口了, “我是季醴。”   许光熙抬起眼皮,微微点头,“我知道。”   “你有什么话要给你我说吗?”   许光熙边咳嗽边笑了出来,“换你了是吧?”   唐山海闭上眼睛,耐心地说:“我只是同学叙旧。”   “我没什么跟你好叙旧的。”许光熙抬起头来,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唐山海,“我跟你们这些人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很难过。黄埔军校的那些同学已经都变了样,口里说着信仰,叫着三民主义,可现在哪还有什么信仰,他们在大肆敛财搜刮民脂的时候,可还有想过孙文啊?”   “我们那时候说很好啊,要保家卫国,要富强民族,可我在芷江处理受降事宜的时候,就是那些人把当地百姓看做汉奸一般,就好像他们沦陷区有多下流龌龊一样。冲进别人的工厂里家里,说接管就接管,然后就装进自己的腰包。比日本人的三光政策有过之而不及。”   许光熙自顾自地笑了一声,直起身子,对唐山海说:“季醴,你或许觉得我很愚蠢,可我是过了苦日子来的,我知道下面的人不好过,但你们是不会知道的。”   这时,在外间宗楠盯着里面的两个人,他问监听的特务,“唐局有说什么吗?”   “唐局什么都没有说,许光熙却一直在骂他。要不,让唐局出来吧。”   宗楠本想让唐山海以同学的情分,劝一劝许光熙,知道他能交代上线,并公开宣布跟中共划清界限,说不定还能保住一命。   “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唐山海站起来正准备走,许光熙却说:“季醴,你在敌后奋战这么多年,我原本是很佩服你的。今时今日你还要为南京政府说话吗?你还对他抱有希望吗?”   宗楠在监听室大笑,“中共的人真是厉害,都这会儿了,还不忘做工作。”   “局长,让唐局出来吗?”   “不急。”宗楠道:“听他怎么回答。”   唐山海舔了舔嘴巴,又坐下来道:“我有家人,有孩子,我不干,难道要跟着你们去延安住窑洞,啃窝头吗?”   “住窑洞有什么不好,冬暖夏凉。”   唐山海看着他,难得许光熙也会讲笑话,他道:“你省点力气吧,就要死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许光熙咧嘴笑了,“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你知道的,我不怕。”   话不投机半句多,唐山海深深看了这位老同学一眼,转身出了牢房,宗楠已经在外面等他。   “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唐山海道:“我倒是被他骂了一顿。”   “算了,算了。”宗楠说:“再放几天,看他有什么反应吧。”   唐山海点燃了香烟,忽而问道:“他在上海的公寓检查过没有,他回到上海肯定听到风声,过来销毁证据的。”   “去了。每一本书都翻过了,但他打扫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给我们留。”   “这样啊。”唐山海长舒一口气,“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线索。”   “行,你去吧,看完了回家歇着,我也要回趟家,这几天累死我了。”   唐山海开车来到许光熙的公寓,这里还有两个特务守着,他打了招呼便要自己进去看,那两个人觉得他是副局长,也没给跟着,继续守在门口。   唐山海环顾这套公寓,四面墙落地,一张书桌,一张床,一排柜子,仅此而已,跟许光熙这个人一样清白。   他站在柜子前望着一排排的书,一本一本的找过去,终于在第二排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本《文天祥诗集》。   唐山海翻开首页,只见上面写着:吾愿以吾之头颅之鲜血,续写民主自由之诗。   他连忙翻到了这本书的第五十五页,可已经到了最后了,只是一张白纸。唐山海不敢掉以轻心,把这一页纸轻轻撕了下来,折好放在自己口袋里。   他把诗集放回去时,意外在旁边看到了一个账本。许光熙家境不好,从读军校开始,每月拿到的薪水都寄回家,他有记账的习惯,这唐山海一直知道。   账本翻开,记得都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唐山海正准备放回去,却意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只见泛黄的纸张上写着:   今日开学,学费不够,幸得季醴帮助,借我十三块一角钱。特记此笔,日后平账。   “混蛋!”唐山海的眼泪不知何时掉了出来,滴在陈年往事上,他抬手擦去,忍不住骂道:“都说了,一角钱就别记了。”   晚上,徐碧城带着唐山海找到李小男,他把那张纸交给了李小男。   李小男接过来进屋待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她掀开帘子走出来,眼睛已经红了,“最后关头了,他还在送情报。”   她对唐山海说,“我们有营救计划,山海,我需要你的帮助。”   唐山海眼睛也红了,他轻轻摇头,“来不及了,他向我传递这个信息后,就在一个小时前,我接到电话。”   他扬起脸来,颤抖着说:“上达,他自杀了。”    ☆、风雨   唐山海说了半天情,宗楠才同意他把许光熙下葬,就埋在冯毓秀的旁边,他们二人生不能在一起,死了也可以相伴。   唐山海跪在许光熙的墓碑前,一点一点的烧纸钱,徐碧城在旁边看着他,知道他心里很乱,非常乱。他信仰的,他效忠的在许光熙自杀那一刻已经全部崩塌。   他还很年轻,但又十分疲惫,争斗了好多年,唐山海也终于累了。   徐碧城蹲在他身旁,为许广熙填上一把香烛,轻声对唐山海说:“山海,我们回家吧?”   “回家?”唐山海看着她,“回哪里?”   “去找大哥他们。”徐碧城扶着他起来,为他拍拍灰尘,道:“你不是有好多年没见到母亲和大哥了吗?”   唐山海慢慢走出墓园,他牵着徐碧城的手,“碧城,老实说,我曾经很想回家,但那时我还有任务,还有职责,可现在上海,确实没有我留恋的理由了。”   他回头望去,满山青松如翠,许光熙英骨能长眠于此,也是好事。   “但,”唐山海接着说:“我又不能回去。”   “为什么?”徐碧城问。   “立文曾问过我,是不是也厌恶这个政府。我回答说是的,可我不能走,如果每一个人都走了,那就没救了。”   徐碧城重重地点头,她认识的唐山海就是这样,哪怕失望,哪怕绝望,也会坚持到底,他不是那种把头埋在土里的鸵鸟。   他会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改变现状。   翻过年的腊八节,淮海战役接近尾声,长江以北中原地区顺利解放,解放军犹如一把尖刀,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总统下台,李宗仁当政,一边想要和谈拖延时间,一边准备撤退台湾事宜,宗楠知道国民政府是日薄西山,再无转圜之力,他想出国去,可调令迟迟不肯下来,他只能待在上海,作困兽斗。   唐山海的请假申请又一次放在宗楠的办公桌上,他照旧看了好几遍,上面说他母亲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活不过春节,所以要请假回湖南,等母亲的病好了就回来。   “山海啊,你真要走啊。”宗楠取下眼镜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我让你跟我去美国,你却要回湖南?”   唐山海说:“局长,我39年出来的,已经近十年没有回去了。自我父亲战死之后,母亲就一直神志不清,我这番回去她认不认得我还两说,我再拖一天,她若真的去世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快活。”   “我知道。你是尽孝。可是,”宗楠直起身子,“可是,你走了上海局谁管啊?”   唐山海轻笑一声,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局长,我只不过是去探亲而已。”   宗楠盯着唐山海看了许久,轻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去做俊杰,我不拦着你,也拦不住你。”   他在请假批条上写上了自己的大名,递给唐山海,道:“山海,我向来爱惜的羽毛,上海局从没出过事。但是出了上海,谁都保不了你。到时候,你不要怪我。”   唐山海知道宗楠话里的意思,他接过批条,便退了出去。   他在走廊上看到了陶大春,他倚在情报处的门边,点了两根烟一根叼在自己嘴巴里,一根拿给唐山海。   “老陶,”唐山海想了想,最后什么都没说,陪着他抽完了这根烟,就走下楼去。等他回头看,陶大春还在楼道窗户那儿。   唐山海挺直了背脊,向陶大春敬了个军礼,端端正正,堂堂正正。   陶大春把烟掐灭,想要抬起手,却怎么也举不起来,最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退出了唐山海的视线。   唐山海从局里面出来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拿着证件去了火车站,他告诉宗楠自己会乘坐后天的火车先去武汉。   但其实,徐碧城已经抱着慕贤在候车厅等他了,一起等着他的,还有一个人。   就是李小男。   两天前,李小男破天荒地来到唐公馆,向唐山海和徐碧城求助,解放军已经兵临城下,她想出上海比登天还难,她需要夫妻二人的帮助。   唐山海问她上海大战在即,她要去哪儿?   万万没想到,李小男说:“上级派我去长沙,协调各方,促成湖南和平起义。”   于是唐山海顺水推舟,便有了现在的一幕。查证件的人问李小男和唐山海徐碧城是什么关系。   徐碧城说:“我婆婆身体不好,这位是同仁医院的医生,精神科的专家,随我们去长沙看病的。”   那特务翻开李小男的证件,发现上面写得是美籍华人,再看李小男举止优雅,和徐碧城交谈都是用英文的,便不再多说,顺利放行。   车轮滚滚,带着近十年的回忆驶离上海这个繁华之都,徐碧城推测再过不久,上海就会解放,那时若有机会她还可以回来看看。   记得很久之前于曼丽曾问过徐碧城,上海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徐碧城说:那是名利场,也是英雄地。   诚如所言。   夜色将晚,徐碧城准备给慕贤换衣服睡觉,却发现有些东西没来得及收拾,因为名义上的探亲,他们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她有些气馁,坐在床边,唐山海推门进来,见她那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们的结婚照,我没找到。”   “不会吧,”唐山海蹲下来翻了许久,果然没有找到。“没事的,你不是交代阿香了吗,让她回老家,把我们剩下的东西都带到苏州去。能花的她可以用掉,只要把那些宝贝给你留着就好了。”   “我怕,我们以后还会见到阿香吗?”   唐山海把徐碧城搂在怀里,“会的,我们还会见面,到时候她也结婚生子了。做了母亲,有了家庭。”   徐碧城最怕离别,她头靠在唐山海肩头,坐了好久心才平静些。她准备洗漱时,推开门发现李小男正在走廊上,暗夜中的点点星火在她眼中亮了又灭。   “小男。”她离得这样近,就在隔壁包厢,肯定也是听到自己跟唐山海撒娇了,徐碧城脸红了红,没话找话,“你还没睡吗?”   李小男歪头笑了,“怎么不好意思了”   徐碧城走到她跟前,嗔怪道:“你又要取笑我了。”   “我取笑你什么啊?!”李小男说,“两夫妻恩恩爱爱不是很好吗?”   徐碧城轻轻打了她一下,走到车厢连接处,捧着两把水洗脸,这时李小男也跟了过来,问道:“介意我抽烟吗?”   “没事。”徐碧城摇头,正用毛巾擦脸时,李小男突然问:“碧城,你梦到过陈深吗?”   徐碧城的动作慢慢僵硬,把毛巾放下来,从镜子中看到李小男探寻的眼,“我,我有时候会。”   她说:“都是年少时候的,读书时候的事。”   “真好。”李小男咬着烟屁股,“我就从来没有梦到过他。”   徐碧城转过身来,李小男抱着手臂靠在连接处,顺着火车摇摇晃晃,“从来没有。”   “那你会想他吗?”徐碧城问。   “会啊。”李小男点头,“可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一两年而已。”   “我也不长,一年左右吧。”   李小男仰头叹道,“过了好久了,他去世好久了。我都老了。”   徐碧城勉强笑笑,“你怎么会老,你可以上海滩最出名的女演员啊。”   李小男低头摆手道:“快别说这个了。”   她说:“有时候我想,陈深也是好的,我们都会老。唯有他是永存的,他永远年轻。”   “很多人都永远年轻,”徐碧城顺着李小男的话,“他们都活在我们心里。”   哪知,李小男却摇摇头,凄凄凉凉地说:“可我想他活在我身边。就像你和山海那样。”   多少年,多少人,生生死死,我们都会安慰自己,他们会活在记忆里,但是其实,都希望他能活在这个世上,长相厮守。   她和唐山海,何其幸运。      火车换了两三趟,甩了一茬又一茬的特务,三个人终于到了长沙附近。   来接他们的人,是个老熟人,竟然是当年来接唐山海和徐碧城去军校秘密训练的林参谋。   生命果真如轮回。   唐山海跟林参谋商议了一阵后,对李小男说:“长沙城内也是风声鹤唳了,我们换山路进去。”   李小男全听安排,二话不说轮着行李上了小汽车。战争连连,这山路比上次还的时候还要烂。   徐碧城把慕贤捆扎得里三层外三层,胳膊腿儿都动不了,由唐山海抱着。   那路一面是山,一面只够一辆车行走,时不时有石头滚下来,或是被暴雨冲刷出了水沟,车子开过去,里面的人猛地跳起来,又被摔回座位。   林参谋车技还算不错的,前面开路那辆车就如被闪电劈过一样,一路呼啸爬上山坡,左摇右晃。   徐碧城坐在铁盒子里实在受不了了,就叫林参谋停下来,寻个没人的地方呕吐起来。   正值湖南冬天最阴冷的时候,徐碧城呕得往外到肝水,头昏脑涨,好不容易直起背来,却发现万里群山绵延不绝,青黑色的山野茫茫中,一座城池耸立期间,那便是长沙城了。   她正感叹着,天上居然又飘起了小雨,李小男刚刚给她撑起雨伞,豆大的雨珠就落了下来。说变就变,这就是山里的天气。   林参谋在雨中发动车子,却发现轮子陷进坑里了。这一路真是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啊。   唐山海跳下来在泥浆子里推车,车轮一转满身都是泥巴。   徐碧城和李小男站在一边,紧紧抱着慕贤。这孩子也十分争气,不吵不闹乖乖睡觉,时不时还吐个鼻涕泡泡。   到了晚上,几个人总算是到了中转站,在一个山里的小村子里面,林参谋把唐山海和徐碧城安排到了一家农舍,李小男去了另外一家。   那户人家给唐山海和徐碧城做了一碗米粉,放了满碗辣子,上面飘着几颗肉丁,徐碧城还以为唐山海会吃不习惯,哪知他捧着碗,把汤底都喝掉了。   吃罢了饭,热水也烧好了,徐碧城赶紧让唐山海去洗一洗,把湿衣服换下来,唐山海这时还讲究绅士礼仪,硬是让徐碧城先去。   徐碧城拗不过他,拿了换洗衣服进了浴室。进去一看,这哪里是浴室,就几块土瓦搭了个小棚子,勉勉强强能遮住一些。而面前就一小盆热水,搁在以前,给她洗脸都够呛。   徐碧城一拍额头,想她做千金做少奶奶都是衣食无忧的,现在也该她“享受”一下农家生活了。   她快速脱了衣服,简单擦了擦,还剩下一点水,扭了一把毛巾给慕贤擦脸。   徐碧城正在给慕贤盖被子时,唐山海从角楼下爬上来,用煤油灯照着一看,他居然套了一件老乡的大棉袄,里面搭了件衬衫。   徐碧城噗嗤笑出声来,指着他道:“你怎么不扎领带啊?”   唐山海振振有词,“领带湿了,晾着呢。”   老乡好心,让他们两住了二楼,地面上有一个活动盖板,人来上了就把盖板顶起来,然后再关上。屋里子只有一张床,一个吊着的火盆,盆里火星子也没看到,但探手过去还是热的,够暖和身子。   角楼四面都有窗户,徐碧城说若是夏天住在山里,就如躺在野外星空下一样。   唐山海说这有何难。他把一面窗户推开,抱着徐碧城坐在火盆边,两个人围着一张小毛毯,就这么看着远处星河灿烂。   夜空是那样澄澈,星星就像被冰封住一样,每一颗犹如金子般尖锐透亮,万物寂静,夜那么黑,心那么暖。   徐碧城那时觉得,所有的所有,都是浮华了。   这里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紧紧相靠。   □□而自然,坦诚而真挚。 ☆、百舸   唐云天从少年时期就到了长沙,在湖南一路做到上将,哪怕后来去了南京,重庆,他也一直把长沙视作第二个故乡。   内战爆发之后,他就在湖南长沙任了个闲职,直到今年年初,□□发布了关于国共和谈的声明,声明的八项和谈条件中,第一项就是要求惩治战争罪犯,其中就有湖南政府主席程颂。这些战犯在国民政府是高级将领,在□□眼中就是内战罪人,和谈是必然谈不成的。   程颂是唐云天的老上级了,两人在长沙把国民政府的劣根性看得一清二楚。这份罪犯名单公布,程颂有些惶惶不安起来,他作为一方首领,真的要为了这个政府抗争到底吗?   从去年开始,程颂一面释放了在湖南境内的政治犯,一面采取了许多开明政策,这样的举动引起了□□长沙站的注意,埋伏在他身边的地下党乘机向他统战。程颂亲自给伍豪先生写了一封信。经过慎重考虑,上级挑选了华东情报局统战工作十分出色的李小男,作为特派员具体进行接洽   由此,便有了李小男这一趟南下之行。   折腾了一路,他们几人终于进城了,小破车一路开到一处高门大院,铁门打开直到院子里面,林参谋才跑下来为唐山海等人开车门。   徐碧城弯腰出来,四层楼高的壮阔别墅肃立在面前,女仆下人二三十个人,足足站了两排,她刚下一车,也不知道谁下的命令,众人齐声问好。   “二少爷好!二少奶奶好!李小姐好!”   李小男暗地里嚯了一声,在徐碧城耳边说:“这真是唐山海的大本营,太子也不过这么气派吧。”   徐碧城捅了捅她,“你可是共产主义者,不该说这种话。”   李小男撇撇嘴,轻声道:“死板。”   唐云天和向婉莹从大厅里面迎出来,唐山海扔掉箱子就扑倒他大哥面前,紧紧拥抱住了这位多年不见的亲人。   唐云天险些站不住脚,拐杖敲在地板上嘟嘟直响,骂道:“你小子,成心是吧,不知道我腿脚不好啊!”   向婉莹请徐碧城和李小男进屋,边走边说:“不回来你天天抻着脖子盼着,回来了你又骂人家,怪人。”   唐云天推开唐山海,两撇胡子翘了一边,解释说:“我那时替母亲盼的。”   “母亲呢?”唐山海四处顾盼,“她在吗?”   “在呢,在呢。”向婉莹引他进了大厅,唐夫人坐在轮椅上,精神还算好,迷迷糊糊看得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   她伸出摸了摸,从眼睛摸到鼻子,又从下巴摸到头发,抖着嘴巴问:“是山海吗?”   唐山海跪在他母亲面前,头埋在她膝上,已经哽,“是我,儿子不孝,出门这么久才回来看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唐夫人拍拍他的脑袋,又问:“对了,不是说你会带女朋友回来吗?”   屋子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徐碧城反应很快,跟唐山海跪在一起,握住唐夫人的手,“母亲,我是碧城。”   唐夫人又摸了一遍徐碧城的脸,高兴得不得了,“哎呀,山海好福气啊,有个伦敦回来的媳妇。”她说完瞬间又糊涂了,复又问道:“是刚从伦敦回来吗?”   “我,”徐碧城看了唐山海一眼,不知如何作答,唐山海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母亲,我们都有孩子了。”   “孩子?”唐夫人惊诧不已,有些着急:“什么时候结的婚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向婉莹急忙过来,顺手拿起客厅茶几上的照片,放到她手里,“母亲,不是还看到照片了吗?您忘了?”   那是张唐山海和徐碧城结婚时的家庭合照,唐夫人端着照片看了许久,忽而笑了,“对对对,看我这记性。孙儿呢,快来给奶奶看看。”   徐碧城又把慕贤送到唐夫人手里,那孩子居然一点也不怕生,前一刻还在啄手指,这一刻就轻轻拉住了唐夫人的手指。   唐夫人的眼泪当下就流下来了,“一模一样啊。”她说:“真是跟山海小时候一模一样啊。”   慕贤晃着唐夫人的手指,还咯咯笑起来,向婉莹直拍手叫好,“都说隔代亲,隔代亲,真是这样哈。我们思齐也最喜欢跟奶奶在一起了。”   “那是因为母亲会给他好多零用钱。”唐云天板着脸说。   这话唐夫人倒是听清楚了,“你真是,钱就是用来花的,就是用来给孩子花的。”   唐云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道:“母亲,你太宠思齐了...”   向婉莹见苗头不对,立马来打圆场,“母亲该休息了,进屋去吧。”   唐夫人恍恍惚惚的,忘性也大,跟唐山海和徐碧城说了几句话就回屋休息去了。   等她走了,唐云天总算松了口气,这才转身跟李小男打招呼,“让李小姐久等了。”   “哪里。”李小男说,“亲人重逢,多说一会儿是应该的。”   唐云天请李小男去书房叙话,唐山海和徐碧城跟随前往。几人出了门厅,传过走廊,庭院极大,走了许久才到东配楼的书房。   那书房也很是气派,几个房间全部打通,中间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是中国地形图。其中用红色小旗了很多坐标。李小男一看便知道那是最近解放军的进攻动向。   下人倒了茶水之后,房间就只剩下他们四人。唐云天和李小男相对而坐,他开口道:“让我猜猜,特派员现在想什么?”   “哦?!”李小男笑了,“那您猜猜,我在想什么?”   唐云天点了一根雪茄,道:“你在想,嚯,好大一个资本家。”   此话一出,徐碧城扑哧一声笑出来,果然跟李小男刚刚的话所差无几。   李小男却反应很快,说:“我来之前,伍豪先生亲自交代,湖南之事要争取两个人,一个是颂公,一个就是唐上将。现在看来,”她看了看桌上的沙盘,接着说:“现在看来,情况比我们想象的好很多。”   唐云天站起来望着沙盘上的诸多战役,忽然叫唐山海过去,指着东北一角问:“锦州一战知道吗?”   “知道。”唐山海说:“去年10月。”   唐云天颔首,“不容易啊,锦州是辽沈的大门,冲破了锦州,东北肯定守不住。”   他对李小男说:“你们那位姓林的将领,天生的军事奇才。说起来也是从黄埔出来的。”   “我们可不止有林司令一人。”   “我知道。朱德,陈毅,陈赓,粟裕,都是十分出众的军事家。陈赓尤其熟悉,山海知道,是他的师兄。”   唐云天轻轻敲着沙盘,道:“有时候我想,是我们的将领不如你们吗?后来我知道了,我们大部分不是败在前线,而是败在后方。去年太子去上海打大老虎,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唐云天说的是去年夏天,以蒋经国为首的一批□□下决心整治贪污腐败,稳定上海物价,市场经济。刚到上海,便首先查封了扬子公司的仓库,办公楼和所有会所。当时军统上海局还配合过太子的行动。可扬子公司是什么人,那是第一夫人的姐夫家,孔令侃和蒋经国吵得不可开交,蒋美玲打电话给总统。当时北平形势紧张,总统在北平主持军事会议和亲自督战,闻讯后立刻要傅作义代为主持,自己即乘飞机赴上海。傅作义对此极为不满,对人说“蒋先生不爱江山爱美人”!   “总统就是在他们的金山银山上起家的,怎么可能动得了。可怜低下的百姓,明明有大量的物资,都在孔家的仓库里,却毫无办法,任由他们哄抬物价。”唐云天叹了口气,“傅作义是扛不住了,等着吧,我猜不出十天,北平就会和平解放。”   “你们厉害啊,下闲棋烧冷灶,总有一天会用到。傅作义他女儿就是□□,跟我的情况很相似啊。”他看向徐碧城,后者心里咯噔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唐云天摆摆手,“没事,我没怪你,你坐下。”   这时唐山海问道:“大哥,现在湖南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具体的情况,等见到颂公,由他来说,今天你们好好休息。   李小男知道这事情急不来,就没有推辞,安安心心在唐家住下。   快到晚饭时分,唐思齐放学回来了,甩了书包直奔后院客房,徐碧城正在给慕贤换衣服呢,只听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   “婶婶好。”话是对徐碧城说的,可他人直接往床边凑,还边说:“快让我看看,妹妹长什么样?”   “不是,妹妹是弟弟。”   徐碧城解释他还不听,“怎么会是弟弟呢?奶奶明明跟我说是妹妹的。”   “真是弟弟。”   唐思齐挤到床边趴着一看,如同受到了莫大的打击,捂着脑袋直往后退,道:“怎么回事弟弟呢?奶奶说了是妹妹的。”   徐碧城想起来怀孕的时候,确实以为是女孩来着,所以电报中电话中都说是女孩,后来虽然已经发过更正电报了 ,可唐夫人记性不好,颠三倒四的,顺道也带偏了唐思齐。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唐思齐不依不饶,蹲在一角用手指抠墙,嘴里念念有词,“怎么是弟弟啊,怎么是弟弟呢。”   徐碧城不知道他素来这样疯疯傻傻,还以为犯什么毛病了,正要叫人去请向婉莹,刚出门唐云天和唐山海谈完事情回来了。   唐思齐一看到自家父亲就全好了,也不犯傻了,乖乖地站起来叫人,唐云天敲着拐杖厉声问:“又犯什么错了?”   徐碧城见他那可怜样,不过七八岁,被训得服服帖帖,连忙说:没事,思齐在这里玩呢。   唐云天鼻子里哼了一声,拐杖在唐思齐屁股后面打了一下,“回来跟母亲行礼了吗?看过你祖母了吗?”   唐思齐摇摇头,立马向徐碧城投来哀求的目光,唐山海最知道他这个大哥的脾气,小时候他就是这样管教自己的,便说:有话好好说,干嘛总是凶巴巴的,没有行礼,回去补上就好了.”   “严师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你们就是心太软,等慕贤长大了,有你们着急的。”   说罢拎着唐思齐走了,那小子还不怕,偷偷摸摸地转过头来在挤眉弄眼,逗得徐碧城直笑。   唐思齐极为好玩,为了坚持自己有个妹妹的信念,用零花钱给慕贤买了一条裙子,让徐碧城哭笑不得。又或者趁奶妈没注意,摘一朵花插在慕贤头发里,仿佛这样他就变成了女孩。他被唐云天追着满院子跑的时候,还在大声解释:你看慕贤在笑啊,他挺喜欢的啊!   诸多趣事,都是徐碧城和唐山海难忘的回忆,他们战斗太久了,仿佛生活就该紧绷着。直到回到长沙,他们两找回了生活和家庭的乐趣。   一日三餐,闲话家常。   原先对他们来说是最大的奢侈,如今也能感受得到了。   原本到了长沙第二天程颂就会从南京回来,没成想到了二月中旬,程颂才回到长沙。   因为前不久北平的傅作义和解放军达成一致,北平和平起义,六朝古都得以保存。全国哗然,为防止再有此事发生,南京政府极为谨慎,留住了各省主席,在暗中探查他们是否有叛变嫌疑。   在工作会上,毛人凤拍案而起,直指程颂通共,奈何又找不到确凿证据,软禁了十几天后,程颂终于踏上返回长沙的飞机。   已经入春的长沙竟然下了一场雨雪,当天早上唐云天邀请李小男去爬岳麓山,唐山海和徐碧城作陪。   四人驱车来到山脚下,已经有人等候多时了。一个老人看起来年近古稀,穿着锦缎长衫,头发花白可精神矍铄。   “颂公。”李小男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湖南主席程颂,急忙迎了过去。   程颂看到李小男时,愣了一愣,对唐云天说:“我说什么来着,□□人才济济,都是英雄少年。没想到特派员居然如此年轻。”   “颂公过奖了。”李小男侧了一步,唐山海和徐碧城连忙上前跟这位国民政府一等上将握手。   程颂辈分虽高,官职虽大,却很是和蔼,尤其喜欢跟年轻人交朋友。他总是说唯有跟青年人交朋友,才能永葆年轻,才能跟得上时代的步伐。   李小男笑道:“颂公能主动联系中央,那就是开了先河,已然走到了时代的前端了。”   程颂微微笑了,大手一挥,“走吧,湖南没有什么好的,辣子、米粉想来你们在云天家里已经吃了。今天,我就请你们爬爬岳麓山吧。”   几人跟在程颂后面慢慢往山顶上爬,可唐山海发现,又十来个士兵悄然保护在身后,恐怕是以防特务暗算。毛人凤能当面指责程颂通共,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以他的手段必定会开展狙杀行动。这么想着,唐山海放缓了脚步,故意落在最后,如果发生什么情况,他能及时反应。   形势紧张,可程颂却毫不在意,他自己一马当先,接近七十的老人体力却不输青年人,边走还跟李小男介绍,名胜古迹,如数家珍。   “我就是湖南人,这岳麓山上有爱晚亭,岳麓书院,对了,还有蔡锷将军的墓。”   “湖南出豪杰。”李小男紧跟程颂的步伐,“黄兴,宋教仁,蔡锷,杨昌济都是湖南英豪。”   程颂笑了,补充道:“还有你们主席,对不对。”   李小男怔了怔,已经落后了好几步,又紧跟上去,边说边爬已经到了山顶。   岳麓山并不高,可视野极好,湘江风光一览无余。程颂指向东侧一边中级沙洲,“那边就是橘子洲。”   “山海啊!”程颂朝人群最后面的唐山海招手,“你去的地方多,你来品品这风景如何啊?”   唐山海快跑几步到了程颂跟前,极目远眺,虽有残雪盖木,但仍挡不住春意盎然。   他深吸一口气,“湘江北去,百舸争流,风光无限。自有一股勃勃生气”   程颂满意地点头,低声念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他点了徐碧城问话,问她知不知道这首词是谁写的。恰好是徐碧城知道,却又不好直说,踌躇之际已经被程颂看出了端倪。   唐云天在一旁安慰她说:“你不必怕,颂公既然已经打算起义,便百无禁忌。”   徐碧城红了脸,是她狭隘了,能做此决定之人必然心胸开阔。   程颂也不逼她,继续说:“我知道这首词的时候,云天刚好给我送来了锦州的战报。我那时想,果真是江山带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想当年,他不过是我第一师范的普通学生,而今竟有如此成就。还真是像李小姐说的,湖南出英豪啊。”   李小男乘热打铁,问道:“颂公,中央的条件想必你都研究过了,长沙是千年古城,湖南又是西南和中原的要冲,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湖湘之水养育了几百万的百姓,他们都不想再有战火。”   程颂点点头,“我明白,上个月我已经联系原来的下属陈明仁,劝他想办法躲过白崇禧的监视,带领第一兵团当长沙来驻扎,以充实长沙的警备力量。目前很多人还在观望,对国民政府还抱有幻想,再加上军统的人三天两头搞暗杀,大家都成了惊弓之鸟....”   话还没说完,一名士兵在唐云天耳边低语了几句,他脸色骤变,急忙向程颂汇报,却又犹豫了好久。   “说吧,”程颂说:“你现在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唐云天这才汇报:“好消息,陈明仁到了,傍晚就进城。坏消息,您的卫兵队长,就刚刚被暗杀了。” ☆、破晓   “毛人凤就是这样,他没有证据,又怕得罪湘系将领,就放颂公回来,回来之后鬼鬼祟祟搞暗杀,永远上不了台面。”唐云天送程颂会宅邸之后,大骂毛人凤。   唐思齐还在客厅写作业,唐山海让他小声一些,哪知唐云天说道:“幸好你回来了,你要是还在军统,我连你一起骂!”   向婉莹让人把唐思齐送回卧室,怪道:“当着孩子和碧城的面,你又乱说什么?”   徐碧城站在原地,还真有些尴尬,向婉莹把她拉到一边,说:“你别怪你大哥,他脾气是不太好。”   徐碧城摇头,向婉莹哦了一声,“对了,有你一份信。”她递给徐碧城一个信封,道:“一份电报,转到好几趟手,好像是从伦敦发来的。”   徐碧城的心條地往下沉,面色也不太好,向婉莹看出来了,便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徐碧城摇头,“应该是立文的成绩单。”   她一人坐在房中,直到摆饭的时候,唐山海来叫她,李小男也跟着,两人一推门就看到徐碧城独自在掉眼泪。   李小男首先叫了一声,冲进门去,“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碧城没想到是她,胡乱擦了脸,“没事,没事。”   “怎么会没事。”李小男嗓门很大,来往的仆人纷纷侧目,唐山海咳嗽一声把房门关上,说:“伦敦又来电报了?”   徐碧城嗯了一声,低着头扭着衣角。李小男左看看右看看,也是个急性子,“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小外婆,就是沈凤珍,身体不好。动了好几次手术了。”   “派了几次电报了?”李小男问。   “加上去年年底的,应该有四次了。”   “四次了!?”李小男提高了音量,摇头道:“碧城,你可真能沉得住气,还想方设法送我来湖南,我压根看不出来你担着这么大的心事。”   “一开始只是说不适应英国的生活,后来才知道是心脏出了问题,”徐碧城说:“上个月晕在家里,动了两次手术,都不理想。瘫在床上了。”   “那你想过去看看吗?”李小男问她。   徐碧城望向唐山海,砸吧了一下嘴,正要说话,房门口有仆人回话说小少爷睡醒了,要找二少奶奶。徐碧城只好先丢下他们二人去隔壁房间。   等徐碧城走了,李小男对唐山海说:“我看过徐碧城的履历,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相继去世了,是小外婆把她带大的,跟她母亲一样对不对。”   唐山海慢慢坐在沙发上,点点头,李小男接着说:“她应该要去看看的。你可能不明白组织的规矩。是,我们讲牺牲奉献,这么多年来,很多人抛家舍业奔走在革命的道路上,他们奔波是为了更多的人不用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可我觉得,牺牲奉献是手段,是途径,不是目的。”   她说:“有些同志总批评我思想超前。可我觉得,我们是革命者没错,但我们首先也是人。是人就有感情,就有需求,我们不能一直付出。我们拼命在黑暗里挣扎,不就是为了跟家人在一起团聚吗。”   唐山海捂着脸,沉默良久才开口:“你说的有道理,可她,也是为了我。”   李小男愣住了,她知道唐山海也有近十年没回家了,才刚回来享受到天伦之乐,要他马上去英国,徐碧城肯定做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道:“湖南形势还算平稳,等渡江战役一打,大局就基本上定下来。到那时候,我们的使命就告了一个段落。奋斗无止境,我们也需要生活。你们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碧城的情况,我会如实向上级报告,就这样。”   说罢她拍拍唐山海的肩,走出了房间。   晚上,唐山海犹豫地许久,还是去决定去找唐云天。一推开门,唐云天仍旧在摆弄他的沙盘,头也没抬,说:“地方找好了?”   “找好了。”唐山海站在他身边,“方叔章先生的宅子,在桃子湖旁边,可攻可守。”   “什么可攻可守。”唐云天直起身子,“不能出问题,去里面密谈的不是□□代表,就是湖南军政要员,绝不能出问题。”   “我知道了。颂公那批设备过几天就到,我到时候亲自监工,给别墅做防窃听处理。”   “那就好。”唐云天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唐山海的动静,他偏过头来问:“你有事啊?”   “大哥,”唐山海顿了顿,“我有事跟你说。”   唐山海将徐碧城的事情跟唐云天全部坦白,唐云天点了一根烟,一口一口猛抽起来,直到只剩下烟屁股,他才说:“组织上的事,由你们安排。内战爆发之后我也曾想出国,甚至已经将一些财产转移到国外。还是颂公教育我,镇守一方,就要保一方平安。我才留下来。”   唐云天站在窗边,望着浓浓夜色,忽而转身道:“你走吧,但我有个条件。”   唐山海一是没想到唐云天能这么痛快答应,二是猜不透他说的条件是什么。   “你把思齐也带走。”   唐山海大吃一惊,“大哥,你就这么一个孩子。”   “正因为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唐云天说,“解放之后,这个家我会全部交给长沙市委。可我怕,我怕适应不了解放之后的生活。我们可都是资本家啊。”   “大哥,”唐山海皱眉道:“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而是我经历太多社会动荡了。总要未雨绸缪。”说着他自己都笑起来了,道:“我不怕,我既然决定留下来,就肯定会坚持到底。只是思齐,我希望他有选择权利。”   唐山海看着他大哥,久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兄长的心情他很理解,他们已经从黑暗中拼搏到了破晓,黎明即将到来,可谁也不知道天亮之后是什么样子。   有徘徊,有不安,是很正常的事。   可能正如唐云天所说的,他们这样的人,也许不适合解放之后的日子,迟早是要出去的。   “你还在犹豫什么?”唐云天说,“算帮大哥分担一些,母亲归我,我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儿子归你,你让把他培育成人。”   唐山海鼻子发酸,泪水一点一点往眼眶里面涌,他低下头吞咽了好久。他期盼能得到兄长的理解,可真得到时又有千般万般不舍。   他付出了很多,可却没有为这个家付出什么。   “肯定的。”唐山海说,“思齐以后就是我的孩子。”   唐云天望着他弟弟,微微摆手,强装轻松道:“行了,要死要活的。休息去吧,走之前你要把该做事情做好,做差一点,我拿你是问。”   商议湖南和平解放的会议就在三湘名仕方叔章桃子湖畔的宅邸召开。   以长沙绥靖公署主任,湖南主席程颂,第一兵团司令长沙警备区司令陈明仁,国民政府上将唐云天为首的国民将领、民主人士日常出入这座宅邸。   而唐山海以多年的情报工作和反侦察经验,负责保卫这座宅邸的安全。   前几次的会议开得很不顺利。李小男出现在三十几位国民将领面前时,场面一度控制不住,大家认为□□没有接受和平解放的诚意,怎么就派了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子来接洽各方。   好在李小男统战工作经验丰富,处理过很多很多大人物的策反工作,对付下来游刃有余。   即便如此,要从军统特务层层包围之下送出情报到中央,一来二去也折腾到了七月。   徐碧城不急,唐云天也急了,好几次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走,他随时都可以送他们出湖南。   可一是组织上级的批复还没有下来,二是徐碧城也总说等一等,还可以等一等。   唐山海问她等什么,徐碧城没法跟他解释,上一世她就是死在黎明之前,没能亲眼见证北平和平解放。   这一世她也有私心,希望能参与到和平解放湖南的工作中来。能亲自推动历史滚轮,见证光明时刻的到来,这是件让人激动而又向往的事情。   七月中旬,国民政府大部队已经撤退到了台湾,在走之前军统实行了疯狂的反扑式的暗杀,上海广州等地的□□党员和民主人士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   徐碧城在私底下提醒唐山海,一定要做好保卫工作,绝不能在临门一脚发生意外。   这天她刚从□□长沙站拿了材料准备去方叔章的宅邸送给李小男。   却没想到刚好到拐角就听到几声枪响,她从手袋里快速掏枪,从黄包车上跳下来还没冲到门口,便看到一个黑影从方叔章宅邸方向跑过来。   火石电光间,徐碧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提着枪跟了过去,那人跑得极快,徐碧城穿着旗袍根本追不上,还差点摔在地上,一时间她也下了狠心,动手撕破自己的旗袍。   谁出事了   徐碧城的脑袋转的飞快,不管是谁,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她紧跟着那个特务钻进了小巷子,前面已经是死路,人却不见了。   徐碧城气喘吁吁,刚顿了一会儿,一回头那特务已经到了跟前,开了一枪。   方叔章宅邸门口乱作一团,几十个人纷纷拿出了枪,程颂倒在地上,身上趴着好几个人都想为他挡子弹,不断有人在喊:   “小心颂公,有没有受伤!”   “快去追刺客。妈的,一定要抓到。”   “已经去了!”   “谁受伤了!?”   唐山海把地上几人一一扶起来,众人围成了一圈厚厚的人墙,最后看到程颂胸口都是血。   但血不是他的。   是李小男。   她护在程颂的身上中了一枪,热血直往外面涌。   “救护车!”唐山海嘴唇发抖,声音几乎沙哑,“快送医院!”   徐碧城有心理准备,当下侧了一下身子,子弹擦过她的手臂,她抬起手肘往那特务脖子上砍了一刀,那特务吃痛地往后退了几步,徐碧城趁那个空挡,用力一脚踢掉了特务的枪。   她用枪指着他:“杀了谁?颂公还是唐上将?还是陈司令?”   那特务被她逼着跪在地上,咬着牙不肯答,徐碧城手臂一阵阵钻心的痛,她打开保险栓,厉声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特务!说!”   这时林参谋带着人从巷口跑来,见到这幅场景,高声喊道:“唐太太,颂公没事,李小姐中枪了!”   徐碧城如受五雷轰顶,怒火烧进眼睛里,冲到头顶,浑身发抖,拿枪几乎都要拿不稳。   那特务趁着她分神的时候,推了她一把准备站起来,可双腿还没直立,就被林参谋开了一枪。   徐碧城踉跄后退,鲜血染红了她的眼,她大叫着疯狂向特务开枪。   砰砰砰!   每一声都冲向云层,欲要撕破黑暗,迎来破晓。   林参谋送徐碧城到了医院,唐山海赶过来见她半身都是血,衣服也撕破了,吓得魂飞魄散,拥着她上下检查了好几遍,徐碧城却毫不在意,带着哭腔问:“小男呢,她怎么样了?”   唐山海叹了口气,带着她到了一间病房,程颂就站在病房门口,见徐碧城包扎绷带满脸痛心,他道:“这两枪真是把我们之间的心结都打掉了。□□做事待人诚心诚意。李小姐胆识过人啊。”   听了这句话徐碧城身子一歪,软在唐山海怀里,她慢慢推开房门。   怎么也没想到。   李小男居然躺在床上,医生在为她上药。面若死灰,没有一点颜色,但确确实实还活着。   “怎么?还以为我死了?“她转过头来,看到徐碧城惊恐未定的样子,断断续续地打趣,“我,我倒是想死啊,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又被陈深送回来了。”   徐碧城呆了好久,又哭又笑,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唐山海把她抱在怀里,哄道:“好了,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都过去了。”   8月,周幼海辗转来到长沙,带来了上级的调令:同意调徐碧城同志前往英国伦敦,任□□情报局伦敦站宣传小组副组长。   徐碧城拿到这份调令,轻松的同时又唏嘘万千。   周幼海知道她在想什么,可再有诸多情绪如今调令已下,都要收拾心情。   “走吧,”周幼海说:“我送你们去香港,再从香港去英国。”   晚上午夜时分,方叔章宅邸还灯火通明,方叔章本人已经拟定好了和平起义通电,拿给程颂审阅。明天一早,湖南便会通告天下,接受□□中央提出的“国内和平协定八条”,正式宣布脱离南京政府。   程颂把通电看了一遍又一遍,眼睛都熬红了,他摘下眼镜又把通电递给李小男。   他感叹道:“镇守一方,造福一方,我也总算没有辜负大家对我的期望啊。”   李小男在核对通电的时候,程颂突然对林参谋说,“对了,你找了一个本子,好一点的,今天在场所有人都要签名,日后这册起义名簿也要交给中央。”   “好,我这就去。”林参谋找秘书处的人找来了一本名册,让在场三十几名将领和民主人士一一签名。   唐山海交代完工作回到大厅,林参谋刚好把名册送到他跟前来,他接过名册,只剩最后一页了,林参谋心情十分激动,颤抖着说:“唐少将,这本名册到了明天,必将会跟和平起义通电一样,被人民所铭记,载入史册啊!”   他说完这句,唐山海手里钢笔顿了顿,而后签上了自己名字。   林参谋接过来在灯下一看,忙叫住他说,“不行,不行,你这是做什么?”   唐山海笑了,“知道的人自然懂我,不知道的人也不必解释。唐山海是我,这也是我。”   随后转身做事去了。   林参谋再次看向册子上的最后一个名字,那是唐山海在黄埔读书时期曾用的化名:   唐生明。   凌晨两点,和平起义通电通过电波发布给了□□中央,同时也发布给了中央日报,再过几个小时,湖南将开天辟地,焕然一新。   之后所有的人都围在那张红木大书桌上,安排明天一早迎接解放军四野进长沙城的各项事宜。   唐山海静静站在人群最后,看着几十个脑袋挤在那盏巨大的白炽灯之下,描画未来的蓝图。此时,唯有一个人抬起头来,那是唐云天。   唐山海抿着嘴巴,朝大哥的方向敬了一个军礼,唐云天没有动,只是眼光闪烁,片刻之后低下头去,继续将投入那片灿烂耀眼的白光中。   徐碧城穿着一件薄风衣,带着帽子站在别墅楼下等着唐山海下来。   等待时间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   每当琉璃的窗口有人影闪动,徐碧城都在心里期盼,那是不是唐山海。   可当唐山海真的下来时,她心里又十分平静。   “幼海先带他们去火车站了。我们走吗?”她问。   “等一下。”唐山海神神秘秘地笑了,竟然慢慢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玫瑰,还带着露水,他把话递给徐碧城,说:“出来时候,在走廊花瓶里偷来的,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哦。”   徐碧城刚刚平静的心湖瞬间又掀起了无数涟漪,一圈一圈荡开,最后涌向这颗心。在遥远的记忆深处,在一个生死关头,唐山海也送给自己一朵清香玫瑰。   他就是如此,温柔从容,深沉而又热烈。   “东西都带了吗?”唐山海问,“你爱的那些,都带了吗?”   徐碧城握着这只玫瑰,低垂着头,一滴眼泪掉在她的手背。   “不重要了。”她的心已经被填满,“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林参谋好不容易从一堆会议纪要文件抽身出来,到处找不到唐山海人影,急忙追下楼去,却只看到一辆车消失于天际。   皓月当空,繁星隐动。   对唐山海来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十年谍海沉浮,七尺之躯既已许国,便不求回报。   对徐碧城来说,来来去去,孑然一身,只有一颗赤子之心,一片炽热之情。   如此而已,别无其他。      1950年冬,伦敦。   徐碧城从窗户看到李立文把风筝挂在慕贤腰上,赶他在草坪上跑,自己歪在地上休息。她气得冲下楼去,伸手敲了他脑袋一下,“你玩什么不好。”   李立文摸摸脑袋好委屈,“怎么了嘛,这样既能锻炼身体,又能怡情,多好啊。”   “那你自己怎么不去跑啊。”徐碧城把慕贤抓回来,把风筝从他腰上接下来,见他鼻涕都快掉进嘴巴里面了,她递了一张纸给儿子,道:“乖,自己擦擦。”   唐山海领着唐思齐从房间里面出来,小家伙耷拉着脑袋,呼天抢地,“英文太难了,叔叔别再逼我了。”   唐山海耐心教他,“来到这里,不会英文,怎么跟女孩讲话啊。”   “啊!”唐思齐恍然大悟,“对哦。”他揪着唐山海的衣角,道:“那再教教我吧。”   “我和婶婶要出去了,”唐山海给他理好衣服,指了指李立文说:“立文教你吧。”   李立文从草地上跳起来,搓搓手掌,嘿嘿笑道:“小子。可算犯在我手里了。”   徐碧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交代立文:一定要按时帮夫人翻身,给她吃药。   李立文答应着,两位小家伙围着他,三个人坐在草坪上捧着一本书看得起劲。   徐碧城舒了一口气,唐山海揽着她的肩膀,说:“走吧。”   两人去了一趟□□伦敦站驻点,最近宣传组准备做一份华人报纸,徐碧城作为主编忙得不开交,而唐山海联系了华侨协会和商会,帮他们拉了不少赞助。   直到傍晚,他们从小楼里面出来,凉风吹在两人身上,才感觉到了一年又一年,马上就是新春了。   正在路上走着,徐碧城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转过头来,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骤然出现。   那人捂嘴大叫,“天哪,克里斯汀,真的是你。”   “丽萨。”徐碧城也十分震惊,十多年未联系,居然能在街头碰到,这是多大的缘分。   “我的天哪。”丽萨仍旧穿着暗红格子裙,脸上的皱纹比十年前更深了,可还是那般和蔼可亲。   她说:“你走的时候说很快就能回来,结果没多久,你家里就退租了。中国发生了战争,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丽萨说着眼睛已经红了,声音也哽咽了,徐碧城却忍不住笑了,向唐山海介绍,“这是我在伦敦读书时的房东。”   唐山海朝丽萨打招呼,丽萨捂着脸轻呼了一声,凑到徐碧城身边,说:“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啊。”   徐碧城看到唐山海嘴角微勾,正是得意的偷笑,忙岔开这个话题,问她:“你过得还好吗?”   “好啊。我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开了一个面包店。就在前面的街口。你呢?”丽萨问徐碧城,“你这么喜欢读书,喜欢画画,我还以为你会回来。”   “我,”徐碧城解释说:“我后来遇到了很多事。”   “什么事啊?”丽萨问。   “这个,”徐碧城和唐山海对视一眼,笑道:“我的故事很长。”   “这样啊。”丽萨想了想,“那你来吧,来我的店坐坐,我又发明了几种松饼的烤法,跟我说说你的故事。”   “去吗?”徐碧城抬起眼,询问唐山海的意见。   “去吧。”唐山海柔声道:“正好饿了。”   去吧。   去拥抱天高海阔的新世界,   去亲吻五彩缤纷的新生活。   反正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全文完--------- ☆、番外一   1939的冬天,唐山海借着出差的理由到了香港,准备转机去伦敦。在香港逗留的那几天,一时兴起想去证券交易所盯大盘。其实他不愁吃喝,父亲是一等上将,大哥权倾一方,他又是家中的小儿子,从生下来就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到这里来无非打发时间罢了。   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老熟人,有人跟他打招呼,唐山海抬起眼睛找了一圈,才在在大厅的阴影角落里找到那人。他歪着头慢慢踱过去,看了半天,直到那人把帽子摘下来,唐山海拍手一笑,道:“默群先生,你搞什么鬼。”   李默群也没有办法,他投靠了汪精卫,最近正筹划返沪筹建新政府,军统戴笠不止一次派人刺杀他们这群人,他必须得小心翼翼。   “山海,有两三年没见了,你父亲大哥还好吗?”   “好,好得很。只不过我大哥脚伤了之后,就不受重用了,在国防部作战厅,担个高参的闲职。”   既然已到了国防部作战厅怎么可能是闲职,这是多少军人挤破头都达到的高度。也就唐山海这样的出身才会觉得这是委屈。可相比之前,唐山海大哥盘踞湖南,在湘系名将程颂手底下混得风生水起,做个高参确实是降格了。   “那你呢?”李默群问,“跑到香港来做什么?要玩应该去澳门啊?”   唐山海一听,赶紧缩了缩脖子,忙摆手道:“先生莫要乱说,我从不去赌博,这话可不要传到我父亲母亲耳里,不然我可死定了。”   李默群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唐山海,哈哈大笑,“你还是没变,走吧,我也尽一下地主之谊。”说着周围有四五个人走上来,护着他们二人出了大门,没等唐山海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塞进了一辆车里。   车门嘭地一声关上,唐山海问:“先生,这么小心?出了什么事?”   李默群坐在一旁,还没开口,唐山海又道:“算了,你别跟我说,我也不想知道。麻烦。”   李默群和唐家颇有交情,唐山海他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基本上是只管义气,不管政治,所以李默群在这个关头还敢请他吃饭。   三辆车保护着李默群的座驾,一路开到了浅水湾饭店。唐山海下车后,一阵海风吹到面前,一湾海水拖起夕阳,嵌在远处的群山之巅,海滨浴场上三三两两的人在海边嬉戏,各色皮肤,红男绿女。唐山海勾嘴笑了,带着讥讽之意,海峡之彼的大陆已经沦陷,香港岛上的人还能悠游过活。   “山海,走吧。”李默群直了直饭店,保镖们护着他们进到了浅水湾饭店的一间包厢。   李默群八成是熟人了,且不用点菜,保镖只在经理耳边低语了几句,不消片刻,唐山海面前就摆满了佳肴。   “先生,那我就不客气了?”唐山海拿起刀叉,道:“我起得晚,喝了一杯咖啡就出来了,现在真是很饿。”   “吃吧,知道你爱吃西餐,这里的大厨是从法国来的。”   唐山海点了点头,“法国菜还行,英国就不行,我过两天要去伦敦,想到英国的吃食就愁。”   李默群挑了挑眉毛,探寻着问:“就要走,我还想好好招待你一下,你去英国做什么?”   唐山海切牛排的手顿了顿,刚扬起脸来,李默群打住他道:“算了,你也别说,我不想知道。我们之间还是不要谈工作比较好。”   唐山海砸吧了一下嘴,端起酒杯,咽下口中的牛排,说:“先生,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交朋友。”   李默群与他对饮,忽而想到了什么,幽幽道:“伦敦啊,很久没去了。我有个外甥女在那儿念书,想起来你们还是差不多大呢。”   “是嘛?”唐山海问道:“是在哪所大学念书?”   “伦敦大学,念美术的。我堂姐的孩子。对了,”李默群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他说:“她前个月还给我寄了一张相片。”   他微微站起来,保镖眼尖,先一步接过相片递给了唐山海。   唐山海擦了擦手,接过照片一看:一个女孩,看着年纪极小,二十岁都不到,穿着洋装坐在草坪上,恐是微风吹乱了她的发,她一手捂着鬓角,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多可爱的姑娘啊。”唐山海把照片还给李默群,“怎么称呼呢?”   “碧城,”李默群说,“徐碧城。”      唐山海吃了饭预备回维多利亚大酒店,他知道背后有人在跟踪,李默群这老狐狸明面上不想知道他此行目的,暗地里不可能不调查他,更何况他现在还是重庆军统总局机要处上校。   可他并不惊慌。他与李默群相遇,吃饭,聊天都在戴笠的计划之类,连他有意无意提起要去伦敦,李默群向他推介自己在伦敦读书的外甥女,也都在意料之中。   汪精卫筹备新政府,正是“招贤纳士”的时候,唐山海的身份背景是一个绝好的拉拢人选,李默群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他那年轻的外甥女也不过是个诱饵罢了。   唐山海任由特务跟着自己,大摇大摆地回到房间,站在房间门口,叫了走廊尽头一个服务生过来打扫房间。   唐山海坐在房中看报纸,服务生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走廊两端,确认无人之后进了房间。   “今天见面的情况如何?”   唐山海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声音压得很低,可情绪很悠哉,他道:“还不错,鱼儿上钩了。”   那服务生松了口气,瘫在沙发上松了松领结,端起茶几上的一杯茶水,道:“那女孩长得怎么样啊?”   唐山海翻了一页报纸,道:“挺好的。比李默群秀气。”   那服务生一口水喷出来,吐在自己衣服裤子上,他手忙脚乱地擦嘴,“你这是什么话?”   唐山海站起来,点了点报纸,自己去换衣服,声音从里面飘出来,道:“跟这个人有点像。”   那服务生拿起报纸,一张电影海报引入眼帘,那是《路柳墙花》的宣传照,女主角是如今顶红演员徐来。   “喲。”那服务生啧啧道:“你小子有福气,你不是最喜欢看徐来的电影了吗?”   房间里面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唐山海板着脸走出来,抽回报纸,冷冷道:“你走吧,有情况我会再汇报。”   “好吧。”那服务生抻抻外套,站起来轻声道:“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也不必脸红嘛。”   唐山海猛转头瞪着这位同仁,后者吐吐舌头赶紧窜了出去。   唐山海把报纸摊开来,海报上的女明星慢慢和照片上的女学生重影在一起,他晃了晃头,把报纸叠叠好收进床头抽屉里。   过了几天,唐山海准备去伦敦了,临行前主动打电话给李默群,李默群也就坡下驴给了他徐碧城的联系方式,还让他代自己去看看外甥女。   果然到了伦敦,唐山海稍作休息就给徐碧城的公寓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房东,房东说徐碧城还在上课,有什么时候可以转达。   唐山海便说明了来意,约了第二天的中午去学校找她。   徐碧城中午下了课,从阶梯教室里面走出来,迎面走来一个交好的女同学,她似笑非笑地把徐碧城拉到一边,说:“有人找你呢?在画室那边,你不去看看?”   徐碧城有些迷糊,她点点头,匆匆走下台阶穿过花园到了画室附近。   她远远地看到,一个男子拿着一只玫瑰站在弗拉戈纳尔那副著名的《秋千》风俗画前,大理石门廊把他也框成了一幅画。   路过的学生都捂嘴偷笑,徐碧城背后被人推了一把,她慌乱回头一看,几个留学生哄笑道:“还不去啊,都追到学校来了?”说着又尖叫一声,徐碧城再看向那个男子,他已经转过头往自己这边走来。   徐碧城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接好,扭头就跑,飞快地跑向学校外的那个小山坡。   唐山海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从没有女性看到他的第一反应是逃跑的。他走到那群女留学生跟前,一个女生大着胆子调笑道:“先生,你可追了我们碧城好久了,不过是联谊的时候的一面之缘,让你又写信又送礼物的,现在都到学校来了?”   唐山海挠挠头,知道是误会了,他笑着冲众人颔首,拔腿往徐碧城的方向跑去。   徐碧城到底只是个女孩,再加上她脚程不快,在小山坡被唐山海一抓,她吓得捂着脑袋尖叫,“哎哟,你别缠着我了,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你。”   唐山海百般无奈,使劲晃了晃徐碧城的肩头,沉声道:“徐小姐,我是唐山海!”   徐碧城被他晃得头疼,呆呆地看着眼前人,好久过后才反应过来,唐山海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熟悉是因为几个月前她接到军统的密令,要与唐山海假扮情侣,潜伏到她那个汉奸舅舅李默群身边。   陌生的是她从来没见过唐山海,更谈不上了解。   “你是...”徐碧城吞了吞口水,“你是唐先生?”   唐山海送来徐碧城,退后两步保持着绅士的距离,道:“正是鄙人。”   徐碧城上下打量着唐山海,唐山海微微皱眉,“你应该有我照片吧?”   徐碧城这才想起来,从书包里的日记本里翻出一张照片,她捏着相片细细比对,突然红了脸低着头,道:“对不起,唐先生。”   她刚刚确实没有看清楚,再加上别人起哄,还以为是那个一直在追求自己的无赖公子。   唐山海到也不在乎,可惜那朵玫瑰,早就被他们两拉扯之间踩碎,他信步往山坡上走,徐碧城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计划戴老板都跟你说了?”   “...说了。”   徐碧城在黄埔十六期学习过,并且秘密加入了军统,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李默群在把徐碧城介绍给唐山海,打着以姻亲拉拢唐山海的美梦算盘时,徐碧城已经接到了和唐山海顺水推舟,假扮情侣的任务。   这个任务,在唐山海和李默群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启动了。   唐山海寻了一片干净的草坪坐在地上,他拍拍身旁的位子,徐碧城却紧捏着书包走到他不远处,坐在一边。   “你害怕吗?”唐山海问她。   徐碧城埋着头,嗯了一声,“我在黄埔时的功课并不好,说来不怕您笑话,我几乎科科倒数第一。我不知道戴老板为什么找我来做这个事。”   唐山海遥望远方,在这山坡上能看到半个伦敦大学,冬日正午阳光也并不刺眼,反而十分舒适,一层金黄色的光晕笼罩在尖顶钟楼上,他眯着眼睛,犹豫着要怎么说。   可徐碧城这时自己点破道:“因为我是李默群的侄女,我带你去接近他,不会被怀疑是吧?”   “是。”唐山海说:“从业务素质上面来说,你不是很好的人选,但从背景关系上来说,你很适合。”   “可我...”徐碧城说:“我没什么政治概念,同学怂恿着,糊里糊涂地加入了黄埔,我,我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徐碧城放低了声音,“我,也没什么远大理想和信仰,不过想找个祥和安静的地方,跟家人爱人平平淡淡生活就好了。”   她看着唐山海,越说越心虚,“唐先生,我不想,不想和你搭档。”   唐山海愣住了,他千里迢迢远渡重洋到了这里,结果就这么一句不愿意。   徐碧城有些不安,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可怜地像只白兔,唐山海苦笑一声,纵然心里有不满,但仍能柔声安慰问她:“你一开始怎么不跟戴老板说?”   “戴老板,他很强势。”徐碧城说:“容不得我拒绝。他的手段您是知道的,我怕他为难我的家人,所以只能先答应下来。”   唐山海无奈摇头,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往山坡下走,“罢了,你不愿意,我也不能拿枪逼着你。”   徐碧城从草坪上站起来,这时起风了,她的长发被吹乱,唐山海走的很快,她小跑着追在身后,道:“对不起,唐先生,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   唐山海深吸一口气,忽然站定,徐碧城几乎要撞到他怀里,她仰着头又说了句对不起。   “我来的时候,看到你们大学门口拉了中文横幅,写着反对歧视,怎么回事?”   “那个啊...”徐碧城说:“上个星期法学院的一个中国留学生因为学术问题跟教授起了争执,结果学校决定开除他的学籍。”   “在课堂上有争论是很正常的事,怎么会这么严重?”   徐碧城摇头,道:“唐先生,您恐怕不知道,我们中国留学生,特别是勤工俭学生,在外国一直很受歧视。”   “留学生还分派别吗?”唐山海询问道:“不都是中国人?”   “当然了,只要有人地方就有派别。就拿我来说,我是自费生,还能自己租公寓,这样的学生家庭情况是很殷实的。公费生一般是官员的孩子或者亲戚,吃穿用度也是不愁,勤工俭学生都很聪明,他们功课很好也很努力,但没有关系也没有背景,中国领事馆给他们的补贴很少,他们只能自食其力。可有些餐馆或者组织都不接受中国留学生勤工俭学,他们认为中国人懒惰身体不好,品行也不端正。”   唐山海抿着嘴想了想,道:“那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学生中应该也有不少人有关系有门路,申诉没有用,可以私底下调节啊。”   说到这里徐碧城涨红了脸,似乎十分气愤,道:“我也呼吁有门路的自费生帮帮忙,可他们都不愿意蹚浑水,毕竟现在国内在打仗,能出来读书都是不容易的。”   唐山海听了这番话,一个劲摇头,他往前走着,忽而说道:“我有个朋友在伦敦大学教书,说不定能帮上忙。”   徐碧城跟在他身后,兴奋道:“真的吗?那就太感谢您了。”   唐山海满不在意,于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不帮中国人,那还有什么出路。   正在徐碧城高兴地时候,唐山海却说:“你也不要高兴的太早,今天的事我可以帮忙,可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说:“军事和经济上做不到的事情,别指望外交上能做到。一切只是权宜之策,改变不了根本。”   徐碧城被他的严肃神情吓到了,弱弱地说:“唐先生,您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民国七年,我们以十四万华工的性命取得了一战战胜国的称号,可结果如何呢?”   这个徐碧城知道,她吞了口唾沫说:“在,在巴黎和会上,他们还要把德国在山东的权利让给日本。”   “顾维钧大使说,中国人不应该忘记这沉痛的一天,我们明明是战胜国,却因为国家积贫积弱,没有一点话语权。”   唐山海说:“你不做,我不逼你,还有其他的人选。我们还可以从头布棋。只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在英国平淡生活,如果战火烧到英国呢?你去哪里?你若不是家底殷实,你能去哪里?”   唐山海拍拍徐碧城的肩头,看到她的眼睛已经红了,他低声说:“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尊重你。”   说罢收回手,自己走了,徐碧城定在原地轻声啜泣。唐山海明白徐碧城的犹豫,她还这么年轻,如此单纯,要她去当卧底,背负汉奸的罪名,受着亲人朋友的指责和唾骂,这非坚定心智不能做到的。   与其日后后悔,倒不如一开始不要踏入这个火坑。   这个坐在草坪的女孩恐怕注定做不了他的搭档了,唐山海如此想着,突然衣服被人拉了一下。   他转过身,徐碧城红着眼睛,红着鼻子,抽搭着断断续续对他说:“唐先生,您说的对。”   她说:“若我家里没有钱,我就只能如许多同胞一般,在大陆当亡国奴。若每个人都要逃跑,都要退缩,那就真的完了。徐碧城舔了舔嘴巴,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我们的家不能就这样被人歧视,为人觊觎。”   唐山海停了好久,他望着徐碧城,风一阵一阵在吹,她弱小的身板似乎随时都会被吹倒,可此时此刻,她的话却也能给自己力量。他开口问道:“你不害怕了?”   “怕。”徐碧城说,“可您是我的搭档,我相信你,在你身边就能好些。”   唐山海笑了。确实,他们是搭档,在一起就不会害怕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校园里面走,树林里还有几颗银杏树在掉叶子,片片树叶落下来,唐山海与徐碧城一前一后往回走,两人都没有说话,他想了想快步走上前去,叫住徐碧城。   女孩转过身来,一脸担忧,唐山海略笑了笑,\"没事,只是要提醒你,你刚刚对戴老板的看法,对军统的看法,不要再跟其他人说。\"   “对不住啊,唐先生。\"徐碧城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不过,\"唐山海仰着头温柔地说,\"我们要尽快熟悉起来。你对我可以知无不言,但在外面要小心谨慎,言多必失。”   “我知道了。”她带着些许轻松,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眼中满是笑意,跟个孩子一样,谁能想到她刚才还在哭鼻子。   唐山海不会知道,下次约会徐碧城就会带着无尽的思念来到他身边。   也不会知道,徐碧城在之后很多年,时常会忆起两人的初遇。在梦中她幻化成弗拉戈纳尔的秋千那幅画中的少女,穿着粉色的洋装,坐在秋千上荡向蔚蓝的天空,而唐山海就站在树下,握着玫瑰花,微笑着等着她。   好久好久。 ☆、番外二   碧城她十分可爱。   许多人觉得退休之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她却觉得终于闲了下来,盼了很久总算有了自己的时间,缠着我陪她去看了许多的画展。   我就把每个月的月薪分成好几部分,一半给大哥寄回国去,由思齐代收。剩下的一半,又分出来好几部分。艾嘉和艾湘在谢菲尔德读研究生,慕贤管得紧,两个姑娘少得不得要从爷爷奶奶这里要零花钱。慕雅家的艾华读书不行,但也愿意做事,跟着立文管理公司,是最不用愁的孙子。   我剩下的那些钱就全部用来跟碧城沿着铁路线游玩,西欧的国家都去遍了,几个孙女孙子都很佩服我们。他们不知道,如有可能,这本是年轻的时候该去做的事,所幸并不晚。   87年的春节,我们收到了大哥和思齐寄来的礼物,我看看邮戳,已经是两个月之前寄出来的,大陆新开放,百废待兴,一封家信远渡重洋能到我们手里真的很不容易。   信上写了家中的近况,没什么大事,思齐在研究所的工作也很顺利。当时,大哥腿脚不好,大嫂被折磨去世后,他的精神也不济,所以我就安排思齐回国。   可怜思齐,七岁离开父母,不惑之年才重新踏上故土。   除了信件之外,包裹里还寄来了一张黑胶片,上面附了歌单,都是大陆近几年的流行歌曲,思齐是碧城一手带大的,他知道碧城爱文艺爱听曲。碧城她擦干眼泪,递给艾湘让放出来。   客厅里的留声机是我从唐人街的古董店里淘换来的。老板是个上海人,抗战胜利之后到欧洲闯荡,他店里面的老物件都是好东西,这个留声机用来近二十年,从未坏过。   唱片放上去,一首欢快的歌曲飘出来,我和碧城都是有一愣,清朗的女声和男声特别提劲。   “...啊亲爱的朋友们,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我与碧城少年时代历经漂泊,而立之年又流落海外,故国家乡何止二十年没有见过。我的心思她懂,她的心思我也懂,决定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我们应该回去看看。   1987年正月初六晚10点书房      过去的十几年发生了什么,我在海外有所耳闻。大陆再混乱,也要造两弹一星,一些科学家打算放弃欧洲这边的优厚条件回到祖国,碧城为了保护他们回国,做了很多工作,我不是他们的人,说话办事都方便很多,暗中也托了很多关系。姚桐斌他们回国之后做出了很多的成绩,所以接到姚桐斌死讯的时候,我是很气愤的。   没过几年,我又接到大嫂的死讯,才知道大哥已经被关了五年之久了,大嫂在牢里活活被饿死,我是个血性的脾气,当下就想去大使馆,甚至还想写信给总理,碧城拉住了我,眼泪一个劲儿的掉,我也很生气,当着几个孙儿的面把书房里的东西砸个精光。砸完了想起来解放前夕,大哥执意让我带着思齐出国,我们才逃过了一劫,又感慨,又悲愤。   说是要回国,我们也经历了很长的时间和程序,直到今年夏天,我们的申请才得到批复。由慕贤夫妇陪着,带着艾湘艾嘉回到大陆,飞机停在上海的机场。本没想着大哥和思齐能来接我们,没想到刚出机场,真就看到思齐推着大哥在马路边张望。   大哥穿着灰色衬衫,坐在轮椅上,我年近八十了,精神头还不错,可大哥头发都已经稀疏,牙齿也掉光了,精神恍惚。我见到这样的情形,再也忍不住,两个老头子就在马路边抱头痛哭。慕贤的太太是做媒体工作的,多亏她托了电视台和报纸的关系,我们才得以海外探亲团的名义回国。   当时,还有很多电视台和报纸的记者朋友在拍照,看到我和大哥这般场景,都暗中抹泪。有个记者小朋友问我们两愿不愿意接受采访,我说当然愿意,我和大哥什么阵势没见过。那位小朋友便给我们拍了下一张照片,就在机场外的马路牙子上,这是离开43年来我们兄弟两的第一张合照。   1990年六月十三晚9点上海饭店      艾华把公司开到了香港,很多人都劝他不要去了,因为马上要回归了,生意肯定不好做了。他问我的意见,我跟他讲,大陆人多资源多市场大,可以试一试的他便去了。因此缘由,我和碧城也常去香港看他。   香港回归前的那段日子,我和碧城也在那儿修养,住的地方离英国领事馆很近,办理移民业务的部门也在附近,每天早上我们都能看到一波一波的人往办事厅里面冲,想要移民海外。大家都不知道,回归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特别惶恐,特别紧张,特别迷茫。住在我们对面是香港大学的教授,为了移民英国,眼圈都熬青了,人瘦了一圈。我拿这个打趣他,读书人推推眼镜,跟我说,老先生,你出去的早,不懂我们的难处。   碧城说她也能理解,就如钱老笔下的围城,出去的人怀念里面,里面人的想去外面。   7月1号的晚上,我听到那首东方之珠,碧城问我东方之珠不是在上海吗?怎么是香港?   我知道她弄混了,她说的是东方明珠电视塔,我想了想跟她说:沿海这些地方,要回到祖国的,和还没有回到祖国的,都是东方之珠。   那首歌很好听,我站起来邀请碧城跳舞,她刚开始不乐意,艾华在一旁起哄,她也就大大方方地搭上我的手。年纪大了,跳不动了,可舞步还记得,碧城一点也不比年轻的时候差。   我听她随着乐曲轻轻哼着:   “东方之珠我的爱人   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   月儿弯弯的海港   夜色深深灯火闪亮   东方之珠整夜未眠   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   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   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   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你   请别忘记我永远不变黄色的脸”   1997年7月10日早7点香港艾华家      大哥去世一年,我和碧城去北京八宝山看他,便就在北京暂时住下了。思齐的小孙子叫果果,胖乎乎的,很讨人喜欢,每个周末都愿意往我们的四合院跑,因为我和碧城总会藏一些糖果给她,也喜欢带着他去后海那边喝北冰洋,吃爆肚。有一日果果来的时候,他妈妈也来了,说他牙齿都烂掉了,可不能再乱吃零食了,我们两才罢手。   上周三,我在听广播时,突然听到咚的一声,我吓了一跳跑到卧室一看,碧城不知为何好好地从床上滚了下来,我腿肚子都是软的,一时没了主意。果果在隔壁午睡,这时也起来了,叫来保姆阿姨我们一起把碧城送到了医院。   到了晚上,碧城才慢慢醒过来,我握着她的手叫她名字,她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盯着我问:你是哪位啊?   这一问不亚于晴天霹雳,几个医生在我身旁挤过来给她检查,我被人拦出了病房外。思齐和其他人在办住院手续,整个走廊就没几个人,我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趴在门边时不时往里面望。   医生问碧城什么,她都记不清了,说话也很含糊。我明白,她真是老了,糊涂了,连我也不认识了。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失落过,也顾不上别人的眼光,捂着脸坐在椅子上哭出声来。   我不怕死,碧城也不怕。可又怕她死了,我会很孤单。我不信鬼神的,但到了如今的年纪,我也担心她一个人在下面会不好过。   2000年9月十九号下午两点北京什刹海      BBC要和我们公司合作转播北京奥运会,我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几乎每天都在加班,这是件大事,不光是中国人的大事,也是世界大事。   除了上半年的地震,中国已经很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展现自己了。前期工作准备再多,都不嫌多,到了那晚我居然没有什么工作了,12点之前就到了医院。   爷爷的看护病房外间客厅聚集了好多人都在看电视,哥哥姐姐还叔叔阿姨,见我回去了,都说我厉害,能去现场。我说笑了两句,进到里面看爷爷。我爸妈还有慕雅姑姑,思齐伯伯都在里面,一见我进来,都眼泪汪汪的,和外面情形完全不同。   我心里咯噔一下,爸爸过来抹了把脸,过来跟我讲说:爷爷走了,很安静,你先别说,等他们看完直播再说吧。   我加班了这么多天,脑子都是浆糊,蒙头蒙脑扑到床边,爷爷果然闭了眼睛,特别安详,他的手里还抱着奶奶年轻时照片。   突然,我想起前几天赶过来看爷爷,那时他还能说得话,意识也算清楚,他跟我说:   不想让她等太久。不然转世轮回,会找不到碧城的。   爷爷和奶奶的故事,我听父亲姑姑说过,却并不了解,逢年过节爷爷奶奶总说他们没什么要求,一家人相亲相爱,平平淡淡就好,今年为了转播的事情,我这个华侨头一次好好的花时间研究了近代史。   我在书上没有看到爷爷奶奶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们在,一直都在。   历史洪流中每一个紧要关头,他们都没有缺席。字里行间都是爷爷奶奶的身影。   现在,我只愿,若有来生,他们能平淡一生,相亲相爱。   艾湘的日记2008年8月10日凌晨4点北京协和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信仰如山,情深似海, 青肝碧血,以爱成城。 痛苦,磨难,辉煌,漂泊,平淡,这些都已经尝过了,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来生还能找到你。 全文完了,番外不多,就两章,讲尽了山城夫妇身前身后事,此文在乐乎上早就完结了,现在全部搬到了晋江。 每一次写民国,都犹如放血割肉一般痛苦,但这个时代又有他巨大的魅力。 旧的秩序在这里死亡,新的世界在这里诞生。 最好与最坏交至,英雄辈出,可歌可泣。 这个故事讲完了,我们也该收拾一下心情,下一个时空,新的故事再见吧。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